他小心翼翼的揭起巾子,满目不忍。他将用过的巾子在水盆中清洗拧干,重新冷敷换一块新的重敷。继而抹了碧色药
膏,将衣服卷下抚平。
他似乎在逃避与我的目光接触。
我撑着床榻,抬起韩说的下巴,让他看着我。韩说眨了眨眼睛,整理好心情,才顺从随我的动作抬起头,抿出笑容。
端详了一会,对比过去的记忆,我说:“好像瘦了。”
韩说似乎没料到我会说这个,他忘了继续维持微笑,眼睛一红,泪珠毫无征兆的从面庞滑落。
我深吸一口气,将他搂进怀里,轻拍他的背。
“好了好了,寡人知道,你父母不在了,伤心无措,身边又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可你还有寡人呢。”
因韩嫣的缘故,韩氏站错了队。刘彻离京后,弓高侯韩府得急病而死,韩府自此衰落。韩氏族人走的走,散的散,死
的死,关的关。
韩说的父母尽去了,又被软禁半年。他平日里再老成,也不过是个伤心时会哭泣,疲惫时想依赖的少年。
他一开始控制着自己,只是无声的流泪。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他一时所有的委屈涌上来,跪上榻,孩子一样环抱着我的脖子,埋头呜咽。肩膀湿透了。他哭
得天昏地暗,还记得避开我膝盖上的伤。
想起过世的王皇后和病重的景帝,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抱紧了他哭的发烫的身子:“韩说,今天寡人允许你好好哭一
场,哭完了就给寡人站起来,这次由你重新建立韩府的辉煌,可好?”
“是……”他重重的点头,哽咽的不能自已,“殿下……”
于是这一天,我站着进长乐宫,躺着回未央宫。由于窦太后的心疼后悔,身边多了个哭哭啼啼的韩说。
景帝将梁王的封地划分成几块,让梁王的每个子女都有地可养。这让窦太后终于开心了一点。
然而梁王死后,景帝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病情更是加重。
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衰弱。渐渐连朝议也无力支撑,诸事交于宰相和各大臣商讨,我在一旁学习,尔后将决
议拿给景帝批准。
二月里,大家都意识到了些什么,后妃们开始守在景帝榻边。景帝只要清醒着,便不停的召见大臣,吩咐后事。
我反而越来越不敢见他。整日埋头政事,想用繁忙来麻痹自己,让自己忘记即将迎来什么。
这个冬天迟迟不来,又迟迟不去。未央宫的天空,总是笼罩着阴霾。
巨大的屋檐,繁密的枯枝,空荡的回廊,让宫殿显得黑沉沉的,压抑的我喘不过气来。
韩说多次守着我伏案读书至深夜,望着我欲言又止。刘荣或许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可等这一天真的要来了,他却没什
么喜色,怅然对着被寒冰凝的滞涩的流水发呆。
太傅忙于朝事,句黎湖和卫青被我丢进上林苑练兵。近日极少出现在我面前。
二月底,景帝身边的宦者春陀的求见,才让我从一堆堆竹简之间抬起头。春陀传话说,景帝将在三月初三为我行冠礼
,让我做好准备。
我昏昏沉沉的没领会意图,问春陀为什么。我今年才十六,离成人尚有四年,而景帝病重,哪有精力主持冠礼。
春陀带着愁色笑道:“太子殿下说的是。可是皇上为何要为拖着病体为殿下行冠礼,难道殿下心里不明白?奴婢知道
殿下觉得苦,不忍见皇上缠绵病榻。可殿下还是要多去看皇上几面。皇上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少。见一次,就少一次啊
。”
我心里堵得慌,站起身,匆匆行至阶下,然而望着窗外无尽的寒冬,还是踏不出门槛。
就这样拖着,我不去见他,他不来唤我,直到冠礼当日。
不论是大臣还是皇亲国戚,全都到了。窦太后坐在首位,馆陶长公主陪伴在侧。
高台下众人的面孔,我一张也认不清。我只是紧张的看着景帝为我进行冠礼一个又一个经过简化的步骤。
这一天,景帝精神很好,还带着笑,动作也未拖泥带水。
两个时辰的时间,短暂而又漫长。
最后我跪在景帝身前,景帝为我加冠。
那笑容,并非平日的礼节。而是真诚的发自内心。宛如慈父。
不知我刚出生时被他抱在怀里,他是否也是这样笑着呢。
记得小时候我和刘彻斗气后和好,缩在走廊的一个角落里睡着了。景帝带一大群宫人找到我们,怒气冲冲的,最后却
抱进怀里不舍得打。
记得他无奈的接受了我们惹的一个又一个麻烦。
记得我与刘彻走失了,我一路强装坚强,等到看到他,才终于放心的哭出来。
记得在宣室殿一同度过的那些安静的午后。
记得他被我任性的话气得发晕,打了我一巴掌,眸中的痛苦却比我更甚。
总觉得他会一直身体强健,支撑整个大汉,支撑未央宫,支撑我和刘彻的小天地。
直至他撑着病体,在宫门迎接我那一天,我都没想过,他也会老,他也会衰弱。
景帝将我从地上虚扶起来,说:“太子,从今天起,你成人了。”
我觉得有种感情在心中蔓延,令胸腔酸涩不已。正要说什么,景帝毫无征兆的弯下腰,捂住嘴,血从指缝溢出,溅红
了地面的白雪,触目惊心。
一群群侍卫挡住台下的视线。我呆呆的看着他被宦者拥进去。
春陀对众人说:“皇上先行歇息去了,接下来的仪式,由太子太傅继续。”
我维持着若无其事的微笑,面对台下挤挤人群。眼中看不到太傅,也看不到别人。
我觉得自己仿佛是独自一个人,将这场期待已久的仪式,浑浑噩噩的表演完毕。
若无其事的接受长辈和大臣的祝贺,然后恍恍惚惚的来到景帝的寝殿。
那里几十百宫女,宦者,太医,进进出出,还有侯在门外的后妃皇子皇女,将大门堵的水泄不通。
我离开人群,在殿后的小园徘徊。土垄上只余些微残雪。遥望过去,枯枝衰草,满目苍凉。
到下午,韩说告诉我景帝醒了。
我这才惊觉,自己不知在这园子里站了多久,大氅已被融雪浸湿,沉重冰凉。我迈不动步伐,听着寝殿传来的遥远的
纷杂,一直伫立到夜幕降临。
韩说提醒我该回去了。我点点头。
转身时看见,我以为尚无生机的枯枝,竟已生出几许嫩芽。原来春天已经在我未察觉时便到了吗。
我总是想,这个冬天太漫长,漫长的让我心中沉重压抑,现在却想,它为何不能再长久一些。
不能再等了,不能再错过了。我疾步走向景帝的寝殿。
殿外人寥寥,春陀说景帝让他们散了,又说景帝现在正该喝药。
我走进去,让宫人们离开,闭上门。
景帝在榻上并未睡熟,他缓缓睁开眼睛,笑了笑:“太子来了。”
“阿父。”我竭力对他露出微笑,快步至他身边,轻轻扶他躺靠在凹枕上,端起一碗漆黑的药水,试了试温,递往他
唇边。
景帝闭眼仰脖,分几次艰难的灌下去。他每次停下喘息,眉间的川字就加深一分。
终于喝完,已经是气息不均。放下药碗,景帝被苦的说不出话,只能伸指示意。
我捧起案上的一碗蜜水,喂他喝干了,景帝的表情轻松了许多。
“越儿,你今天终于成人了,朕很高兴,”他说一句话便喘一喘,“以后这大汉的江山,朕可以放心的交到你手上了
。”
我跪坐一旁,握着他道:“越儿希望阿父长命百岁。”
景帝笑道:“今后,朕就不能帮你了。王氏,窦氏,田氏这些外戚,还有你的兄弟叔伯们,你要善用,而不可尽用。
太傅和你身边的几个属官,都是不错的,你挑的很好。”
我知道劝他没用了,鼻子一酸,点点头。
景帝继续道:“你现在小,大臣,外戚,近侍,他们之间关系错综复杂,你还无法掌控。你继位的头几年,不妨示弱
一些,把握好平衡,让他们自己斗。等过几年实力强了,再驯服他们,让他们心甘情愿的被纳入羽翼,真正为你做事
。”
我看着他眉宇间的疲色,答应道:“知道了,阿父。”
这番话耗尽了他的精力。他躺在枕上闭目养神。
夜色渐深,空旷的寝殿内,烛火摇曳。
我握着他的手。我的血脉里流着他的血。十六年他养育我长大。即使有前世的记忆,也不能抹消这一切。
许久,景帝闭着眼睛,喃喃的像是自言自语:“朕这一辈子都献给了这座未央宫。朕做所有的事,都是以大汉为首要
考量。”
他的声音很小,我侧耳细细听着。
“朕对不起很多人。朕对不起那些因功劳太大而被处死的大臣,对不起老太太,对不起阿武。对不起那些后妃,对不
起刘荣,阿彻,也对不起你。”
他淡淡的叙述着。
我紧了紧他的手。
“朕从不心软,也不后悔做过的一切。朕一辈子都在权谋中打转,权衡利弊,维持平衡。所以朕到死,也只是个皇帝
,没与梁王做成真兄弟,也没有得到老太太的真心喜欢。”
“就算是对你,朕也只是当皇嗣对待。你恨朕吗?”
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你有多爱我。
“阿父,你在说什么傻话。休息吧。等明天醒来,你的身体就好多了。”我抱了抱他,继而扶他睡下,将被子掖好。
殿内烛火黯淡。
我听着他细微的呼吸。
外面没有光,窗棂的积雪被烛火映成淡黄。
不知过了多久,我转过身,看着睡熟了的景帝,心中一团乱麻。
我鬼使神差的俯下身,撑着榻,看景帝的容颜距离我越来越近,最后只余毫厘只差。
再前进一点,便可以接触,我硬生生停住了。
这样的感情,是何时生起的,我也不知道。它一直潜藏在深深的心底,连我自己都骗过了,直到这一刻,才悄然萌动
。
可我不能如此。我无法直视自己的感情。
心中既酸且涩,堵的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室内安静的恍如空无一人。
我握紧拳头,后退几步,无力的伏跪在地,连呼吸都是颤抖的。压抑了两个月的泪水,终于落下。
我将手砸向地面,不知不觉已经鲜血淋漓。
51.
那晚的事像一阵风吹过,再也没有痕迹。
我不知道景帝那天是否真的睡着了,也不打算问景帝会如何回应,因为一切都不重要了,埋在心里就好。
景帝渐渐只能偶尔清醒。
只要有时间,我便会守在他的榻旁。
这天我正在宣室殿与众臣商议政事。春陀进来,说景帝醒了,想要见我。
昨夜里,钦天监禀报星象,说五星逆行守太微,月贯天廷中,乃是帝星衰弱,太阴过盛之兆。
我心中一跳,有些不好的预感,推案站起来,向大臣们告辞。
春日的走道攀爬满了青翠的藤蔓,小小的花星星点点的开于其间。空气湿润清冷。长长的朱红回廊,仿佛通向山间密
境。
寝宫,窦太后,众后妃,皇子皇女俱在。窦太后拭着泪,半年不到,她就要面对两个儿子的离去。
我向她们点点头,跪在景帝榻旁,握起他的手。
韩说一直替我守着景帝,他轻声耳语:“皇上刚才醒了一会,说要见太子殿下,不久又睡着了。”
景帝气息微弱,皱起的眉,怎样也抚不平。他与梁王相貌相似,却完全是两个人。他大部分时间温和儒雅,也不乏偶
尔的冷肃阴沉。
此时又添了几分脆弱和深深的疲惫。
殿内时而响起呜咽声。太医和宫女来来往往的忙碌着。我定定的看着他,如果目光可以将他留住,就这样看一辈子也
好。
不知过了多久,景帝从深睡中醒来。看见我,露出欣慰的笑意。春陀领宫女搬来几架屏风,请窦太后等人后退。
“太子。”他的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父皇,不要急,先喝点水。”
我喂他喝了一小口,他摆摆手,道:“朕,有些事,要嘱咐你。”他气息不足,说起话断断续续的。
“是,父皇请讲,儿臣一定听从。”我眼睛湿湿的。已经到了最后了吧。
“替朕照顾好太后,后妃。”
“是。”
“好好对待你的兄弟叔伯们,可是,该削弱的时候,就要削弱。”
“是。”
“阿彻做了错事,朕知道你恨他,但他永远,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两兄弟再怎么斗,如果你需要他,他也会帮
你。你不要逞一时意气。”
“儿臣会的。”我沉默了一会。
“还有一个人,有一天,朕希望你能杀了他。不要问是谁,不要问何时,你可以答应朕吗?”他闭目半晌,道。
我毫不犹豫地说:“儿臣从命。”
他反握住我的手,让我靠近他:“太子,朕就将大汉交给你了。朕用了二十年,将这个大汉变成现在的模样,将来,
就靠你,来实现朕和刘氏众位先皇多年的理想了。”
“儿臣一定不负父皇所望。”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
“别哭,”景帝艰难的抬起手,想为我擦泪,可怎么也举不起来。我赶紧擦干眼泪,将他的手按在我脸上。
“再叫朕一声阿父吧。”
我微微笑着,带着鼻音,轻声唤道:“阿父!”
景帝深深的望着我,仿佛想记住我的模样,直到再也撑不住疲倦,沉沉睡去。
我默默站起来,后妃和皇子皇女们潮水般涌去。
窦太后拄着拐杖,侧身坐在榻上,颤抖着摸索景帝的脸:“你和阿武,一个个,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老身白发人送
黑发人呢。”窦太后的确更爱梁王,可景帝也是她的儿子。她再怎么埋怨,也是爱他的。
我心中闷痛,反而有些茫然。
她摇摇头,掩住眸中的伤色:“好了,让大臣们进来吧,看皇帝最后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几名重臣走进大门,太傅也在其中。
第二天,景帝没有醒来。整个大汉,一片悲声。
景帝葬在早已修葺完毕的阳陵,与王皇后一起。
繁琐的登基仪式,因景帝的离去而混乱的朝政,以及袭边的匈奴,让我没有时间伤心。
登基后,我开始尝试正式接手朝政。这才发现,许多问题,不是拿到一张奏折,分析臣子所奏呈的问题,做出结论,
便可以解决。
那样处理的后果,不是离题万里,就是被臣子糊弄,满足他们的私心。
不想被糊弄,我就要去了解每一位大臣的性情,了解他们的职位到底与哪些利益相牵扯,了解每个问题的背景,问题
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最后还得弄明白,他们是否是打算借我的手,解决私人恩怨。
这是一场君臣间的权力拉锯。登基这些天,类似的试探数不胜数。
每位大臣都想知道,我这个新即位的少年皇帝聪明与否,手段如何,心性怎样。以便确认今后当如何踩着我的底线,
出最少的力气,谋最大的利益。
我刚即位,朝中可用之人不多。在这件事上,靠得住的只有太傅和窦婴。太傅仍是太傅,兼御史大夫。在朝臣眼中,
他就是第二个晁错,我对他是言听计从的。
窦婴拜为丞相。窦婴是我表舅,又是窦太后的侄子,由他任丞相,既能撑得住大局,又能平衡我和窦家的关系。
同时为免窦氏一家做大,我大肆分封母氏族人,以便有人与窦氏分庭抗礼。
舅舅田蚡封为武安侯,任太仆。田胜封为周阳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