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作眼下当红的戏班恰是我的主意,只不过实施起来却有一定的难度。
这些家伙多是别扭而自我的,总不愿意听人摆布,更何况是站在戏台之上为他人卖唱。
好在到现在为止也没出什么岔子,才令人稍微放下心来。
眼前这个男人便是其中之一。
说服他过后,他却当仁不让选择了花脸的角色,倒叫我有些暗暗失望。
咋了咋舌,决计不再调侃他,遂相邀他一道返回那马车上。
秦歆樾坐在外头驾车,我则掀开了帘子,与其他几人挤在陡然变得狭小了的车厢里。
忽闻马儿的嘶鸣声,马车缓缓开动了。
窗外的男人不断地扬起马鞭,口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吆喝声,这声音只叫人安心。
不经意地问起,「对了,有刘幂之的消息么。」
说这话时,我感觉到司马流非目光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却故作未察。
樊玫缀答曰,「据说赵王爷并没有为难他,当天就放他出府去了。」
本该如此,司马流非与此事原来就没有半点关系,以赵紫墨的个性也着实不会桎梏于此,当然不会过多纠缠。而刘幂
之出了王府,大概也就一路寻着他的师父而去了吧。
又问,「那他有为难你么。」
樊玫缀望了我一眼,「也没有,只是问起了很多有关你的事情,譬如咱家与你是什么关系。」
「是吗……」
「不过咱家皆以不知道不理会带过了,但不知有没有露出什么马脚。」
赵紫墨得不到答案,才将他软禁在府中,不能太过重视着,也不能太过亏待着。
这时,贺灵禁不住伸手掀开了帘子一角,偷偷往车窗外望着,边看还边一脸寂寥地叨叨,「真热闹啊……」
阮缃融低下脑袋凑近调侃道,「羡慕吧,据说皇上这次南下,还带来了京城的第一名妓同行呢,啧啧,小孩子自然不
懂其中乐趣了。」
贺灵撇了撇嘴,明显不愿意与这匹色胚在此等问题上纠缠下去。转而回头问我,「大人,您说他们的晚宴还要举行多
久,我们能在结束之前逃出去么。」
我漫不经心地回答,「能与不能,到时候便知晓了。」
贺灵再次面露失望之色,显然这也不是他想要的回答。
我笑了笑,同时望向另一边的樊玫缀,竟瞧见他满面的怪异与忧心忡忡。
察觉到我在看他,他抬起头来,「无名,咱家心里慌得很,总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要发生。」
随口安抚道,「能有什么事,出了这道门就没事了。喏,王府的门就在不远处了。」
「……但愿如此。」樊玫缀不大用心地应着,目光却随之也瞟向了窗外。
下意识跟着那目光望去,此时恰好经过王府内的一条短径,旁边的丛丛矮枝背后即是一片歌舞升平。
枝叶的背后,正坐着当今天朝,最至高无上集权于一身的统治者。
我轻瞥了一眼那人模糊不清的轮廓,习惯性地吊起了唇角。
回过头来,不想却看到樊玫缀忽变的脸色,不由陡然一惊。
不止是我,车厢内的其他人也都注意到了他不同寻常的反应。
樊玫缀正一脸面无血色,额心冒着细密的汗水。
「怎么了,你。」
「那个人……」
「啊……?」
循着他手指朝向的方向,我再次审视了一遍那睥睨天下之人的霸气与桀骜。
「那个人,他,他是!」
霎时间,我仿佛突然明白了,许多许多事情。
马车依然未能停下,车内的气氛却有如掉入了冰窖之中一样。
所有人都遵从着要谨慎小心发言的原则,结果竟是无人敢率先说话。
就这样马车开出了王府的大门,直奔城门口。
经过城门处时,理所当然地听见守城的官兵拦下马车的吆喝声。
「干什么的!」
然后听到秦歆樾不带温度与感情相反还有些不耐的声音,「某某戏班的。」
我不由得兀自翻了个白眼。喂喂,这声音,也实在太冷了啦!
果不其然,那官兵也颇为不善地回答,「不知道城里如今不许放任何人进出吗!」
说着还徒手掀开了帘子,肆意往里面瞅着。
他当然看不出个什么,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抹上了厚重的油彩。
这时阮缃融探出头去,还装着女腔笑嘻嘻地对那帮家伙说道,「这位官爷,咱们在城里刚给皇上与王爷演完戏,而今
正要去赶下一场,麻烦您就通融融融吧。」说着,还将一锭金子塞在了那人手上。
那人见状神色稍变,有些不自然地收回了手。
接着又回过头去与其他人商量着,隐隐之间还传来他们的声音。
「干什么的。」
「好像是某某戏班的,刚在皇上面前演出过,如今要去赶下一场。」
「喂,这样就放他们走,不要紧吧。」
「应该没什么问题,连皇上都亲自看过了……」
众人不知是第几次地膜拜阮缃融,瞧瞧这临危不乱的阵势,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
得到了许可,眨眼的功夫就将马车稀稀拉拉地拖出了城。
直到城门在身后重新闭合上,我才暗自松了口气。
贺灵已经按捺不住地在车内站了起来,兴奋地高呼,「出来了,我们出来了!」
后果是不小心撞上了马车厢顶,惨叫一声跌在了阮缃融的身上,而又被阮美人一脸嫌弃地推开。
其实在我看来,出城并不能代表什么。
这只是一个开始,前面以及后面等待着我们的,都还不知道是什么。
夜渐深,外面的夜幕接近通透,一轮明月足以照亮整个荒野。
只是听着马车轱辘的声音,众人便疲惫不堪地歪歪斜斜着各自睡着了。
而樊玫缀的手却下意识抓紧了我的,那掌心透着刺骨的寒意。
第二百一十九章:缭乱
所谓命运弄人也不过如此吧,曾几何时做出过各种猜想,而今真相就摆在眼前,倒叫人不能相信了。
其实本该发现才对,那人就身在京城,之前还把赵晖麟认错,以及经由樊玫缀描述的那些个特质,种种迹象都不难瞧
出端倪。
如果能够早点察觉到,就不会弄得这般措手不及了吧。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换作别人或许还能有一千万种可能,而今是他,是当今最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结局就只能有一个。
从古至今,统治者都是牵绊最多的。
纵使肆意妄为了无牵绊,那种人又是最为无情的。
没有人说出口,却没有人不心知肚明。
既然对象是那个人,能把樊玫缀带出这泥淖的,就注定此生无人了。
除非日月倾覆,乾坤扭转。
想归想,事实上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就这样相携着紧紧握住他的手,看他的头歪在我肩膀上,最终昏昏沉沉地睡去。
是谁说过,只有睡着的时候才是不知道痛楚的。
然而他紧紧敛起的眉头犹不曾舒展半分,仿佛连梦境都是苦的。
扳过他的身子,令他躺在车内的褥子里。
就这样,樊玫缀算是车里的最后一个。等到身旁所有人都睡去了,只剩下我独自清醒罢。
我伸手拉开了马车的帘子,即有夜风窜了进来。
身子哆嗦了下,即松开了牵引着帘子的手。
只是这一小小的稍动,竟然惊扰到了外头驾驭马车的那人。
沉静如水的声音陡然响起,恰到好处地糅合在夜色中。
「怎么了。」
「啊呀,本座不过是想看看,瑭儿你有没有睡着。」
「谁会在驾车的时候睡着啊。」仿佛如是咕哝了一声,却带着隐隐的笑意。
不禁有半分怔忪,神思已不知飘向了何处。
他又道,「你不休息么。」
我自然地微笑了下,事后才想起来其实他看不到,「还不困。」
「是吗。」
这样就沉默了。
四处是难耐的寂静,连风声虫鸣都能听辨得一清二楚。
我以为我会因为这片古怪的沉寂而心悸不已,事实上却没有。
额心轻轻地抵靠在帘子上,透过帘子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某人背部的温度,心里自此被填的满满的,那感觉就弥足珍贵
了。
直至到了后半夜,一分醒转过来,提出要与秦歆樾替换位置,他才坐回到了车里。
我也得以顺理成章地攀住他的臂膀,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肩头。
「睡吧。」他拍了拍我的发间。
于是无比惬意地阖上了眼。
终于不自觉睡去,却是被人十分突兀地摇醒。
「醒醒,快醒醒。」
这声音里,带着小心而不乏急促。
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跟前那人的面孔也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瑭儿?!」
越过秦歆樾的肩头望向一指天空,只看见刚蒙蒙亮的天幕,以及头顶上黑褐色的树杈。
视线并不是摇晃着的,证明马车正停在路边上。
秦歆樾言简意赅道,「有追兵。」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就叫我立马清醒过来,当下啐了一口,「怎么来得这样快。」
遂回头看向身后,只见其他人仍叠在一起睡的昏天暗地。
将那些家伙分别弄醒的过程竟是出奇的困难。
贺灵揉了揉眼睛,极不情愿地口里嘟嚷着,「大人,什么事啊,这么早。」
司马流非约莫是嫌他太吵,干脆伸出一只手太覆上了他的脸孔。
连阮缃融都是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子,看样子还要再睡。
傅了了的睡姿极为文雅,却是窝在一个角落里,动也不动。
至于樊玫缀嘛……打从昨夜起,那紧锁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
好吧,这些家伙平时养尊处优惯了,而昨日里也确实累着了,可是事关重大总不能放任不管吧。
从司马流非的爪子低下扒出贺灵的鼻子,食指与拇指陡然捏住,毫不客气地一拧。
贺灵惨呼一声,即跳了起来。
他这么一闹,其他人自是无法再睡了。
各自横七竖八地坐了起来,眼睛还没睁开却都怨言颇深。
当众人稀稀拉拉地一致下了马车,在林子里围在一起站着的时候,贺灵捂住鼻子痛哭流涕,「大人,您捏我做什么。
」
我故作冷道,「贺灵,你若是想被抓回去就尽管继续睡吧,追兵——到了。」
此言的效果显而易见,不止是贺灵,其他人都不得不跟着清醒过来。
「追兵?在哪里。」阮缃融皱了皱眉头。
我无声地望向秦歆樾。
秦歆樾上前一步,「方才经过某城的时候发现守卫极其森严,故而找出城的路人打听了一番,才得知天朝皇上已派人
快马加鞭传令到此,说是要严加盘查缉拿要犯,不得已绕了远路暂时避开,想必追兵就快要到了。」
秦歆樾的应变能力自是令人放心的,众人听罢却均露出少许不屑的神色来。
我当然明白那些家伙在想些什么,在他们看来,秦歆樾年岁尚不高,要么是名不见经传,要么就是出师无名,总之在
这里算不得什么领导者。
对此我相当不满,遂作势干咳了一声。
领会到了我的意思,贺灵颇为不甘地应和般地问道,「那我们现在如何是好啊。」
秦歆樾不语,只是看向我。
接受到了那样的视线,我不由心中一动。
遂转身招呼着众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届时随机应变即可。」
而其他人却误会了这其中的意思,以司马流非为首,竟是极不客气地冷哼了一声,「呵,鄙人原以为会有什么妙计,
到头来还不是一样。」
我微微一笑,「这么说司马先生必有妙招。」
「这……」
面对着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的司马流非,我的目光在他身上清扫而过。
转而对秦歆樾道,「瑭儿,你跟本座过来。」
闻言,他紧紧闭合着嘴唇,稍显沉默地跟在了我的身后。
林子背后,我与秦歆樾二人在树下站着。
其他人就在距离此处不远的地方,遥遥地即可以看见。
兀自面对着树干许久,我才下定了决心一般,转过了身子。
显然秦歆樾等这一刻亦是等了许久,当即神色一凛。
我说,「你能否告知本座,饶乱纭呢在哪里。」
秦歆樾没有开口,那神情倒像是在思索该怎么回答。
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瑭儿,凡事不要瞒着本座才好。」
这时,他终于说,「我没什么好说的。」
「是吗,之前本座倒是从饶乱纭那里听过一些消息。」接着,有些迟疑地试探,「苗疆那里……出什么事了吧。」
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面庞,一眼即看出他神色稍变。
得不到他任何的回答,我只得续道,「你从苗疆带来中原的人手,本座希望你能极尽其用,而不是在这种时候……」
他陡然打断了我的话,却是骤然话锋一转,「你希望我回去是吗。」
「什么?」
「你希望我利用那帮家伙,回到苗疆去?」
「不是的,瑭儿,你听本座说。」
「我一直在听你说呢,听你显示你的何等无私与大度。」
话说到这份上,我紧咬着下唇不发一语。
此时此刻这人恐怕听不进去任何我的辩解之辞,事实上当初对着饶乱纭,我说的也是如他所想的,只惜如今却不能轻
易兑现了。
他哪能知晓我如今的想法,相反而显得异常焦躁。
我的手突然拍抚上他的肩头,同时使力一转,令他的后背抵靠在了身后的树上。
这么一来,四目相对绝无可避让。
此等距离之间,若能读懂更多的东西,那便好了。
从他的瞳孔里可以看到,我正闪闪熠熠的目光。
同时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轻得宛若秋后最后一片落叶。
「这回,相信本座就好。」
相信本座,其实也可以做到你那个地步。
为你牺牲掉很多事情。
第二百二十章:歧凉
山下,风沙被高高扬起而漫洒向大地。
不比大漠孤烟的空旷一览无余,也不比高原黄土的晦暗苍茫,只是短短一时间内马蹄飞扬起的尘土就淹没了前路。
眼下的状况是,避无可避,逃无再逃。
行走了一日,马车终于慢悠悠地晃进了一处山涧之中。
此时天色已被浸染上了一层暮色,眼看就要全黑下来。
贺灵不由焦急道,「大人,再往前走进了山里,可能就真的没路了。」
这话说的恰是没错,眼前近在咫尺的山脊一片荒芜怎么看都不想藏有人烟的模样,搞不好今晚就得在山里露宿着过夜
。
其他人亦是神情迥异,不消明说也是各有想法。
好在有阮缃融尽量为我解忧,「又要避开盘查,又得保持大致方向不乱,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吧。」
司马流非岔道,「啐,莫不是因小失大才好。」
阮缃融当即也烦了恼,「呐,不然你说怎么办。若是不走,难道就坐等着追兵跟上来么。」
司马流非冷哼一声,「说实话,鄙人倒是宁愿被抓去,也好过沦落至山中跟一群野人厮混。」
一句“野人”竟是一竿子打着了一片人,那些原本就不得安分的家伙立马相互纠缠起来,也不怕外战在即而内讧不断
。
而自从昨夜以后樊玫缀倒是安静了许多,一直都只是沉默地坐着,一分在其身旁侍候。
我撩开帘子,一边以目光描画着那山峦秀丽无比的轮廓,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停下等等,了了打探消息回来再作打
算也不迟。」
闻言,驾车的男人悄然将马车停在了山脚下。
视线里陡然变得晴朗起来,还折射出万道阳光的模样。
贺灵讷讷地回过头来,小声道,「大人,了了哥都去了这么久……」
他看上去还要说些什么,司马流非已率先截断了他的话。
「喂,我说。」
「嗯?」我转而抬眼又望向了他。
「你那属下当真可信么,倘若换作鄙人,必然会趁此机会独自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