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知道那个东西的价值。也不是不知道,如果我看了,哪怕只是一眼,会对闻哥有多大的帮助,可是……
我做不到。
努力扭转头,外间的灯火,仍然是一片黯淡的迷朦。
“尚书令……他花了二十年替你集权,花了五年,做你磨练的对手,剩下余生,则为你清障平路……不惜身败名裂,
甘愿领罪伏诛……这份心血,只是对你,对你一个人。”我关上耳朵,不去旁听自己的话。
这一次,只有这一次。
我放弃求索的捷径,放弃复仇的良机。“别再想那么多。好好收着,妥善使用……不让他的苦心白费,也就值了,啊
?”
该说的话,已说出口。我实在不知道,在这个因为暴露真相的落差而太过沉重的时刻,还能以自己的绵薄之力,为他
做些什么。
只有贴着他的身侧,笨拙的张开双臂,从后面抱住了他。
他转身俯首在我肩窝里,一声叹息。
就像一头长途奔袭后,终于也感到疲累的狼。
我清楚的明白,即使此刻他的灵魂能够暂时得到镇静,那些他必须独自面对的痛苦,已将伴随今后,不会因为这个简
单的动作而消失。
心底有某一块地方,狠狠的塌陷下去。变成无底深渊,生出滔滔莽流……流向那一头。
而我的身体,仍然无法驱策的停留在河流彼端。能做的只有用劲收紧臂膀,缩短我们间隔的距离。
紧到不留一丝缝隙。
然后感觉,他也回抱了我。
伸来的手臂很用力。这样抱着,相互间叠加的体温,似乎生出一丝的暖意,让满室的暗沉淡去。也似乎,仅仅这样抱
着,并不用对话和动作,隔动的心跳起伏,就可以给对方添加力量。
就这样抱着,似乎好象,可以到地久天长。
不知过了多久,景元觉将头抵在我的肩上,下巴的抬压,戳得那一处肌肉发痛。“苏鹊,你一点也不会安慰人……”
他喃喃但是清晰的嫌弃于我。
“嗯。”
“呵……”
得到承认,他又低声的笑。
然后松开了怀抱,自己阖目坐着,静了一静。
我没有打扰他。
许是因为时间的关系,沉默的拥抱到于后来,被安慰者的表情比之之前似乎放松许多。许也正是因为这种放松,却使
得此前能用理智压抑下去,而变成深处厚重大石的那些阴郁,生出尖锐的棱角,一层层穿破阻碍,泛了上来。
等到听到外面一更的钟响,他睁开双目望向窗外那一片依然朦胧晕黄的灯光时,脸上的神情,我以为已经可以用两个
字来形容了。
悲伤。
95.无悔执途
我看着景元觉缓缓起身,越过桌案,穿过空旷无人的殿阁,只身站在紧闭的大殿门前,顿了一刻,伸出双手。
“吱呀”一阵轻响,两扇雕花的木门应声而开。
今夜皇城的天空依旧如同昨日,星光微现,凉风习然。只是墨幕下的重重宫闱,其中有些东西一旦揭开,已不可回头
的改变。
我听见景元觉以不甚洪亮却平稳的声音宣告,周肃夫多年结党,飨官营私,如今罪条坐实,为避大祸自入宫请死,而
朕获证确凿,一概罪罚,明日早朝将有定论。
大殿被外面熊熊的火光照亮,门内景元觉的轮廓,就像是光明和黑暗交接处的一道剪影,遥遥不可触及。俯首御案上
那本栗色的锦缎小册,还有其下厚厚一沓牛皮捆束的密信,却近到看来分外扎眼。
这一番速起速散的宫内骚乱,一度围而又撤的周府和南省,一夜跑马不歇的城内各道——伴着景元觉在殿门口说的寥
寥数语,到不了明天早上,就会被一切需要知道的人知道。
今晚对很多人来说,将是个无眠之夜。
但是当内宫的福兮、天禧、永寿、甘泽四道厚重的大门紧紧闭起的时候,那些外面的流言和猜疑,无论是喜是忧,已
被牢牢挡在墙外。
景元觉宣定襄王和郭怡在弘文殿小议。出了殿,我将蒙恒留在那里,独自回头。
平日不显寂寥的重华殿,此刻沉静宽阔。一人在偌大的厅堂中踱了两个来回,出门命侍候的小公公温一壶酒,送入寝
宫。小公公识趣,不仅温了一壶不伤人的黄酒,还着人做了好几样清甜的小点,置了一个端盘,一起送进了偏殿。
一直等到三更,景元觉也未曾回来。
我想事态突然,万般头绪皆需整理,他亦可能今夜赶着处理一些事,许要亲自到城中或是城外布置,晚归或不回来也
是正常。但随后又转回自己初时的判断,既然周肃夫的本意是扶持外甥,他已没有大动干戈的必要,只需顺力而为、
平稳衔接,方是上策。那么为了大局着想,还不如早早归宫,自然过渡……
想来想去,并没有得出一个合理的结论。只徒然枯坐,后悔离开弘文殿时自以为是的避嫌,也不曾问过景元觉的想法
。唯一可以确定的事,倒是自己此刻的心态竟如家中的妇人一般,全悬在外出未归的人身上,只差倚门翘首,期期以
盼。
扪心自问,也不知曾几何时,已这般在乎。
待得鼓楼的钟声渐渐远去,温酒的热水换过第三巡。庭外终于响起熟悉的脚步,我迈出殿门,站在檐下内廓相迎。
景元觉披了一件墨色的披风,将颀长的身形恰到好处的隐没在浓厚的夜色中。刘玉吊着手灯伴在侧旁,照见他手上端
着的一只方形木匣,不大不小,不长不短,正好用来装进一沓信函。
白日丰神俊朗的脸上带着三分倦累,三分落寞,却在将上阶级时止住了脚步,仰头看着我,微露一丝讶色。
诧异间,听他缓声叹道,“如果没有记错……这是你第一次主动迎我。”
多少呼之欲出的慰问,被我吞进喉咙,咽回腹中。
仅仅是其人眼中一抹微弱的暖意,却得全力忍住满腔泛起的涩然。我拂袖回转,让开身后的入口,“还不进来。”
他在原地轻笑。
侍卫都留在门外,屋内只有宫烛垂泪,一壶温酒渐凉。我等景元觉解下披风的时候,为他斟了一杯酒。
右手仍然僵硬,做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也漏出半杯的琼浆。景元觉一直皱眉坐着看,待酒杯颤巍巍端到他唇边时,不
推辞饮了下去。然后从我手边接过酒杯,自己倒满,自斟自饮起来。
一杯,两杯,三杯。
直到我拉住他举杯的手,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景元觉望了我一会,垂下眼眸,用三根手指轻轻旋转青玉的空盏。酒杯几回盘桓,他挑起眉,对着指间露出齿白,“
不是打定主意要灌醉失意人,让他早早上床,睡熟一觉?如今几口下去,又犯了犹疑。”
是啊,本想如此。
我不与他争执,只是掰了一块绿豆松糕捏在手里,塞进他的嘴。
眼前有一双细长的凤目直直盯着,专注,凝神。相比之下,其下两瓣唇间的入口吞咽却谈不上配合,硬塞之后,尚落
下不少绿色的颗粒。
彼时景元觉任由我在他脸上动手,以指腹抹去糕饼的残渣,以袖里擦去溢出的酒水,仍旧一瞬不瞬望着,终究在一个
间隙中,叹了一口气。
“我心里很是高兴,也很感激,可是苏鹊,不要替我担心。”
动作停顿一下,他捉住半途抽回的手,站起身,似叹又似笑言,“前日我同你说过,吾本无心就天下,奈何天下成就
吾——今日,不过是更应了这句话而已。”
我的目光落在桌角的木匣上。
庸庸无奇,不知凡几。
轻到单手掌托的分量,压在桌案一角,却厚重若镇海泰山。
“你已看过了?”
景元觉眸光在盒盖上一扫而过,微微点头。
这一刻,我已提前知道很多人的命运。领头人的临阵倒戈,好比釜底抽薪,根上一刀,会使得参天大树,轰然倾倒。
如若,那个领头人一开始就存心反间,长久的经营,好比危枝筑窝,好比塔尖累卵,大风一起,会使得骇世杰作,荡
然无存。
景元觉看着我,等着我飞远的神思回转,“不问我要怎么做?”
不需问。
我含笑摇头。那小小的一个匣子,拘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摆在桌上随意他处置。何等权重,何等威仪,可是到头来
君主待罪仕的,又无非三条老路,杀、赦、信罢了。
以他人的才智,我不敢说。但是面前这一位却可叫人放心,大概,不会辜负为他备下这份重礼之人的心愿。
而我更想知道的是,他们甥舅两人在那间空寂的殿堂里漫长的一个时辰,屏退外人,究竟谈了些什么。
需要周子贺用上相府最后能调用的兵士,重重包围弘文殿,阻挡外人一切窥探,消散于暮光中的一个时辰。
可是我也明白,这个问题我不该问。
无论我有着什么样的推断,无论内情如何。无论到底是出于什么样隐晦的居心,什么样复杂的考虑——这一条,不该
为他人所揣测,不该为他人所议论。
事情,就让它向着那位所希望的方向来解释罢。
事实终有大白的一天。
思绪悠悠远飘时,景元觉忽然抱住了我,埋首于我的颈项。轻轻的一阵厮磨过后,他稍许推开距离,“在我还能管得
住自己的时候,去别殿睡吧。”
我杵在他怀里,不由笑起。
真相此物,也许就像是埋藏在沙砾中的宝石,虽然引人神往,却不会轻易消失。而在一场也许会耗尽心力、难以预料
后果的漫长探索之前,我所关心的——所应该关心的,唯眼前人而已。
只有此人,会用这种特有的、口是心非的温柔以待。尽管虚伪、狡诈、冷漠、狠辣,这些该死的,符合一个帝王所有
阴暗的特色他全然不落的拥有着,仍然诱惑我从最开始到现在,为这一丁点、一丁点儿时隐时现的温柔……深陷重楼
。
于是,又为这明知故犯的错误付出了代价。
“你比我还倔呢。”
景元觉托开我要在他脖子上留印的唇齿,一俯身倒转了两人的位置。
我以为以这样的速度,一定会压坏桌上的盘盘盏盏。但是他的袖摆先行拂过,地上哗啦啦一片清脆,背脊只是抵住稍
嫌硬直的桌板。
旋转中一片飞扬的光华,接续袭来的吻带着需索,带着急切,使我在他的唇触上之前不自觉的后仰,又被硬梆梆的木
头磕回。好像前一刻还是如水般的温柔,下一刻,已经燃起了滔天烈焰。
但是深入时,这个吻却远离了以往的甜蜜。而是带着苦涩,甚至带着血腥——
咬破了我的唇,他兀自浑然不觉。
肌肤相接的地方,每一处都充满了温暖的热度,但是胸腔中的某一点,仍有着清冷的伤怀。
为了放弃那一点,阖目感受。
景元觉的动作,会使人在恍惚中产生错觉。像是干渴的人需要水,像是醒来的人需要光,像是溺毙的人需要空气,像
是中箭的野兽,需要痛苦的咆哮——
这些都是我求而自得。
所以,我认了。既然一开始不曾推却,现在就理应包容。初刻的僵硬与惊骇之后,就该当放松身体,由他匆匆撩开衣
袍,由他探入内里,由他带着掠夺的意味,确认我的存在。
我在。
大覃暄仁四年五月三日,大朝群臣。
众人及入,见礼部尚书周子贺伏跪于太和殿门外,时人皆绕避,无一妄言。卯时正,帝临朝。
言有要事奏报者,廉王递表一份。表奏称:周肃夫罪犯结党,多载营私,实我覃朝文臣首恶。唯念其佐君多年,功错
相减,女周妤如掌后宫为后,子周子贺领礼部之首,皆无过祸及社稷。内宗有恶,公族隐讳,国眷同室,休戚相关。
今念其穷途求返、尚有一片悔改之心,拜请陛下网开一面。
又有鸿胪寺卿陈荀风、散骑常侍郭怡称同。
静默半刻,帝准奏。
旨下,令削周肃夫一切官职俸禄,留覃安贤侯之名,遣返封地,永不叙用。其子周子贺盲从不辨,愚孝毁义,渎职礼
判,败坏臣纲,令官降三级、停俸一年,待命家中,自省其罪。其女周纾如纵容父兄,寡事劝诫,不足以充女德之盛
位,处中馈之重任,念其入宫侍奉日久,贬为淑妃,暂摄六宫之事。
这是这一天早晨覃朝发生的大事,却不是我有幸亲眼目睹的过程。我从他人口中知道事情结果的时候,事情本身,已
经尘埃落定。
睁眼的时候天都擦黑了。
昨天的一幕幕本就似一场不真实的戏剧,太过跌宕起伏,这会时光的倒错,更使人生出多少混乱之感。待在床上犹自
发了好一会愣,才张口唤人。
进来的刘玉却唯恐我有太晚知悉的苦恼,原原本本,一早将以上那段震惊朝野的早朝和诏令据实以告。
他一边说着,我一边起身更衣。身上略有整理,不过骨头还是像被人拆过一遍散架似的到处冒着钝疼,直想叫人骂人
。
最后挨着收拾过、茶盏俱全的圆桌坐下来,刘玉的小眼睛盯着我溜溜的转动,“大人还是不要勉强出去……想知道什
么,小人知无不言。”
我没有问他。景元觉将他留在此处,定有免我担心的吩咐。自己倒了杯凉茶喝下两口,他果然又自己开了口。
“诏令一下,当时朝下是一片噤声无言……圣上命我奉上一个木匣,置于高案之上,指着那物言道——此乃周肃夫认
罪呈上之物证,刑部、大理寺会同宗人府即日起追溯往来旁支,整肃吏治,以正朝政纲纪。”
“然后呢?”
我看着像说书似唾沫飞溅的刘大总管,放下手中茶杯。
“自然是人心惶惶了。”刘玉咧嘴笑了下,“苏大人岂有不知,那匣子里装的书信要了多少人的性命?凡是和尚书令
有过牵扯的无不自危,那一刻,朝上人的脸色可是精彩。”
我能想象到当时的情景,不过如能在场,定是更有乐趣。
“大约过了一炷香,太和殿的地上都要能滚下一层汗珠,陛下又命人抬来了火盆,端正放在御案之下。”刘玉站到圆
桌对面,挥舞拂尘,仿照当时的情景。
我示意他讲下去。
“陛下言道,”刘玉拱手向天,一脸肃穆之状,“周肃夫向朕请罪时,便是如此请朕将有心投机之人,连根拔起,一
一查办。不过,朕意不同。圣人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诸爱卿一时之错,常人之惑也。朕既要为当世有为之君,
必先有当下容人之量——就此作罢吧。”
拂尘向前一抛,大总管慢慢收回来,望我笑道,“尔后,陛下当着众人面,起身将那一沓书信投入了火盆。满朝都是
泣首谢恩。”
“陛下如今何在?”
我站起来往外迈了几步,无奈腰像折过一般不听使唤,又自己坐回来,扶着桌轻捶。
“陛下去了城外,今夜不会回来。”刘玉绕过桌来接手,“午后陛下回来看过一次,当时大人还没醒,吩咐让您好生
休养……苏大人,早上的事您一点都不惊讶?”
我摇了摇头。看着刘玉点燃桌上的灯烛,一点豆火,渐渐扩大,烧起噼噼啪啪微弱的响。
有什么好惊讶。是景元觉对周肃夫知错犯错的判罚,还是他轻易放过周肃夫的党羽?一桩是自求自愿,一桩是笼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