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山石堵住了雁门郡中腹与边塞之间的道路。
我坐起身问那亲卫:“重新开通需要多久?”
韩说为我披上狐裘。
“回太子殿下,小人也不太清楚,”那亲卫面有难色,想了想道,“据道路附近的一名石匠说,至少需要十天。而且
看天气,估计是要下雪了,开通会更难。”
我本来盘算九月还剩十几天,可以慢悠悠的回长安。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怕等到道路可以通行时,十月都快过了。
十月要过新年,藩王都会回京,还要祭天祭祖。届时我这个皇嗣不能到场,对朝局,对民心,对我自己的地位,都不
是好事。
“你下去吧。”韩说见我久不出声,对那亲卫道。接着倒了一杯热水。
“殿下,这里没有热茶。”他有些歉疚的说。
秋意深重,我捧过略烫的漆杯,感觉暖和了一些。
生锈的青铜烛台,微弱的烛火摇曳。没关严实的破漆木门掩着漆漆夜色。
我喝了口热水润喉,指尖点了点杯子:“韩说,你让桑弘羊和郭舍人去勘察一下,看道路被毁坏到何种程度。倘若多
发动些民夫前去挖掘,进度能加快多少。”
“是,我这就去。殿下请先休息。一切事等明天就清楚了。”
放了杯子,韩说服侍我躺下。
他掖被子的细致样儿,让我心头的阴云略散了些。
韩说被我看的有点不自在。
“韩说,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给阉了。让你做个宦官,在我身边服侍一辈子。”我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平淡的说。
韩说手一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绵软的身子缩成一团:“殿,殿下是认真的吗?”
我微笑着半真半假的说:“你看,自有了你,我身边的宫女宦者都成了摆设,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不如只留你一个在
身边,也好为宫里省些花销。”
韩说被激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红晕却是从脖子根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垂。
我有些疲倦,不再逗他:“你去吧。”
“是,殿下。”韩说匆匆出门,走了一半,又转回来问,“殿下,是否需要吹灯?”
“不必。”借着烛火,也好思考些问题。
我和刘彻每三天通一次信。写一封,寄一封。信使一趟来回需要的时间不止三天,所以我发出的信与收到的刘彻的回
信,日期是错开的。
刘彻不知道刘荣的真实身份,在信中多次表达了对他的不满,说我与他太亲近。我估摸着刘彻必是在随行人员中安插
了人给他报信,却又没打算瞒我。
这人我不是没办法揪出来,只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留下他给刘彻通风报信,刘彻也好放心。
可是我和刘彻的通信,十天前就断了。京里给我递的消息也变得断断续续。我有些忧心,不知我被困的空当,京里那
些有想法的人,会在景帝耳边吹什么风,下什么雨。
次日醒来,青铜台上烛泪汩汩。边塞毕竟不像未央宫,连窗沿都因为用的久了,边缘扭曲,挡不住风。
虽然离冬天还差几日,但我决定今晚就把炕烧起来。
韩说边服侍我穿衣,边告诉我情况。说此次因道路而被困的共有两个县,百姓八千户,三万多人。营中加上我们,共
有将士一万三千。
如果有足够的民夫,道路可以在七日内开通,然而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由于今年是荒年,雁门郡又逢郡守交替,没来
得及调集粮食,以致县仓里现在没有存粮了。
“粮仓里的数量还可以支撑多久?”
“如果无战事,大约一个月。如果有战事,战马需要玉米和燕麦,时间就要缩短了。”
李当户敲敲门进来,听到这番话,笑道:“殿下多虑了。今年刚下过一场连续十几天的秋雨,地面不适宜骑马,匈奴
人要来也不容易。况且秋冬时节,马儿要养膘,匈奴人怎么舍得放马出来。”
开路之事,新任郡守冯敬已经开始着手处理。我不放心,让桑弘羊前去从旁协助。桑弘羊在统筹人事以及管理钱粮方
面,不说在太子宫,即使在未央宫,也没几个能与他比肩的。
虽说冯敬才是一方太守,我这个太子并没有什么插手的余地,但桑弘羊的能力让他虽然对我的越俎代庖有些着恼,却
无法指责。
一切安排妥当了,下午我闲的无事,点了一名将官,让他带我去边关看看。
这名将官姓赵,是个校尉,算起来还是刘氏一门八杆子打得着的亲戚。
因为边关将士们经常在这一条路进进出出,早已夯实了路面,我们倒是没踩着什么泥水。
两畔青山重叠绵延,尽头,山腰云蒸雾掩的,与灰蒙蒙的天空纠杂在一起。
前面巍峨雄壮,却又旧迹斑斑的城楼,便是西北边塞的最前线。大汉的旗帜在其上猎猎招展。
“赵校尉,这附近可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去处?”我打破沉闷。这赵校尉一路都十分缄默,他似乎对我有些敌意。
“值得看的地方是有的,只是不知太子殿下想不想看,”他未等我回应便道,“请跟我来。”
说罢便在前面带路。倒颇有些军人风范。
我不以为忤的带韩说几人跟上去。
走过几处哨岗,赵校尉一言不发的踏上一座小山,绕过山陵,只见一排松柏之下,是数不清的坟茔。
赵校尉道:“太子殿下,已经到了。”
韩说和句黎湖都大吃一惊。
“这是……”
赵校尉冷声道:“这就是几百年来在雁门战死后,不愿让尸骨回乡,宁愿葬在此地,以英灵为大汉镇守边关的将士。
”
真是青山处处埋忠骨。虽然隐隐猜到了,然而说不震撼不感动,那是假的。
我走下去。坟茔有新有旧,有的没有墓碑,仅仅一堆黄土,有的则刻著名字。我一一看去,葬在此处的,有郡守,有
将军,也有普通的士卒。
我走近一座新修的坟茔,上面赫然刻着雁门郡守郅都之墓。
“……郅都?”
那赵校尉道:“几年以来,边关未破,皆是郡守的心血。虽然他是因圣旨自裁,而非战死,我等却自作主张将郡守葬
在这里,还望太子殿下勿要怪罪。”他说着请罪的话,语气却是满满的嘲讽。
难怪我在接风宴上,感觉在座的许多将士,都对我有隐隐不满,原来根究是在这里。那些将士皆是郅都的旧部。郅都
在他们眼中是个好郡守,却因为一封诉苦的信,被景帝赐死,他们有些心寒了吧。
韩说要斥责赵校尉,我制止了他,有些黯然的温声道:“寡人怎么会怪罪呢,寡人在京中就听闻,郅郡守一手建造了
雁门关,不仅将匈奴人抵御国门之外,还主动追击,令匈奴人望风而逃。这令寡人钦佩不已,一直想要亲见这位英雄
人物,不想他却去了。”
赵校尉神色有些怪异,细细打量了我一番。
我带着微微郁怒,接着道:“郅都之死,寡人一直在思索,这两天才明白过来。那封信是匈奴人借刀杀人的手法,郅
郡守其实死于匈奴人的诡计之下。”言下之意,是你们恨错人了,应该找匈奴人报复才是。
我叹了一声,“若是寡人能早些前来,或许还能救郅郡守一命,可惜啊。”
赵校尉听了有些讪讪的,之后虽仍不太说话,态度却殷勤善意了许多。
接下来近十天,我都要在雁门度过,也不知会发生何事。还是先与这些边关将士缓和关系再说。
将官的这种小别扭不当什么,我也不打算介意。
35.
接下来,边关的将士们就像拿血肉之躯堵洪水一样,用命来填被匈奴人一遍又一遍的冲开的缝隙。
匈奴人袭击的巨浪拍下来的,是一滩滩鲜红的血,红的触目惊心。城门的交接处,血肉和盔甲一层一层的堆叠,总也
干不了。
究竟能守多久,似乎一个指头都能数出来。
虽然我所处的地方,离战争的最前线有一段距离,可兵器碰撞声,嘶吼声,惨呼声,呼喝声,令战斗的场面如在眼前
。其惨烈,远不是在途中剿灭强盗和山贼可比的。
军官们,士兵们或小跑,或骑马,来来去去,嘈杂而又混乱。
秋末下午雾霭霭的灰色天空,泛出几丝压抑的红。
“冯大人,请快派人去守卫粮仓!”经桑弘羊提醒,我兀的一惊,因人声太过喧杂,我不顾太子应有的仪态,至冯敬
面前大声道。如果粮仓被奸细烧毁,雁门一天都撑不下去。
冯敬已经在亲卫的帮助下披上铠甲,打算亲自上阵了。他转过头,掩饰着不耐烦:“太子殿下,如此危急的情况,我
是一个人也抽调不出来了。”
“冯大人,既然你抽调不出人手,便让寡人尽一份力吧。”
“殿下,请让我去。”句黎湖上前一步。他身后的一群胡骑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冯敬本来沉吟了一会就要答应,此时因句黎湖的请命,又犹疑起来。
我了然的拒绝句黎湖:“李当户,你带人去。务必将粮仓守住,让将士们不至于为国奋战之后,无粮充饥。”
李当户领命。
“那就有劳殿下了。”冯敬一拱手,跨马而去。
“殿下,为什么不让我去。”句黎湖表情有些受伤。
匈奴人的面部轮廓比汉人深刻些,句黎湖因还是个少年,五官颇为精致。不必施加粉黛,便是天生浮翠流丹。他有一
双桃花眼,睫毛整齐细密,眼角微微上挑。
但他对自己的容貌从来不加留意。澄蓝的双瞳,安静而澄澈,没有丝毫媚色。
我解释道:“你带的兵,模样都不是汉人,此次混进来的有匈奴奸细。你们过去,会引起大家的误解。”
我向来不喜欢别人质疑,但还是对他解释了。我以为这样便足够了,然而句黎湖湛蓝的眸子望过来,却带着不解与防
备:“说到底,殿下根本不信任我们。既然不信任,又何必让我们组军呢。”
句黎湖身后的胡骑军开始议论纷纷。
这绝不是内部自己人闹翻的时候。
我一言不发,仔仔细细的上下打量他。想看明白这个跟了我五六年的少年,今天究竟哪里不对劲,居然在危急关头,
动摇军心。
句黎湖在我手下几年,习惯了身为下属的谦卑姿态。被我注视这么久,支撑他向我质疑的那股劲早就散了。他开始心
虚,直视我的目光变得游离。
记忆中的往事逐渐串联起来,原来是因为这个。我几次告诉句黎湖,会给他机会封王封侯,可一直没机会用他。句黎
湖不像李当户那样单纯而又自信,于是忍不住开始怀疑和焦急。
知道缘由就好办了。
“句黎湖,这句话寡人就当没听见你说过,因为太过可笑。”我声音平和,让附近的胡骑军都能听到,“既然寡人不
信任你们,为何要让你们组军?既然寡人不信任你们,为何在六队新军中,单单挑中了胡骑军和羽林军?既然寡人不
信任你们,为何在匈奴人攻击城门的今日,还敢让你们保护寡人?难道寡人是傻子不成?”
胡骑军的议论声歇了一会,再起时,声音小了许多。
见军心稳定了,我这才真正沉下脸,将句黎湖一把拽到一边,他踉跄过来。
我点着他的脑袋说:“句黎湖,你给我想一想,你进宫这么久,我可有监视过你,调查过你?”
异族容貌的少年在我的逼视中垂下头:“没有。”
“我问你,我对你和对韩说、桑弘羊、张欧、李当户、郭舍人,是否一视同仁?我可有任何一件事瞒着你?”
“没有……”
“我再问你,寡人以心腹待你,你可有以主君待寡人?”
“我……”
“那现在你告诉我,究竟是我不信任你,还是你不信任我?”
“殿下……我……”句黎湖说不出话来。
我冷笑着转身离开:“你若想不明白,就不要叫我殿下。”
追根究底,句黎湖的心思并不难猜。我与他初次见面的激烈方式,在他心中埋了根。他对自己的前途,对我,都有疑
问,想要相信又不敢尽信。胸口一直有口气憋着,不上不下的。
这次情况危急,我派走李当户,只能仰仗他,他压抑多年的不满,一朝膨胀起来,竟胆大的隐隐的拿兵要挟我,让我
给他个说法。
然而一来句黎湖只是有些情绪,不敢真的闹大;二来这些胡骑早已心属大汉,就算真闹起来,也不一定会跟他走。
向他们解释,是因为我不打算犯同样的错误,在人心中再度埋下祸根。
“殿下,”句黎湖匆忙到我跟前跪下,“是我错了,自进宫以来,殿下没有半分对不起句黎湖的。都是句黎湖对不起
殿下。”
我半晌不回答,瞧着他身后,战火纷纭。一队一队换下来休息的军士,皆拖着兵刃,浑身是血。
句黎湖隐忍的垂下目光,硬跪在我面前。
他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像极了初见时的恐惧。这次却已经不是为了恐惧。
这样就差不多了。我知道他的性子,再服软一些的话,他是死也说不出来的。
我叹口气扶他起来:“句黎湖,信任经不得考验。不要再有第二次。”接着,我在胡骑军面前,将句黎湖的行为大事
化小,重新为他树立威信。
这件事虽说是小小的背叛,我更宁愿把它当做君臣之间的磨合。
忠诚有价。足够的理由,可以让一切忠臣变节。与其背叛一个杀一个,还不如宽容看待。人心不是石头,总能捂暖的
。
再说,倘若要求太高,一个君主身边,能有几个可用之人?
事情刚定,粮仓的方向忽而冒起浓烟。我的心情愈加沉重。
李当户去的太晚,还是给奸细得手了。也不知他能抢下多少粮食。
午时早已过去,天色将晚,没有一个人记起要用膳。城墙上的亲兵向我传递情况,说汉军死亡人数已达千余人,匈奴
人死伤不到五百。
两条命还换不来一条命。
第一道防线眼看即将被突破。如果再不加入战争,我在雁门将无法立足。即使胡骑军和羽林军都只会进攻,没有守城
的经验。即使连我都看得出来,冯敬的指挥能力实在算不上出众。我咬咬牙,还是将句黎湖派了去。
傍晚,李当户带着一脸漆黑的火灰回来禀报,说粮仓被奸细烧毁,只抢下了足够三天的粮食。
我算了算,守城的士兵已经换过三轮。死亡人数达到一千五。粮食省着点还可以支持四五天。
这种不算好事的好事,让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之后我聚齐太子属官,几名雁门将官,以及雁门的郡丞,长史,都尉,两县的县尉共商战事。
议事厅里,郡丞开门见山道:“殿下,各位,请恕我无礼,我认为冯大人虽然勇武,但他新上任,既不知兵,又不知
将,由他来指挥,只怕将士很快便会折损殆尽。”
一名都尉应和道:“郡丞说的正是。现在雁门危在旦夕,匈奴人一旦闯入,后果不堪设想。我认为应当推举一个对雁
门知根知底的人指挥应战。”
县尉与他们一唱一和道:“正是正是,可推举谁好呢。”他们看向都尉,又看看我的脸色,生怕我会阻止。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却难说出来。冯敬在外拼杀,我们在后方商量如何夺他的权。这听起来很是卑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