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将军所陈上月四城阵亡将士名录,经兵部审核,中书省今日下文,令钦天监择日以便告祭。另,京都戍卫所城外训
练场日前雷击引起山林大火,扑灭后应戍卫所所请,中书门下省合议毕,发文责令农部补种树苗一万株……”
“嗯……”
“左散骑常侍罗希文大人父丧,请丁忧,吏部核准,颁诏抚慰……济州武峰侯之子与济州太守弟七月斗殴之事,大理
寺宗正寺按律通审,中书省俱以下文责斥武峰侯刘昌及济州太守何回,各罚奉一年……淮县日前所谓神瑞之事,查为
无稽,下文正名……”
“唔……”
“史馆前朝史已完成中宗卷,下诏嘉奖诸史官,编修,文录……漱玉公主驸马五十寿,按制恩赏,另通诏奖其镇守云
州有功……”
“爱卿……”
我及时吸一口气:“启禀陛下,其余为末枝小事,臣以为中书省处理皆妥。”
“……好。”
说完了正事,皇帝陛下悠闲的端起茶杯,开始体恤下臣的闲聊。看来今天没什么事,顾文古已经来过,而且已经回去
了。
“你们二人,府中都安顿下来了吧?”
“臣谢陛下赐府隆恩!”
郭怡立刻跪下。
无奈,我也跟着跪下谢恩。
“都是按建制的,也谈不上什么恩典。”景元觉淡淡的说了句,看着我们又一番跪啊拜的,挥手让我们平身。
目光转到我身上来。
“听说苏爱卿的字画,已经在京中挂牌出售了?”
“是。”
“生意如何?”
“尚好。”
“苏爱卿急着卖画,可是嫌朕给的银子不够养家啊?”
“不敢。”
“那定是苏爱卿天性勤奋,笔耕不辍,刻苦难得了。”
“皇上过奖。”
上面人顿了一顿,“苏爱卿现在除了说起政事滔滔不绝,真是惜字如金。”
“……微臣惶恐。”
今天怎么废话这么多。
景元觉看我几眼,总算他涵养好,放下茶盅,目光转到郭怡身上去了,“今天时候尚早,郭爱卿就留下,陪朕杀一局
吧。”
“遵旨。”郭怡答道。
我舒一口气。
外臣皆知皇上新收了三个大才子进翰林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用来打发时间是既风雅有趣又不会招人非议,皇上倒
也配合,每天不是留人吟诗作对,抚琴吹箫,就是留人来一场楚汉相争,按说若不是我一脸老大不愿意,今天该轮到
我伺候,不过我没这个雅兴,就有劳郭仁兄了。
“陛下,微臣先行告退了。”
“去吧。”
龙手挥了一下。我叩完拜完,退了出来。
那天我收了官服,领了印信,到吏部报道,本来还想了一番说辞描述我是如何醍醐灌顶,幡然醒悟,决定要精忠报国
的,结果隔天景元觉见到我,根本问都没问。然后,我就踏上了郭怡、顾文古的后尘,单日早朝,双日上中书省瞟文
,再每日午后,上弘文殿说事。
日子倒也规律。
五日前搬进了城北的学士府。天朝富庶,我皇隆恩,管家丫环厨子都管配,做臣子的福利好啊。
“老爷,您怎么又不用轿啊!”
府上的严管家见我回来,胖胖的身躯人墙般堵在门口,第一句话就怨。
我侧身从他身边插进去,“这里离皇宫这么近,走几步就到了。”
本来嘛,出门左转再右转,就看见皇宫院墙了。
“老爷,哪有您这么当大人啊。”
严管家见没堵住,一溜跟着进来,接着怨。
“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人。”
“老爷,我知道您随和,可我们这些小的出去,人家还会尊称一声学士府上呢。您看您不用轿,我们这下人出去,自
然是连马也不敢骑——当然,我们皮糙肉厚的,两条腿跑跑也挺快,可怕就怕这要万一有个急事,我们跑来跑去,兀
的不方便啊。”
我回头瞪他,不愧是从人府上教出来的,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知道了,给我备轿,我要去瑶光楼。”
他一乐,自个去忙了。
京城四座之首,闻名遐迩的瑶光楼,如今我才知道了它的好处。
其上三楼,建有一座近五丈长的空中架设,横跨穿城而过的燕川水脉,再和对岸的一座别馆广寒阁相接。而两座楼上
,各按二十八宿命名包间,整个设计起意横跨银河,飞连九天,甚是构思巧妙。
又据说这二十八间包间,都只为达官贵人而开。每间包间里的装饰不尽相同,相同的是虽然它们都看似简单朴素,实
则用材考究,设计古雅,名贵大方。加上所有包厢的厢门都特意不对开,包厢里的客人出不相见,坐不传音,就着意
方便了那些自恃身份,又不想太过招摇的京中权贵。
避不避嫌我尚不注意,但如此风雅又有珍馐佳酿的地方,自然是有空就巴巴的前来。前台见到李掌柜,他直接引上三
楼柳宿阁——现下不同以往,好歹我也摇身一变,变成朝中大员,不宜再坐在二楼临窗,给人随便观瞻了。
有人送上酒菜,我便自斟自饮。
过了一会,外面开始下雨。
秋雨绵长,淅淅沥沥,拖拖拉拉,下起了个头,就似乎没有结束。
那天晚上,我还没有接下学士印信的那个晚上,雨也是这么下的恼人。
在客栈楼下吃了饭,回房看见房里站了一个满身满肩湿漉漉的人。
那一抹青色的背影绝不会有错。
“哥?”
我吃惊不已。
他转身,抬手掌风一送,合上我身后的门。
我反应过来,赶紧把门插上。
“你怎么来了?”
闻哥坐在桌边,我拉了凳子,在他对面坐下。他脸上的一点淡漠笑容很快消失,蹙眉看着我,欲言又止。
“鹊儿……”声音出口,苦涩而深沉。
这副沉重的样子,一点都不像那个温暖如春、温润如玉的人了。
明明是我惹的事,害他担心了,他肯定还觉得是他连累了我。
……真是要命。
不能点破,我拉着他笑,“哥,有事找我?”
他对着我那一脸笑容,喉头似是不适般咽了又咽,最后发出三个几不可辩的音,“……对不起。”
“说什么呢,有什么对不起的啊。”
“……”
“你说话啊,”我捅捅他,“不然,哥专程来这发呆的?”
闻哥还是没说话。
过了一会,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抚上我的脸颊,像要把淤青全部揉开一般,反复揉捏那块前夜挨过打的地方。其实范
师傅一个文人,哪有什么手劲,前后又没有真打几下,涂了芸师父给的药,脸上早消肿了。
他不顾这些,执拗的一遍遍摸那根本看不出来的印子,摸得我脸都烫了。
知道他难过……可我心一横,还是把他的手给拉下来。要再让他摸下去,我怕,我会跟着他难过。
手被拦下他也就住了手,只是怔然的看着我。
那幽暗如潭的目光,透着复杂难解的沉淀,却像是不见底的漩涡,看得我心慌。
实在受不住了,我垂下目光,小声念叨,“当官罢了,你就这么不舍得吗?”
他不说话。
“又没人会知道的,再说,我总不能一辈子卖文卖画啊。”
“当官虽然操心了点,我又不想青史留名,遇人就多送点高帽,那位面前多说点好听的,还是官饭比较好吃。”
老实说,我还没有清高到觉得当官就折了我骄傲,也没有自大到觉得为朝廷办事是屈就了我的才华,人算不如天算,
我还挺认命的。
何况这样,他想甩也甩不掉我了。
“范师傅他老人家什么眼光啊,早说了我不是池中之物,我就是升官发财的命,想当平头百姓,还能让我撞上景元觉
微服私访呢。”
“我长这么大,白吃了爹娘九年,白吃了官家一年,白吃了你五年,还在广平了骗吃骗喝了两年……”
我掰着指头数给他听,“你说人家养儿还防老呢,我什么也没干,净浪费粮食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么,如今难得混进朝廷,这就是天意难违啊,我也为大覃社稷建设,家国安危出一分力,顺便
再给你垫个哨,不然,对不起祖宗对不起粮食不说,关键我觉得,我对不起我这一表人才啊……”
唧唧咕咕说了半天,闻哥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凝神看着我,不言不语。
我只好闭嘴,和他相看无言,心里从未这样埋怨过自己这一张笨嘴笨舌。
半晌,闻哥捏了一下我的手,站起身来。
“……我走了。”
他急急说一句,拿起桌上还带着水的斗笠,逃也似的跃下了窗。
19.所谓机缘
我叹一口气,再等下去,这雨也没有要停歇的样子,还是跟李掌柜借一把伞,早点回去吧。
拉开隔间门下楼,刚踏上下楼的台阶,就看见迎面一个熟人。
“李大人?”
我诧异不已。
李仲恭正上楼来,闻言抬头也看见了我。
“白莲公子?哦不,苏大人!”他笑着原地做起揖来,“苏大人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李大人这话说,恁的笑话苏鹊了,要说也是苏鹊本来福缘浅薄,都是当日遇上了李大人,借了李大人的东风啊。”
我忙不迭的客气。
“哈哈,哪里,哪里。”
客气一番,我问:“李大人几时回京的?”
“今日刚回,正巧外面碰上周大人,非拉我上来喝几杯。”李仲恭一侧身,让过他肥胖身躯下面的一个人来,“周大
人,快瞧瞧这巧的。”
原来是户部尚书周子贺。
我瞬间挤出招牌的笑容来,“哎呀,下官不知尚书大人到此,有时迎迓,实在礼貌不周。”
周子贺看到我,先是愣了愣。
“原来是苏大人,”片刻之后他才点头,“不穿朝服,周某还真没认出来。”
就上了那么几天朝,还是他站前面我站后面,能认得出来才怪。
“李大人刚才说苏大人别号,叫什么来着?”他又问李仲恭。
“周大人还不知道啊?”
李仲恭夸张的张大口,“苏大人在北邑,那可是鼎鼎有名,人人称道的白莲公子哪,呐,有诗为证,‘北地生白莲,
尤胜——’”
“李大人!”
恶寒不已,不得不打断他,“苏鹊站在这里挡路了,您快和周大人上来吧。”
我又上楼,让开狭窄的楼梯。
周子贺听得不明就里,仍带着不解的眼光上下看,正好我今天穿了件白衣,他错愣片刻,竟然“哦”了一声,露出几
分有所了悟的神情。
我再次恶寒。
“二,二位大人快请吧。”
“哎,苏大人别忙着走,”刚想下楼却被李仲恭拉住,他还热情道,“难得,不如一起来喝几杯吧?”
“实在不巧,苏鹊这是刚刚酒足饭饱啊。”
“那有什么,再喝几杯水酒,就当替你李大哥接风了。”
这么快他就变成李大哥了。
周尚书看看,也说,“相请不如偶遇,苏大人一起吧。”
“这……”我想想也好,平时这种巴结的机会,还来之不易呢。“好,苏鹊愿为二位大人斟酒。”
“哎呀,什么斟酒不斟酒的,贤弟前途无量,倒是我要好好敬你几杯祝你高升才是,快点坐,坐……”
李仲恭先手拉开“壁”宿间的门,便开始招呼我们。
落座先客套一番,然后李仲恭开始恭维我少年得意,他日前途不可限量云云。
“苏贤弟这般人才,连我都看得出来,想必当日皇上微服私访,是早已留下深刻印象。”
李仲恭说完,呵呵大笑。
景元觉前阵子微服北境游玩,已然不是秘密,奇妙的是朝臣对动辄失踪月旬的年轻皇帝,根本习以为常。
“苏大人不是出仕于廉王府的吗?”
周子贺好奇的问。
“您说得没错,周大人,巧的是苏鹊是广平人士,当日皇上微服到广平,苏鹊曾在广平郡王府与皇上有过一面之缘,
不过那时苏鹊不识真龙天子,言语间恐怕还曾多有冒犯。”
我笑着详加解释,周子贺,周肃夫的独子,有机会我还不使劲巴结他。
“想不到还有这番巧事。”
周子贺笑道,“皇上这回出去得了苏大人这般人才,算是不虚此行了。”
“哪里哪里,苏鹊小人物而已……皇上去北边,自然有皇上的道理。”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据宫中的可靠消息,皇帝爱好野食,常微服猎艳民间,且曾数次当众大发宏愿,立志有生之年游
遍天下好山好水,尝遍各处美食珍馐,见遍四海奇珍异宝……
要命的是这位皇帝不仅发愿,还是一位大胆的亲身执行者。明的不行,就来暗的,暗的不行,就直接失踪——摊上这
么一位君主,我朝众臣,那也只有呜呼哀哉的份,所幸朝中还有尚书令周肃夫大人独臂擎天,朝政正常运转,才没有
造成一个天下无主的天大笑话。
“总算这次皇上不是一个人失踪,有李大人卢大人陪着,满朝文武也放心许多。”周子贺知道我说话的意思,接口说
笑。
“哎呀,周大人这说的笑话了。”
李仲恭立刻摇头,“就凭我和卢度还能看得住皇上?别说我们平时要查帐做正事的时候,皇上根本不知所踪,就是晚
上官员招待娱乐,皇上也是爱来不来,说到底,陛下要去哪里,还回不回来,要不要我们作陪,都哪里有我们说话的
份啊!”
“原来皇上是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
我难免惊讶,看来宫里的传说,倒也不是全假。
“唉,苏大人没跟着皇上当过差,是不知道啊,”李仲恭深深叹道,“这天子随驾自古难做,可谁也没难做到我们这
朝分上。皇上他年纪轻,又我行我素惯了,根本不顾我们当臣子的难处啊……”
“皇上难得出宫,自然要找个无拘无束的感觉。”
周子贺安慰的拍拍他。
“哎,周大人啊,那位是什么身份?”李仲恭不同意的使劲摇头,临空向上拱手,“那是当今圣上,一人之身,身系
我大覃江山社稷,黎民福祉……这,这要有个什么万一,就是把我们这些人千刀万剐了,也不够向天下人交代的啊!
”
我同情的点头,就凭他和卢度,景元觉……
呵。
李仲恭说了这大实话,周子贺也接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一下倒是冷了场。最后他只得再次拍拍李仲恭的肩膀,“仲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