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忠义难为[一]
一顿饭功夫后,猎手们尽数消失在谷口之外,谷中宿营地顿时安静下来。
顾文古尚在外面观望,我已经迫不及待的跟着陈荀风进帐了。
“陈大人,您什么时候开始画?”我左看右看,陈荀风就是不坐到书案后面去,终于忍不住开口。
陈荀风笑笑,在水盆里洗了手,反而问我,“苏大人觉得今年开场如何?”
开场,还不就是景元觉一个人显摆。
“印象深刻……苏鹊是第一次参加,不知往年如何?”
“老夫以为往年不如今年,皇上亲自羿射,确实振奋人心。”
他擦擦手,往火炭上放了铜水壶,俯身看了看火势,直起身来,“所以我在想,不如等看完了整个冬狩,再动笔不迟
。”
观摩热情兜头被泼了一盆凉水浇灭,呆了有片刻,我讪讪道,“呵,也好,也好……”
陈大人难得的撇我一眼,微微扬起嘴角。
一会儿,他拨着火,随口道,“苏大人为什么不去参加狩猎?”
“我不太感兴趣,箭术也不好。”
“噢?老夫还以为苏大人是北邑人,肯定喜欢这些。”
“这也说不准的……”
我在他对面坐下,伸出双手贴近水壶烤火,“您知道早年兵荒马乱的,先祖都是到处迁徙,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人,我
记事起,在北郡呆的十几年,好像都未野猎过……而且小家小户,也不够格参加乡射,呵呵……”
“小家小户能教养出苏大人,高堂定是不简单的人物。”
我看了他一眼,他依旧躬身拨着火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哪里,我家里人早年做作药材买卖挣几个钱,也只是通识文字,能记一笔帐而已,陈大人您太言重了。”
“是吗……”
陈荀风略停了手上的动作,偏着头,冲我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老夫在这一支丹青笔上,前后下了十几年的功夫,
敢称小有所成,到如今见了苏大人,始知后生可畏。之前老夫一直以为苏大人是高处出身,自然习来的学识和大家风
范,因此虽然难得,也并不觉得奇怪……”
他拨完了火,把柴火棍轻轻放到一边,再回来在火边站定,微笑着搓起了手。
“却如今……道是苏大人自身勤勉,看来老夫真是老了老了,戴眼识人。”
我心思渐沉。
“……哪里的话,苏鹊自学笔起就仰望陈大人,至今以为泰山北斗。”
陈荀风没有理会这些恭维,他低下头,目光温和,“苏大人尚未及冠,老夫一直想问,如此少年有为,苏大人是师从
的何处高人?”
“……并未有缘得逢名师。”
我两眼看地,过了片刻,方才有勇气接下去,“小时候曾去私塾学过几笔,后来家贫供不起,学生就自己学着临摹,
至今不成气候。”
不是矫情……只是我真的不能告诉他。
陈荀风闻言只理解的点点头,就专注看着水壶,默然不语。
直至水开滚沸,小帐响彻汩汩之声,他望着水壶却不去管,缓缓自言自语的感慨起来,“竟然真是无师自通,世间奇
事,何其之多……”
那一瞬间,我只愿水汽蒸腾,化出无边白雾,能掩了这一张妄自尊大的厚皮。“哪里是无师自‘通’,漫漫长路,苏
鹊才几分修行?”
陈荀风听了但笑不语,伸手揭了水壶盖,好让些呼啸的热气散发出来。
默默望着壶口升腾的热气,我扯开话题。“对了,陈大人是扬州人吧?听说顾大人也是。”
“是吗?”
“真正不假。”
“哦,”他微微偏过头,有几分恍惚的笑起来,“倒是有年头没回去过了,也不知扬州近况如何。”
“无妨,我这就替您把那老乡拽来,好好聊上几句。”再不等他答话,我起身出帐,逃也般去寻顾文古了。
用过午膳履行营务后勤的本分,我和顾文古去后山拾柴,回来我已不敢再上陈荀风的山头,倒是顾文古和他颇聊出些
“二十四桥明月夜”的老乡情谊,乐颠颠的去了。
我一路捧着提着我的加顾文古的两捆柴火,自己回营。
路过中帐的时候看到祭桌,鬼使神差的好奇起来,来回几趟,最后还是心痒难耐,扔了柴,做贼般的凑过去。
就不引起戍卫祭台的青麟将士怀疑的最近距离,伸着脖子使劲张望,我也只能看见红桌布正中,牛头羊头之间精美的
镂花金盘上,有一只死僵的红毛狐狸,那一团火一般的华丽皮毛,身腹侧部,距左腿两寸处,隐隐约约一个指头粗细
的血洞。
看了一会,还是很疑惑,不由往前迈了一步。
“大胆!”
尽忠职守的青麟卫,立即大吼。
脑袋一缩,我马上疾步往后退,拱手抱拳,“抱歉,抱歉。”
“没关系——让他上去看个明白吧。”
一把清朗的男声,适时响起。
我回头,无独有偶,又是好有一盆凉水哗啦啦的劈头泼下。
“陛下……您回来了?”
后退两步讪笑着行礼,实在忍不住暗自腹诽,这人,能不能不要每次都神出鬼没?
“平身吧。”
景元觉刚回来的样子,出了汗,脸色比平时红润,几缕湿发粘在额上,整个人就像猎食归来的豹子,有一种运动过后
特有的清爽。
他大臂伸展,由蒙恒替他卸了弓甲,刘玉替他解着猎装。努努嘴示意我过去了,眨眨眼,他促狭的小声问,“那狐狸
有问题,嗯?”
“没有啊。”我一脸无辜。
“哦……”一身轻松之后,他伸了伸膀子,站在那里眯着眼笑,“朕还当爱卿看出什么‘端倪’来了。”
我装楞,“陛下神乎其技,哪有什么端倪?”
“那爱卿在看什么呢,”景元觉瞅着我,狐狸眼眯缝着,果然不依不饶,“难不成在看毛色纯不纯良,大小合不合适
,能不能拿回去做狐裘?”
我脸上抽搐,只怪好死不死被他逮个正着。
“……微臣只是可怜那只畜牲,想看看是不是直接命中咽喉,让它走得少点痛苦。”
“哦,原来爱卿如此心善。”
景元觉了然,一脸赞同与感动。
他踱了过来,目光越过我,悲悯万分的看着那只盘中的狐狸,连声音里,都透着丝丝无奈与不忍。“爱卿放心吧,朕
也不忍心。虽然没中咽喉,它还是一箭毙命的,想来,大约也没太大痛苦。”
“是,是。”
“嗯,就是嘛。”凤眼中陡然闪出狡黠的光,他微一弯腰,突然附耳悄声,“早就被药死了丢那的……不然我射不中
,岂不丢人?”
我错愣原地。
他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脚也不停的进帐去了。
迟钝片刻,后面蒙恒收拾了弓箭交给旁人,过来冲我点过头要跟着进去,我一把拉住他。
以蒙大侠精湛的功力,肯定听见刚才的对话了。
我很不好意思,但为了挽回一丝薄面,还是坚决的,破釜沉舟的小声问他,“蒙中将,真这么……射中了?”
蒙中将无奈,看看帐里,再看看我,撇嘴漏出一句,“皇上擅射。”
死心。
我灰溜溜的抱了我的干柴,溜。
夜幕降临,猎队回营。
第一天,不算是大丰收,可东营猎队人才辈出,还是带回了鹿,獐子,野羊,山鸡,等等,不一而足。
大型牲畜全部记了案作为日后参比的纪录,然后由青麟卫炊班接收料理。
主料饮食不会真正拿给我们这些文官经手的,因为据说有一年春猎曾试过,结果是狩猎三日,全营基本断炊三日,于
是春猎活动提前结束。
实际留给我们东营十来个留守的老弱病残料理的,是定襄王依约带回的四只兔子,两只山鸡,还有不知道谁……
掏回的一窝鹌鹑幼仔。
我拿了哭笑不得的对定襄王说,“下次掏还是鸟蛋的窝,可好?”
定襄王摊手作无奈状,“本王也不想,射雁时自己砸下来的,意外收获,意外收获。”
意外收获什么,串烧?鸟汤?鸟仔粥?塞牙缝都不够。
我摇首,把鹌鹑窝寄放到附近一个帐蓬顶上,甩甩手去帮忙拨兔子皮了。
顾文古回来时,看到的就是我一手鲜血,拽着粉嫩光兔子向大家示范的光辉模样。
“文古兄,”从几位大人们中站起,我挥挥血手,亲热的喊,“快过来帮忙!”
“顾大人,就等你来呢!”
“这鸡毛我们都不会弄啊……”
“那个鱼汤顾大人会不会看锅啊?”
顾文古不顾他受到的热烈欢迎,从挽袖劳动的大人们看到我手上,再从我手上看到光兔子,眼光随着光兔子身上垂下
的一滴血“啪啦”直落地上——跺脚,嫌恶的扭头,跑了。
“顾大人还真是,哈哈……”
“第一年来的,都这样。”
“南方人嘛,书生意气。”
几位老大人望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了然道。
我插嘴,“那个,顾大人这样跑了,是不是恶心到了?”
“一会就好了。”
“吃饭就回来了。”
“还是苏大人这样的年轻人好啊,一点不忌讳。”
“想当初老夫也是,这个要拿笔的人动手杀鸡,实在是抵触的紧,不过习惯了就好啊,反正一年也就两次。”
“呵呵,野炊几次也就习惯了。”
“习惯了,也是有些野趣的嘛。”
“就是就是……”
俗话说群情大如天。一片幸灾乐祸中,我也没办法啊。
39.忠义难为[二]
结果顾文古此人果然性格,等到酒过三巡,他也真的没来吃晚饭。
“看不出来苏大人还有这一手烤野味的绝活,”定襄王填饱了肚子,大手在腹间拍拍,不忘夸我几句。“你分到营里
本王真是有口福,哈哈……”
“小时候皮的,有机会就山里打个滚。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能动的那还不都是拿来打牙祭了。”
定襄王听得大笑,“哈,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原来苏学士还是山大王?”
那是,当年一座云雾山,都快被我和芸师父一对师徒双煞骚扰到千山鸡飞绝,万里兔无踪了。
吃得差不多了,我拍拍屁股站起,“你们聊着,我去看看顾大人啊。”
“唔……馒头,在那边笼里。”
定襄王好心的指点一声,擦一擦油嘴,继续撕他的兔子。
寻到顾文古的帐子,喊了他声,得到回应进去一看倒好——这位老兄借着柴火之光,盘腿坐在地上,竟然在夜读圣贤
书。
“文古兄,”我呆那,是又好气又好笑,“大家不过跟你开个玩笑,你就真不来吃饭了?”
顾文古见是我,也没起来招呼,眼神示意我坐,“没有。”
可惜他的肚子咕咕不适时的叫了两声,出卖了他。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可惜书中,没有白馒头啊……”我蹲下,把揣着的馒头丢给他,“呐,定襄王
让我带给你的。”
顾文古接了馒头,稍稍有些不自在的看我一眼,我笑笑,他终是放在火上烘起来。“其实……我也没什么心思去和他
们哄闹。”
瞥一眼他刚才看的东西,将近寸把厚的一沓卷宗,接口处尽数印着刑部的封印,我没接口。
他也不在意,看着火势翻转了馒头,一会热了,拿下一只,细心拨了烤焦的皮,一点一点掰下吃了。
我坐了会,也没什么事情就想早点起身告辞,却忽然觉得有点奇怪。四下张望了一番,并没有找着来源,就忍不住问
他,“顾大人……你有没有,呃,听到有什么声音?”
“哦?”
顾文古停下正剥馒头皮的手,不解的抬起头来,“什么声音?”
“叽叽喳喳的,小声吵的声音。”
“有吗?”
“有啊,越发的大了,你仔细听听?”
“嗯……”他听了我的话还没来得及凝神细听,忽然嗖的站起来,四处乱看,一脸紧张的盯着我,“是有,是什么?
是什么……该,该不会是耗子吧?”
陡见那一脸状如见鬼的刷白,我忽然很想笑。跟着站起来,开口就揶揄他,“文古兄,你,你难道——”
话还没完却见顾文古骇然变色,手上拿的半个馒头掉下,骨碌碌滚到一边。
“怎么了?顾大人,顾大人呐,您该不会是真的怕,怕……呵……”
这回我不顾他的面子,真忍不住笑了。
“……”
顾文古瞪着我,一脸惊惧,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
“不会吧,顾大人,文古兄,就这山里,哪里会真有耗子?你要找出一只,我还就逮了烧了,来给您下酒……”
他没有搭话,嘴唇微扇,脸色青白,身子桩子般僵着,一只手颤颤抖着往我身后指。“……”
“在哪啊?”
我好笑的顺着他手回头——再笑不出来了。
身后半丈处,一条二尺来长,莹绿发光,体侧两道白色背鳞纵线划过的青蛇,蜷卧在堆在门口的被褥中。它宝石般的
菱形头颅上嵌着两只黄豆眼,殷红的信子一闪一缩,正冲着火光缓缓的,弧度优美的伸出——
正冲着我伸出。
在心神有所反应之前,身体已经先行动。
几乎在蛇向我袭来的同时,我反射的向后疾跃,随手抓到什么,都向蛇头砸去。
没有命中,但是及时阻了青蛇的动作。
下一刻,抄起的一沓圈扎卷宗幸运的戳中七寸处!
——青蛇在硬质书脊抵戳下翻动不休,尾巴几乎是立刻就反缠上我的手腕,忍着一股一股翻涌的恶心,我杵着卷宗,
死死不放。
蛇缠得越来越紧,紧的像要箍断胳膊,手杵着,却越来越无力。
胆战心惊中,它竟然还能昂头试图反噬,大骇失色,一脚踩下——
蛇头抵地,一盏茶之后,终于不再动弹。
凉湿的蛇身自手腕上缓缓滑下,在衣袖上留下几条麟印。半晌之后,我僵直着腿移开左脚,靴底之下,青色的皮肉粘
在地上,一小摊腥恶的血肉模糊。
不放心的在那处狠狠补上一脚,我最终站起身来,气喘如牛。
回头,顾文古颓然坐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