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则在自己的博客里认真地感谢了章鱼老师。不管怎样,谢谢你读过我的文,因为这时代无人关心他人。
我所没说的是,这篇博文如此曲高和寡,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他让人有一种看到了时间尽头的孤独感,
看到最后我竟隐隐觉得一切都要结束了。
2010.9.7
百合子在收拾东西准备去加州产子了。我无比忧心忡忡,对她反复说你一个人怎么行,要不要告诉你妈,要不要告诉
蓝智——她则反复耐心地和我说没事,已经找好护工月嫂了云云。我说国外的护工怎么可以放心你们语言都不通,她
说我请的是中国的阿姨。我说那怎么行呢你一个人在国外人生地不熟的……非要搞到美国户口吗?
结果她终于暴躁地和我吵起来了:北京户口比这个难搞多了你知不知道!一边是不准打胎一边是计划生育!
我抑郁地缩到墙角里去,隐隐觉得当局又被喷了。大强哥则淡定地说,没事,你要不要和她一块儿去?毕竟她快生了
。
我震惊地看着他,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浮现——
他淡定地说,你放心。我不是在畏罪潜逃送你出去。你最好的朋友生孩子,你肯定要跟着去看着她吧。
我看着他的脸,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我说,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快被抓了……
他把我的脸捏了几下,语气更轻快了:瞎说什么呢。
那天晚上我们没做。他抱着我,一晚上都在慢慢说话。他说你放心其实我都留有后路,我有些话虽然没对你说,但我
也没对你撒谎过。你先出去,我留在国内,随时随地也准备过去。实在不行了我们就不回去了,到欧洲去注册结婚。
你不喜欢美国也可以,其实我也不喜欢,主要是我有房子在那里,比较方便。加拿大也不错,就是太冷了,你春天都
用被子每天裹着,我怕你去了纬度高一点的地方更不舒服。外国对同志的接受度比较高,在大街上随便牵着手都可以
……
我抱着他的肩膀,觉得心里一阵酸涩,忍不住想哭。
2010.9.15
所以我最终还是坐飞机过来了。阳光的加州,这里白种人女孩的头发都接近白金色,嘴唇看起来好像蜜一样。
我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没通知任何人这件事。连在微博上说一声都没有。当然我的银行卡都转账过来了。他说等稳
定下来了我们再转去其他的城市……一切都虚幻得不像是真的。
其实这里除了白种人多一点以外也没什么特别的。都说老外素质好,可是马路红灯的时候,大家一样像在武汉大马路
上横冲直撞。
百合子则非常淡定,嘲笑我和大强哥坚持最低两三天通一次电的行为。
我越来越心神不宁了。
2010.9.28
我对着sk说:喂。sk真不好用。
他的脸在那头点点头说,是啊。
我说,你的声音听起来在电流里有点不一样了。
他漫不经心地说:失真。
我们都找不到什么话可说。过了半天,我有些绝望地问:话说你为什么当时要和我在一起啊?
他说,看着顺眼,做着舒服呗。
我说,说真的啊。
他说,我说的是真的啊。你和我在一起不就是冲这条吗。
我沉默了。这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我们其实对对方都毫无信心……我们对爱本身是绝望的,所以我们只是在一起而已
。但正因为如此,我们平时从不谈到这样的话题。我们的对话充满了无逻辑的、跳跃的、就像生活本身一样的不着边
际的逃离主义。我们很有安全感,但我们又没有丝毫安全感。生活既喧嚣又寂静。
他突然笑了,说,不打了啊。这几天又要开始加班了。我下个月忙完了最后一点事儿就过来。
我张张口,想问你们说的那和世界下一局棋到底是什么——还有你以前说过的策划一系列的事情要十月才看得到第一
个效果的到底是什么……
他没能回答了。屏幕黑了。
我胸中充满了抑郁和失落感,只好去捏我手机上那个小兔子。如果它可以叫痛,现在一定满地打滚。
第90章
今天又情不自禁地去翻了翻章鱼的那篇关于flop的博客。他果然不再更新,大抵是真正失望了。
真正让我感到迷茫和抑郁的,似乎是所有我关心的、我身处的、与我有关系的事物都在flop,或者已经开始flop。上
一代我所仰慕的那些大神们纷纷 flop 了,文学一直在flop,同人音乐和流行音乐都flop了,连日本动画片都在flop
。甚至我们所身处的这个国家这个时代,就我看到的而言,也在悄然 flop……文学,政治,美和道德,耐心的精神
,一切都如此。
今天我突然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我想起来我总是试图用淡定麻痹自己,我不停地在各个贵圈中晃悠,即使每个晃悠过
的贵圈都在flop;我以参加嘉年华的心情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即便我知道嘉年华不能跳一辈子,我跳到精疲力竭也
只是为了能够沉沉睡去,不再有力气做噩梦。我表现得如此顽强,假装自己适应一切,笑着说自己足够无耻——我的
确做得够无耻。
可我心里不是不痛苦的。我欺骗自己说我很喜欢看世界崩坏的样子,告诉自己这就是现实你得去适应,可我终究还是
难过的。
我的归属感越来越飘忽,安全感也是。因为所有我爱的这些东西似乎都不自觉地走向了一个茫然的方向,最终进入迷
雾,或者掉下悬崖;他们总归是最后消失了。
他们动作很快。我一直到9号晚上彻底连不上他的电话才知道。
百合子生了个女孩子,就是8号那天生的。刚生下来她就很不满意地说:“小孩才五斤,瘦成这样短成这样怎么办?
我生下来都有六斤四两二分重!果然,我就知道血统在那里,以后她肯定长不高。”旁边请的中国月嫂则苦口婆心地
劝她说:“五斤已经算重的啦!女仔比男仔好带得多!”
我看着婴儿和她熟睡的脸,医护人员忙出忙进每个人都面带笑意——那时我信息不通对一切尚不知情,只觉得周身女
性个个都无比强大,令人充满希望和鼓舞。
然而生活就是这样的一片黑暗吗?
我再也没见到大强哥了。他的电话、邮件、MSN、SK……所有你能想象的联系方式,全部注销了。把电话拨过去,得
到的当然是移动娘的“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其实我也不需要别的提示,因为事情发生以后,再迟钝的人也会知道,黄先生这样的人必须先被开刀。
我翻了翻过去几个月的日记,再看看百度上显示的“对不起,您所搜索的结果……”觉得无比茫然。其实我可以等我
也应该等,也许他出逃成功现在正在飞过来的路上,也许他转移到了其他什么地方不能和我联络……要不然,就只能
剩下最后一种最直观的可能,他消失了。
如果是真的,那么我小黄瓜何其被他们看得起,在这最科幻的时代,一生所爱的两个人皆被消失。
你们知道消失是什么意思吗?把这本《1984》拿过去,它会给你初步的概述;具体来看,百度搜索不出你的名字是第
一条,然后他们会注销你的户口你的档案和经历,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人们的印象中,你也慢慢被模糊
了。所有的资料都显示出,这个人不存在。慢慢的你就开始怀疑你自己的记忆,因为记忆这样虚空,又并没有其他的
证据证明你存在。最后你将不由自主地抹杀掉自己的记忆,这就是双重思想。
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茫然地吃吃睡睡。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天。
百合子抱着小孩子来看我。她看上去比以前更强壮了,那种暴躁的少女抑郁气息全部转化成了母亲式的温柔和包容—
—她坐下来,轻声对我说:“你打算继续这样下去到什么时候呢?我月子都快坐完了。”
我慢慢地说:“你可以下床了吗?小孩的名字起好了没有?”
小女孩的眼睛黑黑的,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的眼睛都要黑。她看上去既安静又理智,毫无她父母身上那种疯狂艺术
家的气息——她的眼神仿佛是在嘲笑我:“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
我看了小女孩一会儿,终于在她的眼神下败下阵来。她比她的母亲更凶悍,连头发都还没长齐的时候就已经彻底击败
我。她母亲满意地点点头,她便转过头去懒懒地闭上眼睛,伸手玩她母亲胸前的扣子。
我无言以对。百合子镇静地说:“我的情况比你好得多。你现在到底打算怎么办呢?”
我慢慢地说:“我不知道……我头有点痛。”
她忧虑地看着我:“情况到底怎样?你还打算等大强哥吗?”
我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眼前一阵金星闪过,天崩地裂。我撑着脑袋蹲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稍微好了一点点。我
咬着牙对她说:“你知道么,十五号,就是头七那天晚上我梦到他了……他穿着大风衣,提着密码箱,看上去很急,
在准备登机……是那种小型的私人飞机。好像是在上海……海边风很大。但是来不及了,他刚一脚踏上登机踏板时,
一个子弹就打过来……对准脑袋打的……我猜他们知道他穿了防弹衣……然后他就这么倒下去了,血流了满地都是。
没人管他。狙击手们都去查看那个密码箱,箱子砰砰地从上面摔下来……他们打开一看,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说得语无伦次。然而百合子看着我的眼睛变得湿润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又恢复了坚定:“你过来。”她像过
去那样说,“你非得哭一场不可——我不能陪你哭的,坐月子的三个月不能流泪。但你还是得哭出来——哭出来就好
了。别担心。那只是你的梦而已。”
我走过去,跪坐在她面前。她像母亲那样拍着我的肩。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知道此前我不愿意哭出来是因为我还不愿意面对和承认。声音那样好听的人,全中国六七亿男人中最喜欢的人,会
做小兔子的人,和我同居过搞过神秘工作的人,会追我文的人。就这么消失了。他可能还在某个地方,可能被关押了
,他只是名字被百度和谐了而已。
但是这一刻起……我终于不得不彻底承认。纵然我再不关心,我也知道北京此时变天了,有些人必须消失了。
仿佛命运早有预料。生活是一本书,充满了前面的谶纬和后面的预言——在我们曾经生活过的那些细小瞬间,似乎每
时每刻都在预料到这个结局。
他对我说:“我不是权贵。我只是权贵的一颗棋子。”
他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他说:“我以后再也不会把你带出来了……我希望你以后也不要出来……不要来这里,最好你能一无所知……因为你
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他说:“林可,你有没有非去做不可的事和非完成不可的理想?”
“要不这样吧,”他的脸色一下就垮下来了,非常严肃地看着我说:“我现在去准备支持同性婚姻合法化的议案,花
几个月的时间联络媒体炒作重要的是打通上面的关节,明年三月两会的时候提出来,还有四个月的时间准备;三月份
两会一开,通过了我们就去结婚……唉,不过,”他摸了摸我的脑袋,有些垂头丧气地说:“那样我一亿零一块的家
底就花光了,不能去太庙了。现在房价涨得这么高,估计到时候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裸婚了。”
“现在你看到了?林可,这就是现在的我。我已经消失了,即使是在你的梦境里我也消失了。你知道消失是什么意思
么?那就是你被抹杀了,你不存在了。你可以说我曾客观存在过,但这个世界哪有客观,他们就是历史和现实,他们
就是客观;你怎么证明我曾客观存在过呢?是的,你可以说我有户口本、获奖证书、毕业证…… 我的所有资料不过
是一个档案,他们可以一把火烧掉;我的相片,你还放在钱夹里么?我劝你早些丢掉吧,都发黄了,也模糊了。你确
实还可以说你曾经有对我的全部记忆,但这记忆是真的么?当他们抹杀掉这个世界上所有我的存在时,当我的父母也
能做到不再承认我存在时,你就会开始怀疑你自己了——你怎么证明我不是你幻想出来的呢?”
……
……
……
此时加州阳光剧烈,我却只想起当年月下操场上那么阴凉,月光透过细碎的树影打在少年的面庞上,有人对我说林可
你一定要活下去,写尽这个时代的一切爱与哀愁……
可我自己也是哀愁的啊。
我给陈默打电话。隔着汪洋大海,漫长的线路中,终于在嘈杂的环境里接通了——他的声音遥远而清晰地传过来:“
……林可?”
我忍不住几乎要流泪。我说陈默,我知道你在北京,你什么都知道。你也算住他对门住那么久,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
底怎么了,随便说点什么也好,不要什么都不说……因为没人告诉我……
他无声了好一会儿才说:“林可,我只是他们那群人的一个陪酒的。”
我说:“他们……你指的他们是谁?”
他慢慢地说:“他们掌握着这个世界。”
我说哦。那大强哥呢。
他说:“林可,你别等了……我实话说了吧,黄总消失了。他们想让谁消失就能让谁消失……他们的事情失败了,也
可能成功了。但不管失败还是成功,总会有人牺牲。”
我心中一片寂静。电话中,我们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过了很长时间,我才难受地说:“那我什么时候消失呢?”
他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整个时空:“我们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消失,只会看着他们消失。”
……
……
……
这个月我一直处于长长的困倦之中。我并没有显得多难过,并没有怎样大哭大闹——除了那天以外。我只是变得更困
了,越来越爱睡,总是裹着那件海宝的衣服缩在沙发上就睡着了……我总觉得这一切其实足够虚幻,当我醒来时,厨
房里正飘出一条鱼的香味;或者他正躺在我身边,耳鬓厮磨;或者我还睡在北京自己的那间小屋中……或者醒来就是
高中课堂,我身边的姑娘脊背挺得笔直奋笔疾书地抄笔记,什么都还未发生。
但每当我一醒来,我就能看见那件海宝的斗篷,还有手机上的小兔子挂件。我怎么能说这都是假的呢。
我当然没更新。我一个字都没动笔。我开着所有的通讯软件,同时播放着歪歪和acfun,让屋子里变得吵吵闹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