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还开着当地的广播,虽然我听不大懂。
《美国之声》广播中的中文播音员声音甜美:“据悉……在……以后……有观察家称……20年来……中国……人权状
况……最低点……”
我听着听着就又睡着了。这种广播,听听就算了。
醒来以后,我翻了翻日历,觉得再也等不下去了。无论怎样,我还是决定坐飞机回去。
百合子抱着小孩来送我。她变得比过去更强壮了,拍得我肩膀痛起来直哆嗦。她双目炯炯:“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我和人说了,下飞机以后有人接你。”
我说:“是来请我喝茶的吗?”
她说:“你不要这样想。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出他遇到不测了……他可能还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飞机让人坐得很恍惚。舱内的色泽就好像布兰妮《toxic》那个mv……我睡了一觉,醒来后觉得脖颈格外难受,大概
是扭到了。
回想起来,说是出了一趟国,但其实我哪里也没去,就是在小房间里睡觉睡掉了大部分时间。
如果他在身边,肯定会狠狠抨击我,然后强行拉我出去买菜的吧。
下飞机后,北京正开始下风沙。国内那股浓浓的沙尘味迎面而上,我用帽子刚把自己裹起来,就听见一个声音远远对
着我大喊:“喂!——林可!”
初冬的机场里,一个少年靠在一辆车边,他的头发又染回黑色了,但是在阳光下还是泛着淡淡的金色——那模样远远
看去,明明有些风尘仆仆的,但仿佛一如去年今日。
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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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车吧。”豹豹穿着一件军绿色的外套,帮我把行李搬上后座。
我坐在他旁边,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他的样子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眼神的颜色变深了,显得比过去成熟了——有些
阴影的那种成熟。他把手搭在方向盘上,解释道:“我辞职了。”
我看着他。
他继续说:“我之前在Google工作,做了一年。反正干不久……干脆不做了。”
这句话又是那种一听就知道的深意。我顿时又无言以对。
他轻轻地凝视着我,目光带着一种飘忽:“我听说你回来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呢?”
我瞬间茫然了。按道理我应该回家……可是我的家并不在这里,如果说租房算家那是因为有家人在;而即便是一间小
小的屋子,我在北京也不曾拥有。即便拥有了,我拥有的也只是七十年的使用权罢了。
我说:“我不知道。”
他嘴里喷出白汽,把车内暖气旋开,再摇上车窗,说道:“那就和我一起上路吧。”
“啊?”
“我打算从这里一路开下去,”他解释说,“一直往南开,看看路上会遇到什么……如果你也没有事情可做,就当我
们一起逃亡吧。”
逃亡。我恍惚地听着这个词。我的包裹是如此轻,里面只有我的笔记本和一些换洗衣物,和去年今日没什么不同……
甚至换洗的衣物也是可以丢弃的,笔记本电脑也是随时可以换的。我随时随地可以去任何地方,即便我并不知道该去
哪儿。
《NANA》里艺术家的原则是,只要带着吉他和香烟就可以开始流浪了。可是流浪这词还不够,因为它显得如此浪漫,
只能存在于漫画里。
我喜欢逃亡这个词。
我点了点头,对他说:“趁还没人来请我喝茶之前。”
我身旁的少年一蹬腿,这辆明显适合越野的车便迅速打转了方向盘,游鱼一样滑进了北京汹涌的车流里。他的身手是
如此敏捷,我从不知道他开车开得这么好——但这无关紧要。因为我与他本身也从未相识。
……
……
……
倘若过很多年以后,我能彻底放下心中的困倦和阴影,我一定会把这段旅程写出来。它该是一部标准的公路影片,充
满了所有豆瓣风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摄影角度和色彩。它不像韩寒的《1988》那样充满政治感,也不像纳博科夫的圣经
《Lolita》那样充满性和**。它是沉甸甸的,两位男主脸上都带着满腹心事。
这片儿如果让百合子去拍,她肯定会在你们看的这部小说的第一章——也就是这部剧本的第一页,就写上我们这两位
男主角逃亡的情境。这样一个开头,会描写得怅然若失又无比暧昧,两位男主的嘴角都在脆弱地抽搐……随后正文开
始了,在漫长的公路之旅中,这部故事的全部情节会被揭示出来,男主们苦大仇深的过去会被表达出来,最好还要有
像《不羁的天空》里致敬那样的男主在篝火边向男主表白,并且脆弱地哭起来的情境。女观众们会看得泪流满面,一
些豆瓣评论会指出它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充满了人文关怀和不过分的政治影射。
但如果是我,我不会揭示丝毫的“男主们的过去”,正如我和豹豹现在所做的一样。我只会拍漫长的旅程里的沙尘…
…也许它注定就是无人关注的。
豹豹和我都无比困倦。当然,他精神比我好,一直是他在开车。我们各怀心事,沿路一语不发。
我们从北京里逃亡出来,漫长的国道上车还很多——每一辆车都是一部公路片。大部分则是一些运货的大卡车。穿过
田野的时候,满地都是让人心胸开阔的绿色,但是连续看几个小时的绿色,人也就倦了。如果你也经历过长途旅行的
话,你会明白的,中国绝大部分的乡村都差不多。
我大半时间都缩在座位上睡觉。有一次早上醒来,发现车停在国道上一个分岔路的田埂边看日出。太阳静静地从东边
远处的水塘里升起来,照得整个车内都亮了。
我揉揉眼睛,坐直了起来看。
过了一会儿,太阳太强烈了。我看得几乎要流泪,终于转过了头。
他靠在车窗边,轻声说:“我想起来你一个月没更新了。”
我点点头。网上天翻地覆,大概都在猜我被跨省了……尤其是十月以后。
他笑了,精神抖擞地说:“我两个月没更了。”
车子又发动了起来,朝着南边的方向。虽然有GPS,可我们都不知道去向哪里。最终我还是忍不住转头问他:“你为
什么想到要这样旅行?”
他整个人都沐浴在朝阳里,答道:“我这一生都想能这样旅行,在路上一直开下去。”
我心情复杂地望着他说:“一直开下去?”
“是。”他自顾自地说,“不管开到哪里,也不管开向何方。副驾驶上有一个希望可以留在身边的人……但注定是留
不久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听他继续说:“但我知道一切都是留不久的。我只是想寻找一个答案……我并不知道我要找的是哪
个答案。也许当我内心真正能平静下来时,我就不会在路上了。”
我觉得内心无比虚弱。我想起来,其实我从未了解过这个少年,他也一样。所有的爱都像蓝智那样,是一场虚空的脑
补。
我和黄先生又未尝不是这样?我们在一起时,本身对对方也充满了绝望。
我慢慢地把手机打开,这是我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上微博。忽视数以万计的@ 催稿,我慢慢打开了他的微博,是几天
以前的:
【黑豹V:出发!到新的爱与喧闹里去!】
我把这句念了出来。几百年前的兰波能写诗写得如此美,有的人就是天生的诗人,无论他因为爱情而被文学界放逐还
是因为政治被驱赶,他一直生活在路上。原句那样激越和缱绻,翻译成中文也不减它的颜色。
豹豹在我旁边笑了。我在阳光里对他说:“到哪里了?”
他说:“快到南京了。”
我说:“那就去一次婺源吧……以前我看《疯狂游戏》,我再也没看过那么小野兽的小说了……那里逃亡的终点就是
婺源。”
他说好,然后就开往了加油站。
……
……
……
然而你们知道,这世上的事情总是不大可能圆满,豹豹不是兰波,小黄瓜也不是魏尔伦,林可不可能是萧峰,包小波
也不会是张祁。所以我们不会一直在路上,我也不会中途给他一枪令我们分道扬镳,我们甚至开不到江西。
楼前相遇岂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我们从不同的大道上来过,彼此都怀着沉重的心情倾盖相逢,随后笑着挥手作别
。人生如此,不过是过客。
到南京站关卡的时候,有人直接把我们拦了。
他转过头非常担忧地看着我,这是他在事情发生以后第一次问我:“你真的没事吧?你到底……他是真的消失了吗?
”
我说,没事——我这时才知道原来他大概也是从大院里出来的小孩,不然不会这样浪漫主义,不然更不会有市里的车
开来接他。我说我没事,他消失了,我不会跟着也消失了。
他深深地看着我说:“如果你不想去,我现在就转头甩掉他们,我们继续私奔。”
我摇摇头,疲倦地说:“人不能逃一辈子……你回去吧。我没事。”
他看了我很久很久。然后最后一次在少年时光里对我点点头说:“那好。我们再见。”
我看着他的车开走的。这一刻我真想骂自己混蛋……我们都是混蛋。我们既虚无得不切实际又那样现实,虚无在于我
们的爱都源自于脑补,现实在于我们都知道自己只是在脑补。豹豹为什么爱我呢?他自己也知道,因为他不了解我。
如果他和我生活在一起,他所脑补的我很快就会崩毁。而我也知道他爱的并不是我,而是十四岁的记忆,或者是一段
开往新旅程的路。
他知道,我即使宁愿去爱黄先生也不会爱他。
不……但我又明明是爱着他的。我爱夕阳下的那个少年,即使我再也看不到了。
国安局的来人把我请上车。他们出乎意料的低调、长相慈祥,看起来如此简洁,连便衣都不像。我提着包裹上床时,
他们甚至惊讶地对我说:行李只有这么点?
我点点头说,是的,不用麻烦,直接去吧。要杀要剐随你们。
我后一句说出来的时候,连前排司机都笑了。一位操着标准普通话的官员笑着对我说:“林先生,不用这么紧张,我
们只是去例行做个笔录。”
我茫然地看着他们开进了南京市的国安分局。路上似乎有人说什么“本来在北京时就该把他拦下来的”,到底有没有
说,我也不记得了。最后我穿过冒着冷气的长长走廊,走到了审讯室的尽头。
他们真的给我倒了一杯茶。我看着那茶叶在杯子里上下漂浮,心想,终于喝到了。
对面的人连制服都没穿,和颜悦色地对我说:“林先生,我们按照规定问你一些问题,希望你能合作。”
我喝下一口茶,热气就从心底泛出来了。我以前想象过很多次被请喝茶,甚至看过很多次被喝茶的repo——每一个都
描绘得战战兢兢或者无比恐惧,女孩子则用尽自己的先天条件大哭大闹,大部分都是义正言辞地和他们争执中国的未
来、真正的正义之类的问题……应该没有人像我这样,满心虚空。
对面的人说:“林可,1984年7月出生,汉族,无党派,北京XX学院毕业,目前无业,以网络撰稿人为生,是这样吗
?”
我点点头。
他微笑道:“你的档案出乎意料的干净呢,没有任何不良记录。”
我茫然地说:“可能以后就有了。”
其实我想问他我什么时候进秦城监狱这类的地方——但是想想又不大礼貌。说不定对方会嗤之以鼻:就你这水准还想
进那种高级的地方?
结果他还是笑着说:“林先生不用紧张,我们只是了解一下情况,不会记在你的档案里。”
“哦。”
“黄自强和你是什么关系呢?”他说。
一个月了。或者感觉起来有一年。我听到这个名字,骤然觉得心脏的那一大块肉被狠狠地挖掉了——血块丢在地上,
而他们拿着尖刀,在空中大笑。
我没来得及说话。事实上,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对方有人适时地递给了我一张纸。我看了一眼——上面写满了问卷的答案。
“林先生,”他们和颜悦色地说,“我们只是按照惯例做个笔录,希望你能配合。”
我按着问卷念:“他是我网站以前的总裁,我们在作者大会上见过一面,其他的并不清楚……”
“好了,下一个问题——”
我觉得心如刀绞。我放下那张纸,有些绝望地看着他们:“他现在还活着吗?”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我。他们只是把手交叉地放了起来,淡然道:“这不重要了。”
是……他已经消失了……我想,确实不重要了。谁关心呢?
可我还是不屈不挠地,觉得心脏像是要死去一样继续问:“他还活着吗?他还在吗?”
对方见实在审讯不下去了,只好丢下问卷,有些叹息而无奈地对我说:“他出了那件事情,我们也很意外——他有他
父亲那层关系在,上面也不好处理。上面批示我们迅速解决,不要拖泥带水。”
我不理睬他们。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还在颤抖:“他还活着吗?”
对方没办法,最后说了一句:“这个我们也无可奉告。林先生不是在网络上写小说吗?他曾经担任你们网站的负责人
,你继续写下去的话,可能他也还会看到。”
我忘了最后是怎么失魂落魄地走出国安局大门的。准确地说,我是被送出去的。他们问不到什么,也拿我毫无办法。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待我非常好,一点也不粗暴——也许是上面有人吩咐过。
他们最后看了看我的身份证,说了句:“遣送回原地。”然后我就被送上了火车,一站坐回了武汉。
初冬的武汉,阳光从未如此灿烂。空气中漂浮着热干面的气味、所有暴躁的男人女人们的气味,我最熟悉的,生活了
几十年的地方的气味。
我想起来我一年多没回来了。
我爸妈都还没回家。我一个人从包裹的最底层掏出钥匙,慢慢地转开门——屋子里的气味一如既往。
我脱掉鞋子,慢慢地走回房间。我风尘仆仆,本该大睡一觉,可我却觉得毫无困意。
我打开电脑,连上网络,开始慢慢地写字。
第92章
【小黄瓜is back。】
论坛上挂满了这句话。整个贵圈上下,从QQ群到书评区到微博,放眼望去,一片血雨腥风。
程总可谓待我不薄。无论怎样,有人骂我V文都不更新***真无耻也好,有人担忧说我是不是真的被跨省后放出来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