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糊弄过去,我讪笑,做搓手垂涎状。
景元觉又问了茫禅师,“大师,此人技痒,不知道护国寺要不要修墙?”
我……你才修墙。
了茫禅师却在认真思索,片刻之后,释然颔首。
“新修前堂、中堂、藏经阁内墙皆空,大雄宝殿照月壁仍白,想来鄙寺方丈数日前曾提起过,应是正要有所计划。”
不妙……随口敷衍的,竟要被赶鸭子上架。
果然,下一刻了茫禅师慈祥又热切的目光看过来,“苏居士妙笔丹青,愿为鄙寺作壁画,老衲求之不得……”
我看一眼景元觉,不敢怒,亦不敢言,只得惭笑着对了茫禅师推辞,“不敢,不敢,平山古刹法相庄严,苏鹊刚才只
是出神想象一下,已感莫大冒犯……有画不如无画,佛法自在人心,怎敢因一人拙手诠释,导了众生歧途?”
“不然,不然……”
了茫禅师轻轻摇头,接着捋须,淡淡微笑起来,“苏居士通透之人,岂不闻一念超生,渡人自渡? ”
噎住,好一句佛诘强大。
推不掉了……
看景元觉,他一脸悻然,就差说“朕祝你,得偿所愿”。
再看了茫禅师,殷殷期盼,暖暖目光……
我认栽。
“苏鹊受大师教诲,愿能自觉觉他,自渡渡人 。近日收拾好了必来……来宝刹修墙。”心中是郁闷无比,瞥瞥景元
觉,面上还低眉顺目,一脸的感激。
了茫禅师银须飘飘,满目祥和,双手缓缓成掌。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苏居士有大功德……”
接下来,他具体说起护国寺几处壁画所在,方丈的愿景,从七步生莲,菩提坐化,割肉饲鹰,拈花枯荣,到鸠摩罗迦
叶母子同修,舍利弗露宿观机说法,我嗯嗯嗯,再嗯嗯嗯,悔到几乎内伤。
景元觉忍俊不禁,逮得了茫禅师一处停歇,指着我问了茫:“大师,此人可妙?”
禅师愣了愣,习惯的捋起须来,末了转头,对景元觉微笑,“灵动多变,定静纯如。甚妙。”
景元觉看看我,对老禅师露出一个狐狸式的奸笑,“不错,不错。”
了茫大师但笑不语。
我彻底傻眼……这两人,一个得道高僧,一个当今天子,不知道就是个猫啊狗的,也不能当着人家面品评的吗?
伤自尊。
于是回城路上,我在马车上,接着生气。
景元觉也不知道是不是茶喝多了来精神,这会儿,他是一点也不困了,盯着我气鼓鼓的脸看来看去,笑得形象全无。
笑也就笑了,他还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他为什么乐。
“苏鹊,你知不知道你气起来的样子,很好玩?”
是啊,想让我与君同乐?
我差点就弑君犯上了。
“啧啧,”他在对面摇头晃脑,“朕怎么感觉,嗯,有杀气?”
我敢说天下装无赖无人出此人之右,不,也许本性如此,不用装。
景元觉笑完了,倚在车壁上,一根手指头指着我:
“嗯,脱掉。”
不就一件衣服么,还那么大……
我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把身上的袍子脱下来还他。
他挑眉,又放下,一脸悠闲的看着我仅着单衣,在对面抖。
“我衣服……”
我忍不住,指着被他无意中当作垫子的蟒袍,青筋直冒。
“你,”他打断我,“唉,又没逼你脱这个。”
总算把屁股挪开,蟒袍还了我。
看我穿好,他又说:“脚,还不看看怎么样了。”
搞了半天是要看这个……不早说。
我挨一边把鞋袜除了,自己先倒抽一口凉气,当时踢那死马,我有用这么大劲吗?
这般惊艳,活脱脱一个刚包好的青色大肉粽哇。
景元觉在一旁看过来,幸灾乐祸,啧啧称奇,“哎呀,好一只猪蹄。”
不理会他,我小心在那一团青紫上戳戳,立马疼得龇牙咧嘴。
又一只手伸过来戳,结果马车正好一个大巅。
“啊啊啊哟……喂!”
气急败坏的怒瞪景元觉,他缩回手,很是无辜,“朕不是故意的,不过还好,没伤到骨头。”
要是没被你带着爬了这么多山路,现在更好!
景元觉撇撇嘴,装作没看见我的愤怒。他在袖管里掏掏,不久摸出一个白瓷瓶,拔开红顶,一阵草药的清香,扑鼻而
来。我疑惑的看他倾下瓶体,把一些莹绿粘稠的液体倒在手上,然后,手伸过来。
顿时大惊,忙捉住他手,“……不敢。”
景元觉瞥我一眼,摊开双手,那手掌上莹莹绿绿的一团,开始往下缓慢的流淌,流淌……眼看那粘糊糊的液体在手掌
边缘爬行,缓缓的,坚定的,垂成一颗墨绿色的水珠,就要拥吻那一片干净洁白的棉垫——我嘴一抽,他适时拢起手
掌,故作无奈道:“元觉受佛法点化,日行一善,你配合一下?”
……
结果一个犹豫,冰凉的膏液已经敷上伤处。
“使不得!”再去捉他手,掰都掰不开,我急道,“你,你,放开!”
“啰嗦,”他比我还不耐,“闭嘴别动!”
……
凉滋滋的感觉,把胀痛感舒解不少。
只是上药的人明显没有替别人服务的经验,来回摩挲,手上是不知轻重的笨拙,却又非要仔细的贯彻到每一处,直至
把整个手掌的药全抹在脚踝上,脚背上,脚跟上……各处厚薄均匀,不留不落。
“嗯,大师的药,一直想找个机会骗来试试,看来,还不错。”
景元觉品评自己的作品,我整个变成绿色的左脚。
浑身僵硬,心中却是波涛起伏,使劲的翻涌不定。
君纲不在,臣纲不存……要命,要害死人。
他涂完看完,干净的那只手,两根指头把药瓶拈过来,丢给我。
“这个你收好,早晚两次,三日见好。”
接了,僵了半天,还是说了。
“……谢谢。”
“不客气。”
憋闷。
景元觉随手拿了刚才还给他的衣服擦手,然后丢在一边,看着我的光脚问,“冷不冷?”
摇头,很憋闷。
等穿上鞋袜,他看看,又说:“准你三天假,少走动。”
更加憋闷。
他偏着头又想了想,说:“不然五天吧。”
我憋闷到不行。
“皇上,”嘴边的话终于不受控制,冲口而出,“若是要臣办事,吩咐就好。”
景元觉脸上一滞,向后靠坐,久久,没有说话。
方才如鲠在喉,现在如芒在背。
剑眉之下,一双凤目静静看过来,瞳仁中透出的光,一点点,一点点变得冷洌,冷到连平时哪怕是伪装的温度,仿佛
都丧失殆尽。
车内的空气,在那寒光的逼视下,仿佛凝滞一般,不再憋闷,却压抑、危险,如从阳春三月,一脚跨入数九寒冬。
我知道说错了话,僵坐着承受那份压力,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那双眼睛就要化成冰刀前,它们又开始一点点,一点点升温,直到又过了很久之后,恢复了平时
喜怒难辨的模样。
“你想得太多了。”
再开口,声音已经不怒不兴。
他淡淡看着我,平静到甚至眼波里没有丝毫的起伏,“苏鹊,朕,还没有到要如此收买人心的地步。”
心漏跳一下,接着跳如擂鼓。
“……抱歉,”我垂下眉眼,不敢看那没有表情的面容,“是臣失言。”
没有回答。
两尺对坐,如隔千里。
……
马车晃晃荡荡,车内两人各怀心思,就这么到了城内,停在我府门口。
蒙恒来掀了帘,我下车,施了礼准备告退,景元觉开口,“千佛山之事,不可说。”
“是。”
“还有。”
然后沉默。
沉默中,一片鹅毛白物,倏然飘过眼前。
仰头,北风不知何时止歇,天上一片片,一片片,静静的飘下胡天胡地,豆瓣大小的朵朵白花。
下雪了。
今年第一场冬雪。
夕阳早已无影,天色却又尚未黑透,由上至下,在漫天雪花的背后,呈现出一种远山的黛色,显得苍茫,而又无端的
静谧。
车厢的阴影深处,看不见车上人的表情。
我候在车下,蒙恒仍旧掀着帘子,等着。
“别再没精神了。”
说完这一句,景元觉挥手,蒙恒放下车帘。
马车辘辘行远。
寒天冻地,一院霜白。
“爷,”拾翠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三更了。”
“没事,明天放假。”
“爷干吗非坐在院子里?”
我抬头看看天上,一轮明月当空而挂,朦胧非常。
“赏月呢。”
“爷,”拾翠顿了顿,直到我转头看她,“……今晚月亮出来,不过这一炷香。”
小脸黑黑,眼白闪亮,雪夜里看来,渗人无比。
我张口再闭口,再张口再闭口,最后乖觉的起身。“明白,这就回去睡觉。”
36.寻常冬狩[一]
覃朝每年年底有个规矩,腊八当日祭祖后,皇帝要带领诸子及宗室大型田猎三日,是为“冬狩”。
冬狩期间,皇室成员狩到的部分猎物会在回京途中献给祖庙,成为年关祭祖的贡品,用以告慰祖宗。
攸关祭祖大事,因而每年冬狩虽然冻得辛苦,帝王都莫不敢遵从。
据说其时我朝高祖尚在关外屯垦带家人占山为王,为保上下生计,一年四季皆事狩猎,冬季少粮,捕猎充饥更不奇怪
。而他老人家入关称帝之后,衣食充裕,年年仍在寒冬腊月时节忍冻带着诸皇子及宗室子弟围场狩猎,是为教习他们
去掉骄奢纨绔之气,不忘景氏马上得来的天下和二十年征战辛苦。
高祖之后,太宗承袭此例,定制在每年腊八节开始田猎,并扩大参与人数至臣子贵族,亲为二十余载,这也就成了惯
例。
到了先帝时期,先帝好文,不喜射杀,仍循先制每年带人来围场,却改成了集体扎营,体验山野生活。
至于今上,他自十五岁继位起,就对先帝时期沦为过场的冬狩一事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近年以来,不仅恢复了狩猎
实质,沿袭了军旅式扎营,还扩大参与人数至所有十岁上五十岁下的宗室,贵族,臣子及这些人的子弟。
这也就是为什么,大雪飘飞,北风呼号,我不在家中烤火,而在马上摇摇晃晃,夹在人马大流中向这次冬狩的目的地
,京东两百里的戊羊陂围场缓速前行。
参与皇家冬狩者,为体验先人夺天下劳苦,凡事需亲历亲为,不论尊卑不可带小厮随行。
话说得容易,被人伺候惯了忽然没人伺候,有时候是很麻烦的。
我还好,看李澄光李大人刚才从休息起上马后就一直在整理他的大麾,终于忍不住问,“李大人,您还好吧?”
李大人人伏在马上和大麾缠斗,头全部被风帽裹住,腾出一只手来捋了捋,声音含糊不明。“还好还好。”
“小苏啊,上来陪我下盘棋吧。”付梓基大人自前面的马车上探出头来,向我招手,“快闷死我了呦。”
“老大人您这马车是圣上恩典,下官可不敢坐!”我逆着风,向前头扯着嗓子喊话,“能跟着您的马车挡风,下官就
心满意足了!”
“没人看见的,雪这么大,我这暖和……”老头子继续招手。
“那也不可!下官第一次参加冬狩,不能一上来就坏了规矩!”
“哎哟到时候有你受的,还在乎这点,你就上来说说话,不要你下棋啊……”
“到了宿营地,下官一定陪您说个够!”到了宿营地,哼,你就再也找不着我。
李澄光从风帽里解放出头来,急急喊:“老师您就赶快进去吧!没多少路了!这可别给风吹着!”
“哎,你们一个个的,我这真是无聊死了……”付老头子一声感慨,被他随行的两个儿子劝回车内了。
我向风帽里缩了缩头,把面罩再扎上。寒风直灌入颈,刚才露出嘴喊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快把鼻子冻掉。
真怀念今晨离家时,温暖的被窝。
甚至怀念厨子张妈,昨晚的热鸡汤。
唉……
再看一眼马车,更不知道付老爷子都年逾古稀了,为什么还非要来凑这个热闹。
傍晚时分,大队人马抵达戊羊陂围场。
先头来的青麟卫和戍京左卫营等已经在低洼的背风处山谷间搭好营帐,燃起篝火,炖上大锅,烤熟肥羊了。
大雪此时已经停住,整个山谷覆了厚雪一片白茫茫,夜色中绵延数里的帐篷,因为散布其间的明亮篝火而隐约可辨,
像是一个个隆起的白蘑菇。空气里飘荡着烤肉的浓香和米酒的芬芳,四周人声鼎沸,先到的人们或三五成群,或十几
合坐,不论身份的围在篝火旁说笑。他们中无论是平日埋头案牍的文人,还是横刀立马的将士,此时此地,说话都比
平时大了好几个声,更有阵阵爽朗笑声夹杂其中,不绝于耳。
先前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
如此纵情,倒也酣畅!
将马匹交给青麟卫的掌马,我随着人流到围场签办处,那里一张桌子上,有个几个陶土深罐摆成一排。报了名字,青
麟军官指下,请动手掏西首第二个陶罐。
找到那个陶罐,上面贴着“文,四品上,二品下”。
伸手进去,掏出一个小竹牌来,上面写着,东二十七。
“大人请到东营二十七帐歇息。”
青麟军官看了一眼,在簿子上登记一笔。
兜兜转转,在山谷的东北角找到一顶仅容一人横卧的耳帐,外面挂一柏木青牌——东二十七。
果然是军旅生活。
放下包裹奔最近的一处篝火而去,十几个人坐着烧烤,里面有两个正坐在一块说话的齐齐抬起头来对我笑,定襄王,
顾文古。
我上去拱手拜见,喜笑颜开。
“王爷,没想到我手气这么好,能抽到一支上上签。”
来的路上听说去年的自由狩猎头名是定襄王,想不到我分到有他的东营,胜券在握,看来这次的田猎奖品是无虞了。
“苏学士也这样说,寒碜本王哪。”定襄王笑着往边上挪了挪,挤出一块地来。
立刻有人附和道,“王爷千斤膂力百步穿杨,明日必拔头筹。”
“抽签的时候还真没想到今年能和定襄王同营,赢定了。”
“我等就等着定襄王的鹿角作杯饮酒了。”
“……”
“……”
……
“真不知道你们哪来的自信,”景元胜耐着性子听完一圈说话,摊开双手,作无奈状,“到时候到手的要是兔子,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