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两人之间的感情真的就这么淡下去,周平也无话可说,没有婚姻子嗣的羁绊,他与小王爷注定走不久远。
在这样消极的情绪里,周平接到了官家召见的密令。
收拾了一番心情,周平一脸恭敬地向真宗行礼。
殿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人,周平快速地扫了眼周围,另有两名宫女候在一旁。
周平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以往觐见的时候都没有外人在场。
真宗挥退了那两名宫女,问起周平这几日守城的感触。
周平还在为其中一名宫女打量自己的目光担忧,草草回了几句,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真宗好像也不在意:“难得你有此心得,也不枉在外历练半月。宫中尚有空缺,你去补上。”
再拒绝恐怕就要戴上违抗圣意的罪名了,周平只好道:“属下遵命。”
从宫中出来,那种不祥的预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不知不觉地走到王府外,周平正好看到进去的两台轿子。
瞬间他明白了那两名宫女的身份——可不就是自己的情敌?
此番自己觐见官家一定会被小王爷知道,这枕边风吹得,太带劲了……
周平咬牙,他几乎可以预见小王爷发现自己妥协之后的表情了。
自请外放的抗争果然和最初料想的那样,徒劳无益。
好几次他都想进王府告诉小王爷一切,包括暗卫的秘密和自己的愧疚,然而周平有些心灰意冷,这半个月守城的辛苦
不说,来自家人和亲友的不解和质问他也忍耐下来了,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周平犹豫了,退缩了。
无论算计人心的技艺如何精湛,在感情这种事上周平终究是个新手。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份掺杂了恨意的感情,更
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执迷不悟下去。
摇摆不定的愧疚和心虚让周平的逃避心态更加严重,以至于他在皇子身边上岗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小王爷。
皇子幼时是与母妃住在一宫的,为了避嫌,周平只守在暗处,每日听那小皇子睡醒之后的哭声,无聊透顶也不能抱怨
。
周平以为他与小王爷的关系就会这样慢慢淡去,真宗赵恒也是这么想的。他费尽心机,先是磨光周平的棱角,让他死
了离宫的心,然后安排宫人从中挑拨,就是想要破坏这对主仆的信任。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皇子赵受益突然发起了高烧,一度病危。
这提醒了赵恒,他的前五个儿子都夭折了,谁也不知道此子能不能成年。
也就是说,赵允让并没有完全摘掉储君的帽子,周平与他的信任也不是没有半点好处。
这样一来,真宗就不急着将侄子往京城外送了,而是留赵允让在开封,让他在三衙挂了个闲职,时常召见赏赐。
第九章:皇子
即使我们之间有一千步的距离,但只要你向我走出一步,我将走完剩下的九百九十九步。
“三衙”名义上的全国步军最高司令部,说得难听一点,不过是枢密院与各军之间的传令机构而已,虽然名义上还负
责演习、训练、调防等等事宜,但实际上所有这些事情都是枢府决定,然后一纸公文发到三衙,三衙盖了印以后发出
去。
所以,不用与太傅斗智斗勇、也无需大早上起来去城外看小瓶子的赵允让闲下来了。
在得到梦寐以求的自由之后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赵允让干脆在府中呆着,偶尔去妾室院落里坐坐,大部分时间都耗
在书房。
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他爹的手札,上面详细地记录了各种花卉的看护侍弄要点,赵允让终于明白他爹为什么会对植株如
此痴迷,作为一个闲散王爷,不培养一些兴趣爱好,还真的打发不了那么多时间。
远离皇宫,赵允让很少见到忙碌的小瓶子,只有张狐狸过来看酉戊顺便看自己的时候会带来一些消息。
赵允让有时候会觉得那些绮丽美好的情感就像一场梦,因为现实里再也找不到任何两人相恋的痕迹。没有书信,没有
见面,两人的生活忽然变得毫不相干。
就像约定了一样,双方都没有有意打破这种状态,快三年过去,赵允让的王府里仍然只有两名妾室,而已经二十岁的
周平,至今单身。
赵管家的到来打破了赵允让的深思。
“爷,封后大典在即,贺礼已经备齐,要不要看看?”
赵允让对他的这个婶婶始终抱有一种敬畏,已到不惑之年,仍然能牢牢抓住他伯父的心,母凭子贵终于登上后位。这
贺礼,于情于理,自己都要上点心的。
州郡守令们的贺礼,比较勤快的,早在十天之前,就已经送到了汴京。
册封这天一大早,诸亲王、枢密使、管军、驸马、诸司使副为一班,算做内臣,宰臣、百官、大国使节一班,算做外
臣,皆诣紫宸殿恭贺。
赐酒三巡,然后便是一整天的欢娱。
赵允让不是头一回参加这样大规模的庆典,只是心境大不相同,他是随着众亲王宗室一同上表庆贺的,身后是大辽、
高丽、夏国使副等,湮没在人群里,有种奇异的安全感。
众人山呼万岁之后,便开始赐宴,教坊也搭起台子表演助兴。
赵允让敬了身边的各位叔伯兄弟,才抬头打量端坐在皇后身边的小堂弟。
连开始之时一个个循规蹈矩的文武百官到后来都嘻笑谈论起来,年仅四岁的赵受益却仍然是一副沉静模样,不笑不闹
,稳稳地坐着。
赵受益是刘后抱养的,这对赵允让而言并不是秘密,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中怜惜对稚子来说过于成熟的表情,不
意外地引起了赵受益的注意。
小小的皇子好奇地打量着对自己遥遥举杯的堂兄,他礼貌地点头致意,举起不醉人的果酒,抿了一小口。在众多皇亲
之中,赵受益最喜欢这个堂兄,不仅因为爹爹总是提到他,还因为喜欢他送给自己的礼物,那些小玩意虽不名贵,却
是皇宫中见不到的。
赵允让也听过一些传闻,刘后对自己的儿子非常严厉,真正照顾自己小堂弟的人其实是杨妃。但宫闱之事本就不能多
谈,自己身份又敏感,只能在其他方面尽力帮上一把。
不知道贫民出身的刘娥到底在这几十年里读了怎样的圣贤之书,她真正的做到了“君子抱孙不抱子”,她严厉,正史
记载她对赵受益“未尝假以颜色”,鲜少给儿子笑脸。有次赵受益得了风痰,想吃海鲜,刘娥明明知道,可就是不给
。最后还是杨妃看不过去了,她悄悄地私藏了一些,亲手做给小皇帝吃,并且哀叹:“太后何苦虐吾儿如此!”
作为唯一的皇子,赵受益不得不承担皇帝、后宫、臣子的所有期望,学礼识字,都要受到比寻常孩童更高的要求。
周平亲眼看着赵受益从日夜啼哭的婴儿长成过于安静的孩子,心中的同情怜悯比赵允让还要多几分,所以当赵受益偷
偷爬上树玩闹却下不来的时候,他违背真宗的旨意现身了。
面对仿佛从空气里凭空出现的人,赵受益瞪大眼睛,圆圆的脸蛋吓得刷白。
在他高呼刺客之前,周平将侍卫的腰牌给他看:“殿下,如果想不惊动别人下树就不要出声。”
赵受益双臂紧紧抱着树干,暗暗后悔自己鲁莽的举动,想到娘亲发怒的表情心中害怕。
他知道对方在暗示为自己保密,仔仔细细观察了那块腰牌,确定没有作假才点头。
对方跃到树枝上,赵受益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唾沫,由着他将自己抱在怀里,眨眼周围的景色就变了。从飞行一样的感
觉中回神,那侍卫已经不在了。
用了晚饭,赵受益仍然觉得胸口狂跳,为白天无比刺激的经历。
那人是谁?为什么会飞?在自己身边多久了?
种种疑问让赵受益睡不着觉。
“你还在吗?”他对着空气问道。
一片寂静。
赵受益睁着眼睛搜寻了一阵,觉得失望,最后累了,睡去。
周平此举并非完全出于同情,他也有私心在里面。除了讨好皇子,让他欠自己人情,还有给真宗皇帝找不自在的原因
。
长达三年的禁欲生活,没有休假没有外快,让周平对小王爷的思念从未间断过,时不时地念着他的好。周平隐隐觉得
小王爷和自己的心情是一样的,没有证据,只是直觉而已。他不知道为什么相信了这种直觉,也许是心怀眷恋和侥幸
,仍然对那段感情抱有希望。
赵家人的血液里似乎都有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着。小王爷是这样,皇子也是这样。
趁着宫人不注意,赵受益又上树了。
——除了执着,还有无耻。周平暗暗补充。
“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不下去。”赵受益拒绝了周平伸过来的援手。
周平看着一脸坚定的赵受益,心中确定他的确是真宗的儿子不假,虽然手段还很嫩,但小小年纪已经学会威胁人了。
没有直接提醒赵受益他有一个严厉的母亲,周平有些好奇对方的问题,装作妥协:“殿下想知道什么?”
交代了姓名职责,周平就不再吐露任何信息,与赵受益约定不透露他爬树的行径他也保守自己现身的秘密,两人的关
系迅速升温。
赵受益有对忙于国家大事的爹娘,睡前故事的重担就落到了周平的身上。
周平连小红帽与大灰狼的童话都记不全,只好将自己过去那些破案之事改头换面道来,其中免不得记起小王爷,原本
应付赵受益的心情竟然一点点真诚起来,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怀念。
孩子对情绪的变化是极其敏锐的,赵受益很快就发现周平在提到小王爷时的异样。
赵受益生在深宫,从未听说过市井间周家阎王的传闻,而且赵家太宗太祖为兄弟,王爷宗室众多,他也不知周平口中
的小王爷就是自己的堂兄。听周平饱含感情的详细描述和合理推断,赵受益有种那些破案故事都是真实的感觉,听得
也更认真了。
一日晚上,赵受益忽然问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周平一愣,勉强扯了扯嘴唇,替赵受益掖好被子。
“两人在不同的地方办差,甚少见面,感情自然也就淡了。”
赵受益却不同意:“如果是我,一定不会忘掉的。”
“你还小。”周平揉了揉小皇子的脑袋,表示接受了他的安慰。
赵受益用不满的背对着周平,嘀咕:“听故事的我都记住了……”更何况是制造故事的人。
浑身一震,周平忽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他看着赵受益小小的身体,一时间无法决断。
——这算是旧情复燃吗?
带着令人心动的怀疑,周平留意着赵允让的一举一动,在封后的酒宴上偷偷跟着小王爷走到僻静处。
现在已经不能称呼他为小王爷了,日益成熟的轮廓让周平想到了昔日的雍王,赵允让脸上的神色淡淡的,分不清喜怒
。
在宴上待得腻了,赵允让出来透透气。
赵受益一年都没生过大病,身体渐好,自己也已成年,过了年节,恐怕就要离开京师去封地了。
有些人,恐怕一辈子都见不着了……
想到此处,赵允让忍不住微微叹气,捂着胸口,终究还是舍不得。
“小瓶子……”曾经在舌尖绕了好多遍却被硬生生吞回喉咙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耳边。
在赵允让意识过来之前,自己就落入一个熟悉得让人掉泪的怀抱。
之前的怨气和生疏,在离别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第十章:挽留
不思量,自难忘。
有些感情和金属一样,是有延展性的。
相隔的距离越远,不见的时间越长,感情反而像酿酒一样越来越芳醇。
不同于周平被睡前故事勾起回忆,赵允让受初恋的影响更多。
每天脑袋里总会莫名其妙地冒出小瓶子的脸或身影,有忍耐的有微笑的,过去烦恼忧虑的负面情绪好像一下子全都消
失了,只留下深深的眷恋和难以忘却的心情。
赵允让也会回想起两人分开前的那场沉默而激烈的争吵。坦白说,他承认当时自己的冲动无知,但如果再给他一次重
来的机会,他还是会提出幼稚的私奔请求,哪怕小瓶子仍然用胡闹的不赞同的目光看着自己。
总有些错误是不得不坚持的。
如果连他自己都失去那个相知相守的梦想,这段感情就会失去原本的纯粹和真诚,而讽刺的是,正是在失去这些宝贵
特质之后,才会值得他们去怀念,努力在现在寻找以往没有注意到的丝丝亲密和爱护。
“你最近怎么样?”
赵允让竭力克制心脏因小瓶子接近而变快的跳动,避免声音里的颤抖泄露自己的激动情绪。
“挺好的,”周平收拢手臂,“你堂弟很乖……也许我应该说,太乖了。”
“他比我辛苦。”
赵允让点头,一时间竟是语塞,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打开局面。
周平也沉默起来,在真宗有意无意的封闭模式下,他不知道三年里性子爱闹的小王爷怎样变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王爷
,也不清楚他深居简出的日子里养成了多少新习惯新爱好。
此刻的相依完全是因为过去懵懂遥远的恋慕,三年生活的空白让周平发憷。虽然武力值超过小王爷一大截,但从心灵
的勇敢上讲,周平永远都不可能做到小王爷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地步。他有太多的东西去顾虑,比如外在的压力,比
如感情本身的多变不稳定。所以他宁愿将自己牢牢捆在皇权这座永不沉水的大船上——封建社会还要走上近千年——
受赵氏差遣奴役也不为自由翻身而冒险。
见赵允让只是被动地由着自己搂着,周平顿时忐忑起来,他刚才之所以脑袋一热现身,主要是因为小王爷那声叹息,
而随着沉默的空气越来越重,周平试探地开口。
“是小皇子让我来看你的。”
“?”赵允让挣开小瓶子的怀抱,一脸震惊和疑惑。
周平知道他误会了,立刻解释:“我有分寸,他自然不知道我们之间的过往……那个致力于变迂腐的小脑瓜满心想着
的是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赵允让觉得好笑:“听你的语气,我们之间该是小人之交了?我怎么觉得不甚甜?”
“你还喜欢吃甜的枣糕?”周平问道。
“不,那是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儿。”赵允让摇头,目光调远,忽然有种时过境迁的感慨。
也许在这个年纪叹惋时光荏苒有些早了,但他们一个活了两世,一个历经皇权变故,旁人还真的没资格说什么。
——那么,我们之间究竟算什么?
周平有种急切地抓住这种暧昧的冲动,他不明白心脏过于踊跃的表现是出于何等病症,借着快速涌动血液的推力张开
嘴巴,可冲出喉咙的话却变成了:“听说你就要走了。”
“嗯,这是自然。”赵允让无意义地应承,眼神躲闪,没来由地一阵不甘。
——不该是这样的。
两人的脑袋同时闪过这样的念头。
——你没有别的话要说么?
赵允让偷偷瞟了小瓶子一眼:“你会来送行吗?”
——暗地里去送可以。
“看官家的意思,”周平捕捉到了小王爷眼中飞快闪过的失望情绪,立刻改口,“……就算我去了,官家也不会知道
的。”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阳奉阴违,小心被我伯父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