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儿?”一声轻唤,压抑着微颤的欣喜。
我“吱呀”一声推开油漆剥落的屋门——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月白的袍子,立在烛火昏暗的房里,清瘦颀长。
他张开双臂,一张眉清目秀的脸上,漾出满满笑意。
“哥!”
我喊了一声,就扑过去。
10.死去活来
熟悉的胸膛,熟悉的温度,熟悉的味道。
我蹭啊蹭啊,心满意足。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的摸我的头。
“一年不见……还是这么瘦,”温润如玉的声音在耳侧响起,他在我头顶和他耳朵的高度比划了一下,“不过长高了
点。”
我兴奋。“是吗?是吗?”
“是,”他忍笑点头,“我看看啊,嗯,这脸也更俊了。”
“那个……不管它,哥,你过得可好?”
我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一双漂亮的凤目带着笑意,温暖和熙的看着我。
一如既往,俊雅逼人,潇洒脱尘。
他环着我,胸腔因为笑而微微颤动着,一扫屋里的青灯冷寂,“我一向都好,你好不好?”
“好啊,很好。”
“真的假的,”他捏上我脸,几分研究的神色,“脸上没什么血色……一路过来累坏了吧?”
“不累,歇几天就好了。”
哪能告诉他来的路上生病了,他会碎碎念,一直碎碎念,实在有损他翩翩佳公子的形象。
他拉着我的手,在桌边坐下,“断断续续听到很多你的传闻,你这小子,越来越有名了啊。”
“是吗?我的名气已经传到京师了?”
我傻笑,我有这么有名吗?
“呵……再等个三五年吧。”他嗤笑着打破我的幻想,“你的消息,当然是我派人着意探听的。”
“呃……”原来是这样,不过他关心我,也很好啊。
心情极好,我抱着他接着蹭。
“我的白莲小公子哥都声名在外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他笑嗔着,却由着我粘在他身上。
“不管啊,有一年了……”我腻歪道,“想死我了。”
他叹一口气,环着我的手上加力。
怀念的淡淡松香味传来,我满足而欢欣的叹息。
半晌,想起一事,我从他怀里抬起头,“哥,我这一年在广平,还算混得不错。”
我喜滋滋的伸手到怀里,掏出厚嗒嗒一叠纸塞给他,“你看。”
他展开来一一看了,微微吃惊,“两万五千两?你……”
“很能干吧。”我得意。
他握着那沓银票,抖了抖,唰唰直响。
钱的声音……
我乐:“是不是比你的暗渠赚的还多?”
他苦笑,“好家伙,等范师傅知道了,少不了狠狠夸你。”
“广平是个小地方,不然不止这些,城里的官宦富户都给我榨得差不多了,以后要向……”
他打断我,“不知收敛,作画难道不耗精神?”
我忙不迭解释,“我真没花多少功夫,没画几幅……你没听探子说,我一幅画是千金难求?”
“我知道你本事,不过短短两年就声名赫赫,”他笑着掐上我脸,“当年路边捡个傻小子,话都不会说,谁知道翻身
就变个大才子。”
“嘿……赚了吧,没白捡吧?”我咯吱他。
“没白捡,呵呵,”他笑着挡我乱戳的手,“捡到宝了。”
“可不是宝?天大的宝,可便宜你了。”
“是,是,我的活宝。”
两人笑毕,他按下我手,再看银票,却又带上几分无奈,“你怎样弄的,赚得这样厉害?”
“死要钱呗,高价,少画,不认人。”
“去年一万一千两,今年两万五千两,这样下去……”
他看着银票没有说下去,片刻,几分无奈的轻轻摇头,再转过来,眼中现出一丝幽暗,“鹊儿,你难道忘了,我为什
么要你去广平?”
星眸对上我的眼睛,一瞬间,我真的觉得有点后悔。
“哥,”避开那灼人的目光,我咬牙道,“你的事,你不让我参与,我就不参与。我老老实实当我的苏才子,顺便帮
你赚点银子,有什么关系。”
对不住,这性,我死活任了。
“你……”他抓着我的手,因为生气而用上真劲,自己还浑然不觉。
“你怎么就是不明白!”
他甩开我的手,坐在一边生闷气。
我哪里是不明白,我明白,可我不情愿。
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安静的坐着,等他渐渐气平。
过了半晌,我先忍不住了。
“哥……”小声喊。
他扭过脸去。
“闻哥……”接着喊。
他不理我。
“以后我不画那么多,我每幅就卖五百两,什么捞什子诗也不作了,饭局也不蹭了,不显山不露水的闷声发大财,还
不行么?”
堂堂白莲公子,都死皮赖脸的求饶了,他还是不理人。
“你干的事,我绝不过问。有什么危险,我第一个跑。我跑了以后打死也不承认认识你,也不管你死活,自个每天好
吃好玩,养尊处优,过几年,娶三五个漂亮姑娘当妻,七八个美貌丫头当妾,生一大堆大胖小子,起名叫大闻二闻三
闻四闻……他们长大了问什么要起这么个名,我再偷偷告诉他们上面有个爹爹很喜欢很喜欢的叔,好不好?”
“你小子咒我……”
他实在忍不住,指着我哭笑不得。
我小声不满的嘟囔,“你不就是这么想的么……”
闻哥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立马乐了,三寸如簧拼命的鼓,有效果。
温暖的大手失而复得,我抓着摇了个够,才想起正事。“对了,我在广平,见到吏部侍郎李仲恭了,还有户部侍郎卢
度。”
“我已经知道了,”闻哥沉吟道,“他们这时候去了广平……”
“北边军饷,真出了问题?”
“嗯……”闻哥陷入沉思,“卢度是有名的查账好手,李仲恭又是周丞相的亲信,他们下去,看来军饷被动确有其事
。”
我一颗心放下,吐吐舌头,“我还以为,是你捣鼓的呢。”
头上立刻挨了一下,“乱说,这等——”
“这等祸国殃民的事,你怎么会做。”我呵呵笑着打断他。
他看着我,笑得有点无奈。
“战事紧张,还分饷不均,他们这是在搞什么啊。”又想起来,不免埋怨。
闻哥摇头,“这次粮草刚运过去,北狄就派了虎师豹师下来,连袭四个郡,损失很大。”
“这是冬季前最后一次劫掠了吧?”
“希望是。粮草被劫,饷银又不见,军心何其不稳……现在来袭,只有挨打的分。”
我有些不安,“就凭卢度他们,能查得出来吗?”
“不知道。如果真心要查,还是能查出些眉目,只是怕……”
“贼喊捉贼?”我问。
闻哥再次摇头,“本来我也怀疑周肃夫,可要是他自己做的事,何必派了李仲恭下去,不好交代。再说粮草运到和北
狄出兵几乎同时,不久饷银又失窃……周肃夫虽然弄权,却不是恋财的人,以他当今的地位,边防开道口子,对他没
有好处。”
“可是前线的将军怎么做得了这件大事?他们性子粗不说,饷银何时出运、走的路线是朝廷绝密,就算有人牵线,突
然之间又哪有时间地方、人力物力稳妥分帐,私藏金银……”我想到一个可能,陡然惊骇,“除非……饷银是去了北
边,朝中,有北狄的内应?”
“不错!思来想去,现下我们也是怀疑——”闻哥说了一半忽然停住,一双凤目凝起神光,炯炯的看过来。
我识时务的住了嘴。
他微张着的口动了动,半晌过去……叹气,一掌拍上自己的脑门,颓然向后仰靠,“……瞧我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我在一旁,无声看着他,渐渐抑不住的翘起嘴角。
他有些生气的看我笑,看着看着,眼神又渐渐暖起来,脸色也慢慢缓和,最后唇边淡出带着一丝无奈的笑,吐出认命
的一声轻叹。“鹊儿,你真是长大了……”
是啊,我点头,我真的长大了。
大到可以谈论国家大事,可以出谋划策,可以替你分忧了。
“……还是说些别的吧。”
闻哥却侧过头,眼睛望着茶水。
总是这样,不过……也没什么。
“对了,哥,”我想起那只假面狐狸来,“廉王四子你认不认识?”
闻哥想了想,道,“廉王无贤名,不过他六个儿子,据说个个都不差,我当初见过老大元凛,老二元胜,却也不假。
至于其他的,都比我小不少,就不熟了。”
“唔,那就算了——”
说话间,门外忽然响起呼呼风声,我和闻哥对视一眼,他一口吹灭蜡烛,我们两人各自闪身到一侧门后。
心中狂跳,不会是我带了什么尾巴吧。
不等我细想来这里的经过,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人影带风进来。
来人在一片黑暗中如能视物,施展身法没有片刻停顿,身子向右一欺,右手陡然成爪,上来就掐我的喉咙。
我向后急退,连换三种步法,那只虎爪毫不放松,始终在我咽喉前两寸晃动。
好狠,好准!
闻哥一个侧身插进来,拍掌直抄那黑影腋下,近身变掌为拳,攻其左肋,眼看可替我解围,那人左肩倏忽间收缩,抬
臂挡格,顺下一掌,发力将他推了出去,闻哥一个趄趔,生生站定,忽然望呆,站那不动了。
我惊,他怎么不管我了,一失神之间,黑影贴我更近,指尖都碰上了喉头,我退不能退,眼看就要撞上墙壁,一咬牙
,倏地蹲下,望桌子就钻,穿过桌子就跑。
站起来还没跑几步,身后虎虎生风,转瞬就被拉住了后颈,老鹰抓小鸡一般被人提起,动弹不得。
心中登时一凉。
我苏鹊七尺男儿,难道今日不明不白要葬身此处!
只听身后之人冷冷的道,“什么三角猫的功夫,就会逃。”
心中一凉,忽的变成心中一亮。
我回首,提起的心已放回肚子里,只嘻嘻哈哈的笑,“师父教的笨徒弟啊……”
闻哥点亮了灯。
芸师父拽着我的脖子,一张老脸上春光泛滥。
“想死我的小乖乖啊,快给我亲亲!”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强搂民男,还上来就又亲又啃,有没有天理啊!
我费力挣扎,无奈力不如人,不一会就气喘吁吁,脸上是口水涟涟。
“师父,怎么说我也十七……一个大……男……唉……”
我哀叫,现在是又搂又抱,加又掐又捏。
“我管你几岁,你在老娘面前,始终是个尿床被打的小屁娃!”
造谣,纯粹的造谣。
我承认当年我黄口垂髫,任你欺凌,但我绝没有尿过床!
求救的看向闻哥,他悠然一边坐下,喝茶。
心中一片凄惨,任怪力老婆子上下其手,将我浑身都摸了个遍。
“很好,”她最后捏了我下屁股,下结论道,“除了气亏血虚,四肢无力,没受什么内伤。”
谁知道她是不是借题发挥啊。
把我搓揉完毕,芸师父满意的坐下,喝茶,我跪地奉上的茶。
“接到飞鸽传书,我办完事就急急赶来见你,你感激吧。”
“师父深情,鹊儿感恩戴德,万死难报。”
我自动自发的站在她身后,一边给她揉捏肩膀,一边有问有答,笑得一脸鲜花。
“你有没有想过我?”
“没有一天不想,师父的如花容颜,夜夜入梦。”暂停揉捏,我双手作西子捧心状,“鹊儿就是奇怪,怎么一年不见
,师父还这么青春动人,尤胜往昔啊?”
“呵……咳,”芸师父忍住,哼一声,“你少对我媚笑,老娘不吃这一套。”
“那是,寻常恭维,哪配得上我师父这等仙人。”
芸师父还没笑,闻哥先忍不住,拿着茶杯的手抖抖,抖出“咔咔”的脆瓷碰撞声。
芸师父闻声脸红了红,投我一记眼刀,“说,你那张小脸,这一年里迷死了几个不要命的丫头?”
“哪有啊,君子自清,我……”
“哼,你个猴精,看不上人家就直说,少搞得人家死去活来的相思。知道么,相思债,可是要偿的!”
“是,师父教训的是。徒儿自知妖孽之身,未免天谴,以后定要洁身自好,只相思师父一人。”
“噗……”芸师父没忍住,呛了。
我给她顺背,陪笑,她缓过来,翻一白眼,“你知道,就好!”
哎,就知道欺压我。
就这么一个以欺压弱小的我为乐的恶婆子,转头对了闻哥,就变得谦恭有礼。
“殿下,人我已经带到了,你看是等老范回来一起去见,还是您先见一面?”
闻哥想了想。
“明天我先见一面,也不用告诉他我是谁,若是没有本事,宁缺毋滥。”
“是。”
“大谷仓那边可有消息?”
“暂时还没有动静,但是小黎在那边看着……”
“通知小黎,这件事容不得差错。各地都在收粮,这半月是关键。”
……
他们忽然说正事,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鹊儿,你去哪儿?”
起身又被闻哥喊住。
“我……去给你们望望风啊。”
我讪讪的说,被他发现,想偷偷摸门闩的手停在半空中。
“回来。”
“嗯……”
“快回来。”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远远站边上好了。
“你给我回来!”
先帝二子,当今明王,六年前死了的那个人,伸出他漂亮的手指着我,脸上是又好气又好笑。
“……外面风大。”他最后无奈的说。
芸师父发笑,“哼,你师父我坐在这儿,还要你去望什么风!”
两人都发了话,我只好回来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