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桃红还盛,尚未生了围绿,夜色却浓。还记得就在这个我站的位置,飘荡的宫灯自身边一盏盏亮起,绕着湖面,
合拢成一个美丽的大圆。
然后……
“玉公公,我想在这里歇一歇。”
君主寝殿,万象重华。屋顶是一大片璀璨的琉璃铺就,趁着夕阳最后留下的霞光,从绿柳婆娑的枝丫里骄傲的现出身
来,露出夺目灿烂的金黄。
我微微阖了眼,避开那刺人的亮。
在岸的这侧,虽并不能清楚的看见,却仍然知道那些檐角上惟妙惟肖的九龙七兽,定是张口吐舌,狰狞雄健,朝天高
高昂起它们的头颅。
那是覃朝威重之地,福瑞之所。
那是天子之在。
开国以来的三代帝王,并非皆喜夜夜宿于重华,却都甚少将那私密的处所用来饮宴,偶尔几次,招待的莫非推心置腹
的重臣,就是亲密无间的手足。
进去里面就坐的中书省尚书、大理寺卿正,齐太夫人和廉王,正恰到好处的诠释了重华宫宴的这一特点。
崇高的荣誉,与标榜的忠良。
我看着他们通过廊道的另一端,寒暄着、谦让着,却仍然按着特定的顺序最终依次走向那座楼宇。一个个,或是老态
龙钟,或是刚正不阿,或是英姿抖擞,或是富态稳重……就像是亲眼见证了一方筹码的累加,见证了一座天平的倾侧
。
我知道这是件大事,是方大势。
却像钝了的刀刃,打不出思绪的火花。
我知道那每一张面孔,都是明日朝风重要的向背。
却目光流连,停不在那些人身上。
我想的,看的……
都是他们走向的终点,是他们伏地的仰望……是殿门处,迎候的挺拔。
褚金锦袍,玄金外罩。
蟠龙顶冠,腾蛇剑鞘。
好像,已经很多天没有见过。
又几乎见面就是昨天。
好像,从未认识般高高在上。
又如冥冥中熟悉不过的近旁。
好像,心止如水时,远处凝望就能获得的满足……
又仿佛怦然心跳后,悸动也蠢蠢难掩的空寞。
我承认是不太懂他。
却没想到曾几何时,亦已不太懂自己。
只依稀知道,这样急迫的直视并不妥当。即使隔着一座湖,不会为那厢察觉了去,为人臣子的,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境
下,见到圣颜都应该朝天跪拜,伏地大礼。即使对方并没有往这边望上一眼,没有在门口多作哪怕片刻的停留,没有
用过超出区区几句短话的功夫……一圈颔首示意,领头迈入内室。
但我却做不到。
从余光中他出现那一刻起,既动不了身子,也移不开眼。
……
到他的背影,缓缓消失在殿门尽处。
“——大人!”
“……嗯。”
才转过身子,和刘玉对视相觑。
“您……还好吧?”
好的,哦,好的。
虽然方才倚柱杵立良久的表现,已很不像个称职的臣子,却依然像是不拘小节的文人,像是重伤后偶尔糊涂的病患。
足够痴呆,足够犯傻。
足够到我都不需要白费口舌跟刘玉解释,只需对他迟缓的,钝钝的傻笑。
“啊,呵,呵……”
总管大人就会不自然的扯动嘴角应和,然后谨慎小心的眯起眼睛,和我隔开一段距离,以巡逻般的目光在我脸上打转
。最后,也不知是得出了什么结论,他以一种虽声小却笃定的口吻凑上来——“大人,想皇上了?”
“你乱说什么!”
我一步跳将起来,瞪大牛眼。
刘玉骇住,满脸无辜,不住眨两条细缝。
“……小、小人说了什么?”
“……”
突然意识到,他的话其实也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而我那明显过大的反应,却不幸标注了“特别”的意思。
我喘着气,觉得脑壳顶一阵发晕。
摆摆手坐在廊柱边缓气,看着天幕低沉,星光渐渐露出颜色,忽而鼓乐声起,那一侧的华丽殿阁灯火辉煌,夜色下,
开始上演精彩的节目。
今天却是自己疲劳多事的一天。
大病未愈,别提精气神强健的要求,真无人做到。可是沦落到已经干脆管不住自己的心绪,还是早些,回去窝着罢了
。
看了看刘玉,他的眼神留在对岸,耳朵竖起,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怕也是想早日甩掉我这个病号,去服侍他真正
的主子。
确实也耽搁了太久。
悄悄伸展了腰肢,扶柱站起身,准备回去,继续好吃好喝的供养。
——却在下一瞬僵直。
“……玉郎!”
85.静水深流[一]
像是天上落的雷劈在背上。脚在地上生了根,腰以下变成树桩,忽然就没了知觉。要怀疑自己的所闻,但那两个不会
有错的字节,清晰又分明。
“玉郎!”
再一次。让我微微的颤抖。
来人唤得更贴近了,也杜绝那是凭空出现幻听的借口。
……但这个名字。
心在雷击落入的沉寂之后,薪火重燃般“怦”、“怦”的跳动——
这个无人知晓的名字。
我带了些茫然的看向刘玉……以并不情愿的迟缓和一份迷惑,想从他面对着我的脸上,找出一点答案。
这个已经不该再提的名字。
而刘玉此时的目光正越过了我,他看着后面的某一点。那眼里的语言是惊讶,尔后带上了惶恐,踮起的脚尖坠下去,
“扑通”跪在地上。
“参见……”
我在他颤抖的声线里回过味来,费力的挪动腰身。
那是非常纤细,非常秀美的女子。
即使是自诩见过百千佳丽的我,也不得不这么说。
宫灯的照映下,手笼的衬托里。乌云髻把一头青丝高高盘起,金步摇坠着兰花钿,点缀在双鬓上。眉目如画,白面如
瓷,深重的玄色对襟宽袖袍服,滚了细致的金边,由一大串翡翠绿珠从脖颈上缠绕挂下,摇在百鸟朝凤的襞膝上,压
紫裙曳地,伴花穗垂行。
华贵,而不失柔媚。
正当我欣赏之时,她却以儒裙限制的步幅——迅速的穿过长廊向我们走来。
那动作太快,快到有些仓促。鼓起的宽袖,似乎能听到两面带风的声音,长裙的下摆,被带出水浪般波波的涌动,金
莲的一点鞋尖偶尔露出,也旋即不见。
不过,仍透着一番婀娜。
只是越走到近处,她的步子越发慢了。
慢,慢下去……
终于停在我一丈之前。其下起伏的胸膛,抑不住急促的呼吸,证明方才那一阵疾走的剧烈还在延续。但不知为何,那
双秋水妙目中本来跳跃的惊奇、盎然的生气,已在最后几步路上飘然散去,化成一潭无波的死水。
我就像是看见一朵昙花飞来,然后凋零路上。
此刻,她把方才匆忙间露出的一截手臂缓缓缩回袖中,双手于腹前交握,抬起颌,挺起胸,以公室女性特有的那种端
庄仪态,静默的站立。
只盯着我。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以一种相对低下的高度,却完全的俯视。目光沉静,面色冷峻,却不加丝毫的避讳,就像,审
视一个没有生命的器具。
被那么看着,使我没有其他的办法。
也只能看着她。
微低着头,带着稍许谦卑的姿态。
才发现她其实并没有远观那么年轻。说不出准确年龄的脸,虽不显老态,却总让人觉着,像一颗熟到好处的果实,由
内而外,透出一股子丰韵和成熟的感觉来。
朱唇轻启,先吐出让四周骤冷的语言。
“站者何人?”
我的下襟被人用劲的拉了一下,差点让我站立不稳。于是就顺着刘玉的那股劲,软下膝盖,跪上晚风拂过,透着冰凉
寒阴的石砖。
从她的问话可以想见,她并不知道我是何人。
可是,我却知道她是何人了。
“微臣苏鹊,参见太后娘娘——”
既然低头,就索性将头抵在地上。“臣夜入皇宫,见玉液池景色优美,禁不住驻足观赏,出神之际竟不知是太后娘娘
驾到,更有眼不识凤仪,致冲撞銮驾,实在罪该万死!”
……
面前是无人应答。我不能抬头,只听见由远而近的宫娥脚步和气喘声,依次落在太后的近旁。然后她们也摒了气,小
心收起所有的声息。
静寂。
时间过了有一炷香。
还未全然转暖的春末,我的额头上却流下涔涔的汗水,倒流至顶,在长廊青灰色的地面上,落下一团深斑。
刘玉就伏在我的身侧,不知是否也不好过。只是他大概比我谨慎,毫无动弹的迹象,而我方有一丝蠢动的冲动,就因
为突然降至的问话,骇停了动作。
“是哪里人氏?今岁几何?”
……我不知她作何缘故。
但再突兀的提问,也只有她不问,没有能不回答。“启禀太后,微臣出生北邑庆州府冬河镇,今春虚有二十。”
又是好长一阵无声无息。
长到我额上的汗珠已经被地面的穿堂风吹干,留下黏黏的不适感。
“你,把头抬起来。”
“……”
于是,我又一次见到了尊贵的帝母。不露声色的观察中,依稀想起,记忆中她合该早就年过四旬,但这一张稍嫌苍白
却无甚皱褶的脸上,当年先帝宠盛时野史皆书的“冷艳冠群”四字,仍隐约可现。
“还是个孩子……”
等了半天,却等到了这一句漠然的喟叹。太后绷直的躯干松弛下来,目光落在我吊着的手上,她伸出右手,向上轻抬
,再搭在伸手来搀的宫娥臂上。“哀家听说过。翰林学士……在函谷,狄人射伤了你。”
我顺着她的意平身站起来。这一句识得,她的语气,竟带了些难以察觉的不耐。就像是一个被不识趣的下属打扰的权
贵,很快就会失去最初那一点好奇,回到原先的道途。而刚才那个一边呼喊着忌讳的名字,一边在静穆的回廊里疾奔
的女人,仿佛就是我花眼之后,看到的一场幻梦。
“多谢太后关心,臣已好了许多。”
这回谢礼,不曾抬头仰望。借住宫中养伤已有半月余,她听说过这一个人也并不奇怪,我有些意外的反倒是,听她的
说法,并不似清楚这次事件的真相。
感觉太后的目光又落到了我的头顶上,来回逡巡。
“你立了功。”
清冷淡漠的陈述。
“臣不敢居功。此次能占得先机,全赖陛下事前谋划,早定圣裁,臣只不过是依计走了一遭……”
如果没错的话,我听到了一声冷笑。
小,却清楚。
难免有些刺耳。
“好。那边在摆宴,这边还让着功劳。”
她的声音轻飘无根,冲着我身后的方向,似乎多说一个字都是敷衍,“罢了……要跟着他,那也是你们年轻人的事。
”
我不由自主抬起头来。
太后的脸正停在宫女提笼上方的光映中,显得惨白、狰狞。她的语气越发冷漠,似乎连启唇都透着厌恶,“……哀家
一个宫里等死的人,有什么相干。”
我不知该接什么好。她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并不需要别人的接口。就算真正需要,我也不敢那么做。
唯一所幸的是,我难解的犹疑并没有持续多久,东首一个苍劲的声音就截断了这场怪异的谈话。
“太后贵体违和,夜寒露重,还请早些回长泰殿歇息!”
夜沉灯背,使我看不清来人的面貌。而那不容置疑的口吻,听在无人敢多嘴的寂静湖边,绝无二者的可能。
我和着又清脆点地的刘玉下拜。
好像没有带随人,但即使是孤身一个的尚书令大人,也仍旧那番盖过千军的气魄。他似乎没有看见我和刘玉,几步走
近长廊,手在空中大幅挥舞,口中不停高喝:“都是是干什么的!这么晚了还带太后出来,出事谁担着!还不给我速
速搀回去!”
还没有从首次听见周肃夫高声说话的震撼中缓过来,身前又有了变故。
方才还是低回婉转的女声在耳边变成了尖细,刺痛我的耳膜。“你们干什么?干什么!哀家不回去!”
周肃夫撩起大袍的下摆,跨过了长廊柱下的石凳,看都没有看一眼跪着瞠目结舌的我,伸手抓住在宫娥中奋力挣扎的
太后。
“不要胡闹!”
他大喝。
“不要!”太后像是突然增加了力气,一把甩开兄长的手,连带着推开身边的两个宫娥,“我知你又来送药,我知你
当我疯癫!我偏就要疯癫——长泰殿,那是什么地方,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
……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太后随身的婢女宫娥,刚才谈话时还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现在却全都变作了力大无穷的护法,欺凌着中间那个尊贵无比的女人……让人胆寒的太后,刚才还是秀丽端庄的冷
艳美人,现在却完全变作了疯狂的罗刹,不顾一切的在人中挣扎……略上年纪的尚书令,刚才还是不苟言笑的世人师
表,现在却转身变作了怒目的金刚,抛弃尊卑大小扭打在人群中。
想要张口发出惊呼,身后有只手伸过来死死捂住我的嘴,把我拉拽着向后拖行。
我的膝盖磨在冰冷的石砖上,衣服的下摆纠结成高低的磕碰,吊在胸前的右手往复撞击在胸脯上,全让我想要惊叫。
却盖在那厢一次又一次放声的高呼里。
“难道还要回去再疯一次吗!放手——”
“——太后该回去吃药了!”
“——我没有病!”
“抓住她!抓住她——”
“放手——”
……
“太后有风疾旧患,每年春末发作,万万不得外传。”
刘玉小声紧张的提醒,随着那幅难堪的画面终于远去在那漫长、漫长的长廊里,灌进我的脑海。而耳中那份无限放大
的震撼,则成为这个晚上,唯一超过远方严捂口缝下仍然漏出的尖叫的声响。
86.静水深流[二]
也许是惊吓过度,也许是受了寒。那天晚上回来之后,我便得了贪图外出的好处,不幸重新倒回床上,发了整整三日
的热。
期间噩梦连连,不分昼夜,恁的幸苦。中间即使退了烧醒来,梦魇也仿佛一直追逐,迷迷糊糊,看人都是晃动的重影
,听话都像飘过的风声,连来把脉问诊的太医,也当作了不怀好意的坏人,用力不留情面的推开——害人家反应不及
,跌伤了年迈老脆的尾骨。
这些都是事后刘玉告诉我的。
他是特地来宣诏的。
有圣上口谕一则。内容如下:
病人不知自重,故严旨以约束。解令颁布之前,该人禁止会客,禁止出院。禁止饮酒废食,禁止过点误药。禁止探问
外事,禁止过问内廷。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