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爷是想听在下等分析局势,还是想听取胜之道?”灰袍顾公子,起身问廉王。
“都好,都好。”
廉王被他逼着,恁大把年纪,竟然一双眼睛小鹿般的先看看大儿子,再看看二儿子,答了这么两句。
差点不顾自己的身份笑场,我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北境战事纠缠,自古有之。北人不臻教化,居无定所,骑射游猎,草盛而徙,草衰而迁,而我农耕垦田,结桑织布
,筑城而居——自古以来,北狄羡我物赋民丰,凡断粮缺布,便经城而掠,已是惯性。”
郭公子说道,世子点头。
“情势使然,我朝与北狄对峙,多处守势。唯有汉之时,武帝刚决,卫青霍去病劲旅远征,纵横千里,方破虏之于沃
野,扬吾名之于他境。”
“郭公子此言,是要我朝效法汉军?”
“并不尽然,”郭怡摇头,“北征之策,倾尽一国之力,汉武帝一代霸主,治国有方,终时亦已不支,不得不恢复和
亲。而我立朝以来,迄今五十余载,经两代休养生息,四海平复,内乱不再,民生渐有余裕,可恕郭怡妄言,尚未臻
至大治之境。仅数每年北狄来袭,耗损积累近一季税入,又半年尚得恢复,如此积弱,枉论大举出征。”
我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这个郭怡貌不惊人,名不出众,却不简单啊。
“北狄虽经年骚扰,却并无强取领土之意,如今圣上尚年轻,政事多由丞相代理,郭怡以为,为今之策,三五年内,
还是以和为贵,维持现状,不宜大举动兵。”
郭怡说得理直气壮。
“那么,三五年后呢?”
定襄王笑着问他。
“三五年后,郭怡再献当时之策。”
他翻一白眼,竟然回来坐下,不说了。
定襄王愣在那里。
我展扇掩口而笑。如今丞相揽权,圣上孱弱,三五年后,谁当政都不知道,这郭怡心中雪亮,点到为止,好不聪明啊
。
14.王府夜对
一时间,室内鸦雀无声。
我忍不住去看四公子,四公子正意兴盎然的瞧着郭怡,感觉到我看他,转头一笑,凤眼弯弯,好不暧昧。
我一呛,郭怡的油滑有那么让他开心么。
前首顾公子清咳两声,站起身来。
“郭公子所言,不无道理。但文古所虑,与北狄之大战,早晚不可避免。现今两国虽无全面冲突,毕竟是我一方以大
耗损在维持平衡,于情于理,都不可长久。”
“顾公子有何高见?”
定襄王早恢复过来,又神气的问道。
“文古是书生,不谙行军打仗之道,不过却以为强敌环伺,不进则退,时不我待。如今以我之力,进击北狄固然吃力
,却好过他日两拳难敌四手。”
顾公子声音平缓,一番话说得有理由节不卑不亢,却听得我心中一紧,不禁使劲抓住椅子把手。
只听他又继续道,“今日我国虽与北狄直接交锋,西面强敌却也不得不防。西凉新王自三年前登基起,肃内宫,清外
廷,一手加强王权,一手广开言路,实有兴盛之相。而自去年冬起,西凉王率军西征,已灭了西边四个部落,拓疆千
里,实力不可小觑。西凉西征一毕,必将转战东线,其主时逢盛年,好狠斗勇,正值兵壮,又携胜势,而我与北狄胶
着,牵制十万大军,国库空虚,如壮士先断一臂,彼时交锋,文古恐河洄平原危矣!”
我好生佩服的看了这顾文古一眼。
“……凤阐无甚实力,乃是前朝末年战乱时期土司据地自立,若非我朝长久放任不管,不会存至如今。本来凤阐偏安
一隅,久无动作,我亦可忍得一时,但此时山雨欲来,蚁穴不除,恐招后患。文古所解王爷四国之题,即是先平凤阐
,再征北狄,以抗西凉。”
顾文古说完,灰袍一动,自回座位坐下。
我“啪啪”鼓起掌来,也不顾旁边郭怡脸色凝重。
世子几步踱过来,问我,“苏公子看来定是同意顾公子的精辟见解了?”
“的确,顾公子所言,苏鹊万分佩服。”
我立即点头称是,他说得本来就合我意,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我毫不吝啬的拍完巴掌,却看那顾文古,一张老成持重
的脸上竟然有点红了。
正想着这顾文古圣贤书读多了到底是皮薄,回头看见世子像看猎物似的一眨不眨的望着我,倒抽一口冷气。
“不知苏公子自己,有什么看法?”他果然开始问道。
我摆手:“没有了,刚才顾公子所言,苏鹊深以为然。”
这么说好像有点无赖,不过却是真话。
“元凛所见苏公子先前策论,何其精辟,何其犀利,苏公子若不是心中早有计较,不知那六字真言又作何解?”
世子不依不饶,干脆站到了我面前,继续用那种猎人看见小白兔的目光考究我。
“呵……”我一脸谦虚地看着他,心里开始暗骂,刚才做什么不好,偏要偷懒写的那么直白?
“还请苏公子不吝,当堂赐教一二。”
世子不为所动,仍旧目光炯炯站在我面前。
我心虚的转开目光,可惜,左手是定襄王目不斜视看过来,对面是四公子坐着盈盈而笑,右边的郭怡盯得我半边脸烫
,就连站在正中的顾文古都走过来,等着我发言了。
这一屋子,都不是好惹的。
罢,罢,罢。
今天正反是逃不过去了。
我死心的站起来。
“环伺三邦,孰强孰弱,解决之轻重缓急,苏鹊确实赞同顾兄所言。而我与北狄常年纠葛之因,苏鹊久居北方,深知
郭兄所言,正中要害。”
看看郭顾两人,我继续拱手道:
“苏鹊窃以为,北狄扰我日久积年,边防人心低迷,实需一胜立威,方可振我雄风,退彼野心。而抛开数年积仇,我
与北狄之争,无关领土,止乎利益,我国就算成功进击北狄,不过将其一时逼退,北狄牧人不事农桑,其一日需要我
国粮食布匹,就有一日南下之必要,而我就将一日不宁。故尔,苏鹊以为,我应以战立威,而开和谈,闭黑市,开商
渠,以粮食布匹,换购北狄牲畜。”
“两国黑市古已有之,从不见其能阻隔北狄南下,苏公子这是何意?”郭怡插嘴。
“苏鹊所说闭黑市,其意不在贸易,而在联系。”
料到会有此一问,我解释道,“贸易虽可解决北狄之需,却难断番人掠夺之本性。而若能令所开商渠之中,指定北狄
只得若干官商同我往来,则其必由北狄贵族执掌。而我与之贸易,官渠不比黑市,金银粮布大量流出,将是何等的财
源,若我能因循利诱,授之以渔,便是何等的中饱私囊机会,比之开战掠夺,他们取之更易,得之更多。待贵族商号
尝到甜头,难以罢休,他们本身便不敢轻易挑起战事,且应能以其在北狄地位左右番廷之朝议,自发维护两国商渠之
通畅,此其一。”
“其二,我虽对对方官商授之以渔,是否以伙伴之谊待之,却皆在人为。假若水长草肥,北方平稳,不如大肆发展关
系,稳固北狄贵族。假若天有不测,北方牲畜年入短而有南下之意,不如提出与其牛羊最盛部落交易,并与以高利,
引固有官商和新盛部落内斗,坐等其削弱实力。甚至,我可派出使节团队常驻狄廷,借口调停纠纷,行收买人心之实
。”
说到这里,我有些犹豫,通商之说实为表象,为的是铺垫后说,可后面这一计糜人心智,实在恶毒。
算了,若要在死伤无数和引人堕落中选,我宁愿后者。
“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两国边境之交,我为城郭,彼为荒野,轻重有如
玉珏之于木石,我方实已立于不胜之境,是故争锋一起,唯我方耗损而已。”
“若两国通贸易,则可因商渠建商城,引双方百姓聚居,兴繁华之所,筑奢靡之都,休戚与共,双方同举之。此计,
上则可由北狄贵族藩领城镇,中可留北狄贵族居于城中,下可引北狄贵族常入城销金度日。上策得以实现,则北狄商
城为我之屏障;中策若成,则北狄人质在我手中,南侵必多有顾虑;最不济下策,仍可成就一座北方销金窟,控制银
脉,颓败贵族,消磨其人奋强之志……另外筑城亦通消息传递之捷径,例如其时北庭之风吹草动,我可由其族入城寻
欢的人数、次数、停留天数、花销目数等等旁证细查。此乃其三。”
“我与北狄,既相争不可避,则其中维持均衡之耗损,应由双方共举,断无一方长期任人予取予求之理。行贸易,建
商城,并非为我方牟利,而在勾连利益。商城存,边境和平,则双方互利,商城毁,战火再起,则双方共伤。北人虽
迟愚,长久亦应明此理,无形之中,又深陷此道,苏鹊以彼制彼之计既成,则北境平矣。”
我一口气说完,周围静悄悄的,有点可怕。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皆作目光深远,若有所思状。
抵狄五十载,北邑城池毁坏无数,民怨沸腾,我这送城一说……
恐怕确实骇人听闻。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过远虑,孰有近忧乎?
“咳!”
我咳嗽一声打破尴尬的僵场,呐呐说道,“苏鹊信口开河,诸位就当……”
未及说完,顾文古一步跨到我面前。
“苏贤弟大计安邦,文古拜服!”
他说完便拜。
“文古兄这是做什么!”
赶忙扶起他,看这人脸上无比恳切,心中不免忐忑。他以为我当真是天纵英才,坐在这儿片刻间就想出平北大策?
惭愧啊,闻哥关心北方战事,去年他途径广平时多次聊起这个话题,之后我想了好久才略有所得,今日实在是气令智
昏,竟至不管不顾,在这里侃侃而谈……
郭怡沉吟半天,此刻释然插嘴,“城外之城,战外之战,此计可谓深谋远虑,行之得当,可以绝后患。”
尚未答他,却见世子郑重过来拱手,“苏公子今日能以此策相授,元凛感之佩之。”
今天这一屋子,果然都是人才。
我越发后悔不迭,还没来得及跟闻哥说起,我跟你们这说的什么。
“世子高看,郭兄客气,苏鹊话纸上谈兵,说得轻巧,只怕这……”知易行难,我哼哼,“执行起来也未必那么容易
。”
是不是我看错,世子那张板脸竟隐然动容。“苏公子安邦之良策,若他日真有机缘实行,元凛在此保证,定会择良人
慎重执之。”
那边四公子不知道在和定襄王咬什么耳朵,咬了几句,定襄王笑起来。
“听几位文绉绉的说了这许久,也差不多够了吧?我这老粗,耳朵就要磨出茧子了。”
定襄王说完走过来便拉郭怡的手。
“听说过公子下得一手好棋,我早就手痒,不知公子可愿陪我去杀他几盘?”
“定襄王若有如此雅兴,郭怡奉陪就是。”
郭怡脸上老大不愿意,不过还是跟着定襄王走了。
定襄王走了,世子拉了那位酷似廉王的洛南王,和四公子一起到前面和廉王嘀嘀咕咕,完全弃我和顾文古于不顾。
我正在惊奇他们如此的待客之道,顾文古却无视他们,挪到我旁边坐下。
“苏贤弟,刚才小王爷说你三条策论只有六个字,文古很是好奇,不知可不可以不吝赐教?”
“顾兄切莫误会,小弟只是手懒,才写了区区六字。”
说完我见他仍是恳切的盯着我,不由苦笑。
“顾兄,小弟那六个字乃是少报,屯粮,常价。”
顾文古听完,沉吟良久,“……愚兄此生自负,从未真心佩服过一人,贤弟今日已让我破例两次。”
我脸上一热。
这番称赞在别人听起来,未免觉得说的人太不知好歹,听的人与其说受了恭维,不如说受了揶揄,不过我知道他并无
此意。以此人傲气,说出这样的话来,才是真心。
“顾兄高才,方才一番见解,数语道尽苏鹊心中所想,苏鹊早已叹服。”我真心答道。
顾文古闻言笑了笑,“文古他日能与贤弟这般人物共事,实在高兴。”
心中对他又添了几分好感,想到早前莫名其妙的遭遇,我看看还在聚众商讨的廉王一家,不由得问出口,“顾兄切莫
笑话,其实小弟到现在还不知这廉王府搞这许多花样,究竟为何,总不会真是为了听我们坐而论道吧。”
顾文古奇怪的看着我,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苏贤弟为何来此?”他最后问。
“苏鹊乃是因接了府上四公子的帖子,说是有中秋灯谜会……”
我不由得看了一眼那该死的骗子,他还在那边众人间嘀嘀咕咕。
顾文古的神情变得更为古怪。
“顾兄是因何来此?”我问。
“……文古出身江南同文书院,此番前来,是受书院推荐的。” 顾文古说得有些犹豫。
我大惊,同文书院,岂不是四年前,暄兆文祸……
大概是看见我惊疑的样子,顾文古主动解释道:“天恩浩荡,免撤同文书院,但同文学子这些年,也确实受到打压。
好在我早于暄兆文祸前就从书院出师,有道是前罪不追,因此出身还算清白。”
我点点头。只因暄兆文祸三位大人皆出身同文书院,文祸之后,凡同文学子一律三试不取,天下皆知。
“元凛仰慕顾公子高才,有几个问题,还望能与顾公子相谈。”
世子从前面独自过来,望着顾文古说道。
顾文古连忙起身,匆匆看我一眼。
“顾兄请。”我说。
他微微点头,便随世子去了。
剩下我独坐厅上,看前面四公子和廉王洛南王兀自笑谈,觉得真正莫名其妙。
好在我也没被晾多久,四公子就过来了。
“走吧。”
他笑笑,说的跟没事人一样。
“去哪?”我实在没有好气。
“吃饭啊。”
他笑得更加开心,像拣了个大元宝似的。
15.水亭话醉
一个丫环在前面掌着灯笼,四公子走在前面,我跟在最后,又在府中弯弯绕绕了半天,到了一个大概是花园的所在。
“你下去吧,我们自己过去。”
四公子拿了灯笼,遣退了丫环。
“走。”他对我说,自己在前面带路。
进了黑黢黢的花园不久,到一座池塘,塘边一座半水亭,掌着几盏灯火。
亭中有一桌酒菜。
四公子把灯笼放在一边,先坐了下来。
“你都不饿的吗?”他抬首问仍站着的我,向一桌佳肴努努嘴。
我愣,他还好意思问我。
“今天晚上,这都是怎么回事?”我站在原地,努力抑制自己的咬牙切齿。
四公子仰头看着我,还是在笑,而且是越来越好笑的那种。
“……有什么好笑?我有这么好笑吗?”
怒气冲天,我开始不分尊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