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摇得身形一晃,此时才终于昂起颈子。
与阮缃融四目相对时,心中悸然难当,却又稍纵即逝。
我垂下眼帘,微微一笑,「恩呐,本座回来了。」
「大人,刚才我们还在讨论您去哪儿了,明明之前还说得了伤风不出去的。」
……喂,天地良心,这种话我可没说过。
况且,这种明显的推脱之辞,恐怕也只有他贺灵一个人才会相信吧。
樊玫缀道,「这还用问吗,如此良辰美景,自是要与佳人共度。」
一听便知是调笑之语,我却有些莫名地被触动。
再次,惟有贺灵当真起来,「可是樊大人,我家大人能与谁一起呢?又有谁陪得上我家大人呢?」
「这个嘛。」樊玫缀努了努嘴巴,将下颚指向我这里,「那就得问问你家大人自己咯。」
「啊,啊,这我可不敢啊!」
「不要紧,出了事有咱家兜着……」
眼瞧着那二人你言我语,好一派其乐融融,视线转变得模糊。
直到他们的声音在我脑海中逐渐消减,我从贺灵那里抽出了胳膊,然后在阮缃融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伸手去拿倒扣在托盘里的茶杯时,一直站在后方沉默着的傅了了连忙接替下了其余的动作。
有一口没一口地品着茶的空当,阮缃融突然以只有我俩才听得到的音量轻声说,「区区原以为你今日不会回来了。」
我扯动了下唇角,笑得自嘲而酸涩,「正所谓世事难料。」
「……哎?!」他似乎惊叹了一声,约莫是见我无意回答,又接着续道,「回来也好,区区也有一事……」
话音未落,贺灵又咋呼着过来而无形之中打断了他,「大人大人,您听我说,灯会真的好看极了,今日上街的人也真
的好多!最漂亮的还属那个特意布置的巨型莲花灯!」
我漫不经心地回应,「是这样吗,贺灵,莫非你从前竟没有看过?」
本来是极为平常的问话,他却刷地一下红了脸,局促地揪着衣襟下摆,「没,没有,过去在宫里,从未见过如此大型
的灯会。」
我随即了然起来,宫里即便有灯会,也只是为那些王宫贵胄准备的,自是无需过大的规模。
不期提到的那段宫中岁月,令我忍不住地一阵感慨。
樊玫缀奇道,「贺灵原来是皇宫里的人吗。」
「啊……恩呐,那是跟着大人以前的事了。」贺灵含糊不清地回答,显然那段过往也是他不愿提及的。
见他这般,我突然就后悔了。
好吧,我承认。
是我只是因为自己心情缘故,而在肆意地挖起他人的伤疤。
正如秦歆樾所说,我真是一个相当恶劣的家伙。
此刻本来就时候不早了,所以未聊多大一会儿便各自散去了。
我与阮缃融的屋子只有一墙之隔,将要跨进门槛时,感觉到他有些迟疑地望向了我。
于是,站定侧首,冲着他挑了挑眉,「还有事?!」
我当然不会忘记刚才在大堂时,他还有未说完却被贺灵陡然打断的话。
这时樊玫缀在其身后,瞟了我俩各自一眼,然后径自进屋去了。
阮缃融也回身望了望他,声音还在继续,「今日在街上,碰见了赵晖麟。」
几乎快要记不起这赵晖麟是何许人也,只觉得恰有几分熟悉。
在他一再提示下,才突然回忆起这个大冤家。
他是赵蕈麟的弟弟,当今皇帝亲自任命的宝亲王。
之前贺灵就打听到会有许多王亲贵胄来此,所以那家伙会出现在这里并不足为奇。
阮缃融道,「我起初不知道是他,哪知他坐在轿子里,与我们擦身而过。」
「你们被看见了?」
「这倒没有,可奇怪的事还在后面。」
「哦?此话怎讲。」
「我们同行的四人全都看到了他,惟有那个人的反应……实在太不对劲了。」
我托着下颚,兀自在桌旁发着愣。
一只手却从后方猛地搭上我的肩膀,伴随着接踵而至的的轻快话语。
「在想什么?!」
我身子一抖,险些滑倒。
回头望去,那站在身后的那人不是樊玫缀那厮还会是谁呢。
樊玫缀却得瑟着抚掌大笑起来,「哈哈,吓着了吧。」
心中禁不住地暗恼,抬手指了指对面的座位示意他可以坐在那里。
他慢悠悠地抖了抖袍子,然后施施然就坐。
我还来不及询问,他大清早地便来我房里找我所为何事,他已率先开了口。
他说,「无名,咱家打算明日就回苗疆,你要不要一起。」
这话来得突然,我不由得一怔。
他显然误解了我这反应所代表的意思,遂解释道,「咱家没有逼你,毕竟强扭来的瓜不甜,一切随你所想好了。」
我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强扭的瓜不甜……是吗。」
「无名?」他歪了歪脑袋,表示不解其意。
忽然惊觉到方才的失态,我转而笑道,「本座听人说,昨日在街上遇到一位故人。」
闻言,他的唇角抽搐了下。
我站起了身子,缓缓地踱至他跟前,然后俯下了上半身。
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虽然其身后只剩下椅背,以及一面光秃秃的墙。
最后退无可退,他眨了一下眼睛。
「难道就是他?」
「什,什么。」
「本座记得,过去曾听某人说过一段风流韵事,那家伙可是个风流种。」
「……」
「突然决定要回去,也是因为他么。」
在我的咄咄追问之下,他沉默了。
这于我看来,正代表了我所料无差。
昨日阮缃融留下了我特地说起了这件事,他顶多会怀疑这家伙与朝廷有所联系,而我则想到了完完全全相反的方向。
而今,当我几乎快要以为,樊玫缀打算以默不作声来替代所有的回答时,他却道,「咱家不知道。」
「哈?」
「过去这么多年,咱家一直以为把他的模样记得很清楚。直到昨日才发现,或许在街上再遇到,他自我身旁经过,可
能都会认他不出。」
我讶异地问,「你不是已经认出他来了?!」
「不……只是……呔,这事还是不提也罢,总之都过去了。」
他说得笃定,我虽不以为然,却找不出丝毫可以反驳的句子。
话说多了总是嫌多余的,最后我叹了口气,直立起半身。
他扬起面孔,眼中有着闪闪熠熠的东西。
「你呐,你与那人怎么样了。」
那人……是指的秦歆樾吧,以前在苗疆他便对他有所印象。
不能预料以他樊玫缀的情报网能对秦歆樾了解到什么地步,我倚靠在窗上勾动起了唇角,绽放出凉薄的一笑,「什么
怎么样。」
「咱家也这么猜测的。」
……喂,我说什么了吗。
「其实咱家当初就觉得,你俩是无法长久的。」
我不禁翻了个白眼,心道,你既然这么有先见之明,当初又何以那般撮合。可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或许潜意识里还
有些许不甘的成分。
樊玫缀无比认真地说,「无名,你知道世间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吗。」
我冷讪着,「权势,地位,还是私欲?」
他阖上眼睛摇了摇头,「都不是。」
我整个人一顿。
「是两个同样骄傲的人,被彼此的锋芒给灼伤。」
恰似总结的一句话,涵盖了所有。
亦如樊玫缀本身,亦如我与秦歆樾。
忽然之间我就笑了起来,引得他在笑声当中皱起了眉头。
「咱家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嘛。」
我连忙摆了摆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不,本座只是在想一件事情。」
「是什么。」
「本座在想,如果将来我俩还是一个人,不如作个伴可好。」
他一怔,面色变得苦楚起来,「你那伴……咱家做不来。」
第一百八十四章:搜查
樊玫缀原定的第二日尽早就走,哪知到那时突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清晨,天刚蒙蒙亮,我辗转着翻了个身子,外头却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以及贺灵惊慌失措的呼喊。
「大人,大人,不好了!快醒醒,咱们整个客栈都被包围了!」
闻言,我“噌”地一下自床上坐了起来。
或许于我来说,这种事过去也时有发生,然而如此毫无征兆地挑在这种时候的却是头一回。
我心里第一反应便是,莫非是昨日去寻秦歆樾的时候,被谁逮着了痕迹?抑或又是谁走漏了风声?!
那么,又会是谁呢?
拉开屋门,贺灵就站在门口,「大人您可算听到了,刚才我去叫樊大人时,一分大人说他昨日几乎没怎么合眼,因此
不让人打扰。眼下如何是好啊,樊大人原本还说有急事非要今天出发的呢,这下该出不去了!」
我沉吟半晌,慢道,「那些人,可有探清楚是个什么来路?」
「是……是官兵!」
「什么。」我皱了皱眉头。
「他们以缉拿要犯为由,把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恐怕连一只鸟都不出去!」
要犯?!眼下纵观我们几个,大约只剩下我,傅了了,以及阮缃融其中任一个,才担当得起如此殊荣了。
「呵呵,我等竟值得他们如此大动干戈。」
贺灵抬起头来,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小声道,「大人,其实我觉得他们未必是在找我们……」
「……哦?」
「我听店家说,昨日灯会上展出的夜明珠在一夜之间全都失踪了,我猜他们大约是为的这件事。」
灯会上会展出夜明珠并不是什么罕见之时,那些名士权贵总爱这般显摆的。
只不过我冷哼一声,心道若真是这样与我们无关那便好了,本座自然宁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怕是谁打着这个由头
别有用心而来。
「那些人领头的又是谁?」
「是宝亲王爷!据说是路径此地恰巧碰上的!」
这下……愈发不能掉以轻心了。
转身在落地的铜镜跟前坐下,手上的动作不停。
贺灵瞧得目瞪口呆,「大人,您这是……这是做什么。」
「易容。」
「……」
「对了,快去,叫阮大人与傅了了赶紧的,全都给本座这么做。」
「呔,这还用你说么。」话音刚落,门口处就传来阮缃融打着哈哈的懒散声音。
我只稍一回头望他一眼,下巴即险些掉下了。
那一身曳地长裙的淡妆美人到底是谁啊!
尚来不及反应,那家伙即风姿摇曳地向我走近过来。
「果然还是只有这样最像,你说对吗,相公。」
我面色难看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埋首继续手头上的工作。
末了阮缃融抱怨道,「区区如此出众的风姿,怎就摊上了你这样的相公。」
不错,铜镜里的那张脸比平时愈发黝暗了些,颊边还长满了密集的斑点。不算难看,也绝对算不上好看,这样的面孔
丢在人群中怕是很难引来他人特别的注意力,自然不会符合阮缃融的审美。
忽而玩心大起,我回头涎着脸谄笑道,「娘子若是实在瞧不上本座,本座就勉为其难给您当个家丁就好。」与此同时
,心里却在呐喊,开玩笑!谁要跟这家伙站在一起,接受众人多余的瞩目!
他却横了我一眼,「想得美,家丁的位置已经有人了。」
我倍感吃惊,方要追问,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异常低弱的声音。
「教主,属下……」
即时回头,一人正低垂着脑袋忏悔着,只稍稍瞧一眼那张平凡中还带着些许沧桑的脸,我便大约明白他会如此的原因
了。
阮缃融得意洋洋道,「如何,区区为他精心打造的家丁装扮,很传神吧。」
他那样子,不知怎么的就让我在心里汇成了这样的句子:
他是在报复,他一定是在报复。
以阮缃融的个性,一定还记恨着当初傅了了打伤了他的事情,所以今日才大手笔把他化成了如此德性。
傅了了常年生活在寐莲教中,除了我又有谁敢对他如此?他生性单纯得很,必是不会理解阮缃融这些小九九的。
再看看傅了了那副仿佛做了天大错事的样子,我不禁感到一阵头昏目眩。
「本座……也就是随意说说罢了。」
「你们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樊玫缀突然出现在了门口,将脑袋探进来询问。
这下,人就全部到齐了。
贺灵连忙回答,「樊大人,大家在商量如何瞒过官兵的对策。」
「什么官兵?」
「您,您不知道吗,一分大人没跟您说吗?」
「哦……咱家出来时他恰好不在,出什么事了?」
「昨夜展出的夜明珠全丢了,有人举报那盗贼连夜进出了我们这家客栈!」
「……是这样么。」
我看了一眼樊玫缀。
「那你们这又是……」说着,他将我们分别上下打量了一番。
贺灵依葫芦画瓢回答,「大人说,要易容躲避搜查。」
樊玫缀这才长吁了一口气,然后走进了屋子。
下一时间里,他已伸手拧住我的左颊,猛然使力拉扯。
「哎哟,痛!」我大呼着,自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直勾勾地望着手上沾染到的易容痕迹,难以置信地道,「这么丑,居然是真的……」
「废话!」
我赶紧回头坐下对着镜子补妆。
阮缃融笑嘻嘻地说,「瞧这怂样,你还会想让他去给你当头牌么?」
「不必了!」樊玫缀立马断然拒绝。
三言两语之间,外头即有凌乱的脚步声逐渐临近。
即从窗口处可以看见,有一队官兵已然进入院子里来。
客栈的掌柜提心吊胆地跟在一旁,边解释道,「各位大爷,住在咱们这儿的都是规矩人,这院子里更是只有几位生意
人,绝对做不来那种事情的!」
其中一名官兵冷道,「是吗,既然如此那你还怕个什么,有没有我等一看便知。」
掌柜的点头哈腰地回答,「您说的是,您说的是。」
不消一会儿,那些人就进来了屋子,将并不宽敞的大门封锁了个严实。
为首的官兵掏出了令牌在我们几个面前晃了晃,「我等接到报案前来搜查!听着,这期间屋子里的人一个都不许动!
」
掌柜的在看见我们的那一瞬间,已是神色大变。
直至他环顾四周一转瞅见了樊玫缀以及贺灵,这难得熟悉的面孔,才露出少许心安之态。
官兵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动,于是出声吆喝着,「发现什么了吗?」
「没,没有!」他赶紧否认,显然与我抱持着同样的想法,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屋子里住的不是生意人么,那些都是什么?」
掌柜的面色一白,自是回答不能。
忽而,我的视线被一抹杏黄色的身影全然占据。
是阮缃融摇曳着臀部,以莲花碎步挪至那名官兵面前,「哟,大爷。」
那一刻,恐怕不止是我一人在心中大吐不止。
且不提被无辜牵连的那名官兵是何反应,他身后的另一人厉声喝道,「这是做什么!」
掌柜的几乎快要哭了出来,「小的,小的实在不知道啊!他们是……」
阮缃融毅然打断了他,「大爷,您听妾身说,妾身是随相公小叔子儿子还有家丁一名四人来此游玩,昨天夜里也确实
慕名去观赏了本地的灯会,却不知夜里竟然发生了那种事!咱们都是地地道道的良民,大人可要明鉴呐。」
第一百八十五章:桃债
我听得一怔一怔的。
那家伙声情并茂地说这么一大段话,中间还不带喘一口气。
那帮官兵的脸上浮现出的都是别无二致的木讷表情,大约全给他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