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早走了。”
“走了?”
懂不懂什么叫待客之道啊。
“你这是要回去吗?”定襄王问我。
“正是,既然四公子不在,我向定襄王告辞也是一样的。昨日苏鹊不明就里,多有打扰,这就回去了。”
“唔,你还不如就在这等,省得跑来跑去的。”
他说出一句我莫名其妙的话来。
“什么?”
“算了,你要回去就回去吧,本王不送啦。”
他说着就笑笑送客,眼光又转回到那只五彩肥鸟身上,添食加水、拿棍挑逗,前前后后,忙得不亦乐乎。
亏我刚刚还以为他算个正常人。
酒醉伤身,回了客栈还是觉得疲乏。沐浴更衣,吩咐掌柜一声不要进来打扰,我直接上床,想再睡个囫囵觉。
迷迷糊糊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外面有人敲门。
“谁呀?”我没好气,不是吩咐不要打扰了。
外面的人不应声。
我从床上爬下,外衣也懒得披,“砰”一声拉开门,正要叱问,看见十数个蓝衣带刀军爷,一溜的站在门外,把客栈
狭窄的走道,挤得密不透风。
对看数眼——“砰”的一声,我又把门合上。
完了,闻哥出事了!
脑子里只出现这一句话,六神无主,现在,该怎么办?
门里我心跳如鼓,门外有人继续敲门,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很有耐心的那种。
环视一周,别说屋里连半个武器都没有,就算有武器我也决不是正规军人的对手,咬牙跺脚,只能跳窗逃了!
下面千万不要有埋伏!
“苏大人……请您开门。”
我一时愣住。
一条腿已经踩上了窗台就要发力,可这句话如此有礼,使我不禁犹豫。
“苏大人,小的们无理,还请您开门。”外面人又说了一句。
片刻之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来抓我的人,绝对不会这么跟我废话的。
“等,等一下。”
把腿撤下来,抓过衣服穿好,严肃的开了门。
“什么事?你们是什么人……”
我话还没说外,面前“唰”的跪下一片。
“苏大人,”仅剩为首的一人还立着,冲我躬身,“请您进宫觐见。”
“我什么?”
“苏大人,您有经世高才,廉王已将您推荐给圣上,圣上有旨,宣您即刻进宫觐见。”那人解释,身后将官打开锦袋
,现出一个明黄布帛,他指道,“圣旨在此。”
然后那人将明黄布帛双手高高托起,呈到我眼前,“苏大人,还请您见礼接旨……苏大人?”
什,什么?
从来没想过,这辈子会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近距离瞻仰这片土地上最雄伟的建筑。
太宗性务实,覃朝皇宫沿承自前朝百年宫殿,据说如今的样子已算俭朴。
远看,宫阙重重,出檐深远,斗拱雄健。
近看,金柱琉璃瓦,紫金翠玉廉,鸾凤雕窗格,蟠龙踞宇檐。
富丽而不奢华,庄严而不浮夸。
不过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逼人的肃穆。
不论看了多少本帝王纪事,宫闱密谈,欣赏了多少戏文,都不如在那高高的宫墙下走一遭,亲眼看着它们把秋高气爽
的天空划成窄窄的一条,把排立着的骠悍禁卫军衬得矮小,把侍卫和我通过的脚步声放大得空洞来的真切。
走了不知道多久,来到一处宫殿下阶,上面匾额极端正的三字楷书“弘文殿”。
按吩咐跪在阶上,看见前面两个熟悉的身影,郭怡,顾文古。
那两人虽是跪着,身子却挺得笔直,对于身处此境,显得毫不意外。
我觉得我,随时都会瘫软下来。
廉王,不,廉王世子定襄王,就算我插进廉王选秀会里胡闹了一场,你们也不用真的就把我这素昧平生,身家不清不
白的人上荐吧。
面君,是一个一个单独进行的。
我是最后一个。
看见郭怡出来的时候,春风得意。
看见顾文古出来的时候,意气风发。
“宣苏鹊觐见——”
我要进去的时候,是面色发黑,胸中反胃。
跪在下面,不敢抬头看高高在上的人。
再怎么听说他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帝,他也是这个帝国,这个煌煌帝国的皇帝。
他不说话,我就不敢平身。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膝盖已经开始发抖。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悄悄用手指点地撑着。
我忍不住了。
“草民苏鹊不敢擅瞒陛下,草民无心出仕,昨日在廉王府中,纯属误打误撞,并非有意与郭,顾两位才子相争,那两
位才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真正千里挑一的人才,草民胸无大志,平生只会舞文弄墨,闲云野鹤惯了,不通礼教,
不敢惑乱朝政。”
上面人像没听到一样,毫无反应。
我心中疑惑,皇上不是……睡着了吧。
“抬起头来。”
终于有人说话了,声音还有点熟悉。
我抬头,兴奋的仰望天颜。
直接愣在当场。
“不必跪了,起来吧。”他说。
我还愣在那里。
“苏鹊,朕让你平身。”
太,太可笑了。
“苏鹊,你没有听见朕说话吗?”
昨天还你啊我的相称的人,今天就变成“朕”了。
我跌跌撞撞爬起来。
“你是朕挑的,和廉王府无关,”低沉的声音平稳的响起,依然如同松海听涛,却没有了玩笑和戏谑,“你有多少才
学朕清楚得很,也不用在这装假了。”
不见了平和,不见了泰然,一对凤眼,直接锐利的盯着我的表情,朱唇轻抿,嘴角微抬,倒是一如既往的似笑非笑。
荒天下之大谬,滑天下之大稽——
相处的一幕幕却在眼前浮现,再是清晰不过。
……谁能让李仲恭和卢度毕恭毕敬?
……谁会去祭拜明王衣冠冢?
……谁该死的敢把太宗秘史当作笑话来说?
……谁一口一个不问世事,又能用那种口气调侃今上批驳吏治,全然不怕给自己惹来祸端?
……谁还能动用廉王一家,重重设卡,百般刁钻的选拔人才为他服务?
我真是……
笨到家。
热血冲上头顶,我向外便走。
“站住!”
脚似乎有自己的意志,不听使唤没法停。
“你站住!”
直走到门口,寒光乍现,侍卫明晃晃的刀剑逼在眼前。
鉴定完毕,好刀。
我不知死活的回头。
“陛下,让苏鹊上当,有趣吗?”
这句话脱口而出,也算惊世狂言了。
说就说了,我面不改色,反正他不是涵养好么,他不是深藏不露么,他不是会装么?
皇上皱起龙眉,从案几后走下来,人还没走近,就用手指着我。
“你……”
他的表情很复杂,我开始考虑我大祸临头的可能性。
走到面前他终于把手指放下,沉默半晌,方才开口,“朕想过你千种反应,却没想到你又转身便走。为什么如此生气
?”
我没话说,他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渐渐有扭曲的趋势。
最后我深呼吸一口气,硬生生憋出话来。
“……草民惊吓过度,君前失仪,万望恕罪。”
他双眼眯起,摇摇头,又点点头,一时脸上更加喜恶莫辩,声音却是笃定,“你,很在乎四公子?”
我看着他,有种要吐血的欲望。
自称是朕的人,怎的还如此天真!
“草民不敢造次,陛下。”
恶言吐出,顿觉胸中畅快。
他听见我着意加重的最后两字,脸上的喜恶莫辩变成苦笑。
“朕没有存心隐瞒,你难道不知道当今天子,姓景名元觉?”
我现在知道了,我也想起来了。不是廉王四子,是先帝四皇子,早前的成王殿下,现在的成威帝嘛——谁却知道,成
威帝竟有如此喜好,把天子名讳挂在嘴边随意与人相说。
我退后一步,拱手作礼。“陛下,苏鹊真的无心入仕。”
“为什么?”
“苏鹊胸无大志,平生只会舞文弄墨,闲云野鹤惯了,不通礼教,不敢惑乱朝政。”
“……”
“……”
我瞪着他,他瞪着我。
谁都不说话。外间的空气仿佛静止,面前的空气重若千斤。
诡异。
更诡异的是,广平郡王府里那个让人感觉不到他存在的人,现在散发的气势之强,已经不是不容让人忽视的地步。
只能用可怕来形容。
那张本来就异常英俊的脸,此刻在明黄袍子的衬托下,宛若天神一般熠熠生辉,那份俾睨天下的傲然,彻底遮掩了这
金堆玉砌的大殿中其它一切的光彩。
那皱起的眉头下,一双深邃的黑眸闪耀着犀利的光芒,如炬如电,如光如雷,充透着坚韧强大的力量,直让人想起草
原上的苍鹰,山林中的猛兽。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
这不是那个真真假假,深藏不露的四公子。
这是明明白白,霸气凛然的四海至尊。
这是为什么郭怡顾文古从这个殿里走出时,他们身上有那种重生般,焕然一新的气度。
因为,有这样眼神有这样气度的人,绝不会孱弱无能,绝不会屈居人下。
士子之心兮,拳拳一握。
得奉明主兮,生死相诺。
现在这样的人看着我,执着的要当我的主子,如果,如果我还有一点士子之心的话,就应该五体投地,痛哭流涕,刨
腹挖心,献上我的一片赤诚。
我皇目光炯炯,一眨不眨的直视过来,菱唇轻启,缓缓的言道:“卿如此雄才大略,人中翘楚,为何不入朝堂,为圣
上分忧?”
一字一句,好不熟悉。
真该死啊。
我僵了片刻,避开他的目光,膝盖一曲趴伏在地:“……草民当日拙目不识真龙,一番胡言乱语,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一语不发。
突然,他一把揪在我肩头,提小鸡般将人拎起,再狠狠一放——于是我垂首恭敬站着,庄严的弘文殿里,又是一片寂
静。
却能感觉得到,当今最尊贵的人,站在我半丈之内,努力压抑他的怒火——因为他喷出的每一下鼻息,都拂得我的脖
颈上的皮肤一阵紧缩。
我对他的自制有信心,不过显而易见,此时就是石佛,也要被我惹毛。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僵持的气氛忽然有了一丝松动。
景元觉退后一步,我终于可以呼吸顺畅。
“……你先回去,”他打破沉默,声音有着压制情绪后的某种低哑,“再考虑一下。”
还考虑什么。
“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叩首拜别,喊的山响。
出门一溜小跑,在最近的宫门外撞到蒙恒进来,穿着一身的禁卫军官服。他看到我,欲言又止。
“蒙大人别来无恙。”我笑嘻嘻的打招呼。
“苏大人。”
一脸忠厚老实的人,改口改得毫不别扭。
“再会。”
我说罢便走,不顾他在我身后刚要拱手行礼。
“苏大人走好,蒙恒不送了。”
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声音远远传来,看来御前侍卫不仅箭术好,内力也很深厚。
17.长夜未央
一盏青灯,我在灯下枯坐。
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客栈的,只记得掌柜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也难为他,自从我住进来后,他的这间小店就没有安
生过,下午他远远看我跟着十几个军官匆匆离开,那个脸色,恐怕还以为我犯了什么事。
若是还有一点精神,我大概会跟他解释,甚至会好心告诉他其实我打算马上搬走的。可是我实在不想跟人说话,打发
了他送上来的晚膳,就这么失魂落魄的坐到月上枝头。
今天,是八月十五呢。
伸手去摸桌上的茶水,摸到了桌上放着蟒袍官服,官府上放着官牒,官印。
正四品下翰林院翰林学士,弘文殿行走,天子侍读。
——四品以上,列朝班,殿上人。
呵,不知道这算不算一步登天?
“苏大人,您看,要不要小的准备夜宵啊?”
门外,掌柜又在小心翼翼的问了。自从晚上早些时候有人送来官服,他看我的眼神就由见鬼变成了见神见活菩萨,服
务等级就自动从普通客房变成了天字一号特等上房。
“大人?”
连称呼都改了,真是一朝得势,鸡犬升天啊。
“走开!”
我怒吼。
听见门外掌柜离去悉悉索索的声音,我继续看着油灯发呆。
“笃”,窗户响了一声,如豆的灯火也闪了一下。
“笃”,很快的,窗户上又响了一声。
听出是小石子砸出的声音,我过去打开窗户。
有一个人影,穿着玄色或青色的衣服,站在月下的小街中向上面挥手,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人脸。
不过那个招手的动作是熟悉的。
我关上窗户,悄身走到门口,“啪啦”一声拉开房门。
贴在门口的掌柜和小二立刻摔了个不轻。
我冷冷看着倒在我房间地上的这两人,伸出手指上李掌柜多肉的鼻子:
“你们,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消失!”
“是,是!”
掌柜忙不迭的爬起来,顺手拉起给他当了肉垫龇牙咧嘴的小二。
“爷我现在要歇息,最忌讳就是有人在这偷偷摸摸候着,如果今晚你们敢再踏上这二楼一步,明天我就叫人来把这里
拆了!”
我恶狠狠的说,看着他们跌跌撞撞的跑下楼去。
有本事就尝尝你们“苏大人”的手段吧。
关上门,插上门闩,吹灭蜡烛,打开窗户。
窗下那个人影还在。
拿了根筷子固定支住窗户,手扶窗棂,我纵身一跃。
来到那人身前,我低声唤了声:“芸师父。”
“跟着。”
芸师父并不回头,身法一动,已经飘出数丈。
吸一口气,提身而追。
方向不是去普济寺,而是往北。行了约摸小半个时辰,芸师父忽的住了脚。一时收不住步子,差点冲撞上去,她伸手
带了我一把,两人闪身到一条小巷。
前面路上,立刻有两个与我们身形相像的黑影奔了出去。而我和芸师父在黑影彻底消失后,转向另一个方向疾奔。
又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在一幢宅子外停下。
“持灯照通途,暗夜明察。”芸师父轻叩门扉,沉声说道。“是芸二娘。”
门开了。
我们闪身进去,我看见开门的人,压低声音喊了一声。
“赵七叔。”
“小祖宗!”赵七叔惊喜的说。
“……”
他这声充满感情的久违的呼唤,还真是……
见我一脸尴尬,赵七叔看看四周,呵呵改口道,“二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