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动声色地站着,心头却迅速的转动。也许是我天真,也许是我轻妄,推己及人……想要接近真相的心情,使得心
跳急切的迸发,砰砰撞击着胸腔。
“天下本是一家,血脉自有相通之处。”只能尽量放慢吐字的节奏,将起伏的呼吸用力压抑,用一种尽量听起来懵懂
拘谨的声音去问,“请恕微臣愚昧,斗胆请问娘娘……南人的风采,是怎样的风采?”
那里面的人,经过了长长的沉默。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我忍不住笑起来。又低下头去,掩住笑容。
原来是这一句,妇幼皆知的一句话,也用想这很久,慢不成词的念出么。
但我还是拱手拜道,“……太后谬誉,愧不敢当!”
里面没有回应。
又许久过后,闻了声。
“罢了。”
接下来的谈话,有一句,没一句。衣食住行,诗词歌赋,极尽随意,全无章法。相比之下,沉默的时候反而居多。久
而久之我也只能确定,她的兴趣并不在朝政之事,甚而,也不在苏鹊的身上。
她也许真是如当初的邀约所说,只是找个人过来,遥遥隔着帘帐站着,说几句话,消磨时间罢了。
而冒险来此一次,我最后得到的,大概也只有幕帐之后,那一个模糊的身影而已。
“太后,”于是在又一次冷场的无声后,决意奋起一搏。“上次太液池边见到太后,太后唤臣‘玉郎’。微臣并无此
称,事后想之,亦不得其解。太后所唤,可是……另有其人?”
室内静寂无声,金黄的幔帐轻轻摇动,名贵的檀香燃起青烟,自帐后两座三足香炉内,徐徐攀升。
江陵出白少,入海夸玉郎。
江左百姓熟知的风流名号,京城却少人能对。
太后兀然自榻上站起来。
“苏大人。你现下,住在重华宫吧。”
纤细的身影渐渐移近了帘帐。
太后的呼吸吐在薄如蝉翼的金丝上,纹理的波动清晰可见。
“皇上平易待人,但是哀家却不曾记得他让谁入宫追随过。由此看来……苏大人在皇上的心中,并不与别人相同。”
我猛然愣住。
那帘后的声音,还是清清雅雅,带着凉薄的寒气。
“不过,皇上还年轻,哀家却老了,并不喜分心去管他的事。就好比皇上料理着朝政那一大摊子……平白也不会问哀
家这里一样。”
我听懂了。
想来多么可笑。我当她真是一个饱受风障折磨病弱不堪的老妇,却忘了她是生养出精如狐狸儿子的女人,是安安稳稳
,在深宫生活了半辈子的女人。
得到了我应得的胁迫和警告,转身,她又回了坐榻。
一切都像未发生时那般优雅。
得了这样的吩咐,我想也该要离开了。
帘帐之后,秀美的身影无声无息的端坐,姿态高贵,行止雍容。活似一尊像。坐在炉烟之中,却远隔人世烟火的像。
静静挨了一炷香,心里的主意更定。我拱起手,行大拜之礼,伏地沉声,“娘娘,请容微臣告退。”
没有动静。
有一刻,我觉得似乎里面的人,连呼吸都已经停止,刚才那个低语将彻骨威胁诉说的人,并不曾真的存在。
原地跪着,将双手交叠体前,拇指相扣,余指成排,再高高贴于额际,挺胸,抬头,拜下,平地叩首。
如此三个反复。
“娘娘,时候不早,请容微臣告退。”
——啪。
快而清脆的一声响。
只来及侧身,却未躲过飞来的东西滚过衣角,顺着褶皱,滑到一边。
原来是一只杯盖。
里面颤抖的声音同一时间响起来,“……为什么走,为什么?”
我无言听着公室现存最尊贵的女人,发出失去平静的低嘶。心里有一个声音淡淡的道……为了离开你,离开这个可怖
的地方啊,娘娘。
“你不能如此……你会后悔,你会——”
语句在葱玉般的指尖揭开金帐的刹那截止。
无任何预兆的,被狰狞破坏了美感的脸庞突然出现在眼前,却迅速失却了血色,只一瞬间,像是愤怒的火焰熄灭,换
成冰封的雪原。
“你,你方才……”
行了吴地之礼。
她用的腔调,已不是方才那种凌厉的气势。
“娘娘!”
我大胆仰望了一眼圣容,却被那种凡人显然不该见到的恩威吓阻,惊恐的垂下眼眸,抖着身子向前爬了两步,“娘娘
……您还好吧?”
吴礼古雅。可是,那又是现今天下文人间流传遍的礼数,附庸风雅,邯郸学步,好仿者众。
我不过是个庸人。
太后的玉手扶住了额。她漂亮的凤目吃力的撑起,瞥了我一眼,退到花厅最近一张椅上,另一只手按住了胸口。
“哀……哀家……”
一句话的工夫,她额上冷汗连连,脸色从白发红,再发紫,发青,露出的脖颈隐有青筋暴跳,手揪着胸口,将上好的
衣料揉成一团。
只是临走时赌咒发泄的行为,却没想到她如此不禁刺激,竟一晃神间,又将我认作了他人。
看来似有大不好。
我迅速从地上爬起来,站在原地,定定看着她。尊贵的女人,已经凌乱了美丽的发鬓,揪折了华丽的宫装,在眼前喘
息,挣扎。不再能分出一个眼神与我,也不再能用锋利的言辞,稍许恐吓于我。
也许只有一弹指的时间,却感觉,像过了十年。
“……娘娘,需要为您唤人么?”
我的声音一定听来充满了无意压抑的冷酷和无情。但是憋青了脸,捂住胸口拼命喘息的人,并没有空余去理会这一点
。
“药……药,后面……青、青色的……”
太后的手,颤巍指向帘幕之后。
帘帐之后,是同样精致华丽的房间。正中一间软榻,是外面隐约见着的坐席。软榻后是镶金鎏玉的整面翡翠屏风,左
右各一盏未点的柱灯。
屏风上刻的并非祥瑞图案,龙飞凤舞,金彩飞扬,瞧了两眼,是那一首著名的词。
雨潺按镜凭栏,忆江南,犹记初时、深院见皆难。
淡红袖、疏相守,守明盘。如是朝颜、一照两孑然。
上面金笔所写的字迹已有斑驳脱落的痕迹,看来过了些年头。字间飘逸却不掩虚浮,风流却不遮恣狂。起头盖着赤色
阳文的闲章,落尾印着鲜红阴刻的玺印。
是天子手书罢。
“佛龛……佛……下面……”
奋力的呼唤穿过帘幕传入我的耳际。我四下看毕,转向屋西的檀木佛龛。
几至占了一面墙。金身的宝瓶观音造像,足有半人那么高,掌中托着一支羊脂玉瓶。佛像底下沉香木雕的莲花台连在
一张案几上,里面有个抽屉。
打开,零散的装着好些小饰物,随意缠在一起。靠近拉手显眼的地方,有一个不打不小的青瓶。
我打开瓶上塞子闻了闻气味,大概无错。外头那厢已没了呼唤的声音,我将瓶子在手上转了数转,阖上抽屉,便要往
外走。
不想抽屉却夹着一块黄绸的帕子,要重新拖将出来,将帕子一角塞回去。做这事时,经手帕子略微展开,却叫我一愣
——
里头裹着几块珠玉的绸帕,有几处抹不平的折痕,像是常有在装置的锦盒里作垫被什么压出,唯独那几道痕迹,看来
倒颇为眼熟。
嗙当。
外面打落了什么杯盏的声音。来不及细想,我将那图形记在心里,举着药瓶速速出去。
太后虚弱,却还有自己接药吞咽的能力,不需外臣逾越。而我待她脸色稍好,走到门口便朝外大声唤人,几乎一时三
个宫人就奔了进来。她们不待吩咐,见着太后的样子也无一丝慌张,各有各位,倒水、抚胸、按额,熟练的上下操忙
。
倒是我站在一旁等了片刻,也没有丝毫用武之地。将巧见赶到院中指挥余人前来的管嬷嬷,频繁使来眼色,后来更细
声叫,“苏大人!皇上派人唤苏大人回去议事呢!”
匆匆回走,求以脱身。
出了长泰殿见蒙恒的身影,正在一处廊角下和三两侍从低头说话。还来不及招呼,便被他察觉,脚不沾地一阵风似的
奔了过来。
“苏大人!”
“我无事。”
看过一通无恙,他的神色却仍然不妥。想来毕竟是里面耽搁的工夫太久,尤其在这样敏感的时候,若是任性之后稍有
差池,总叫他难做。本就正为自己方才的鲁莽后怕,这会自然又生出不少悔意,只得拉正散乱的衣袖整了形容,道,
“这就回去吧……”
手却被他拉住。
“不可!”中郎将低喝一声,垂目咬唇,剑眉倒竖,恍然撕破平素那副铁打似板正的面容,“方才传来消息,尚书令
未诏入宫,带人突破福兮门,往弘文殿去了……苏大人,请即刻随末将出宫。”
“你说……什么?”
“末将职责所在,请大人出宫!”
心一下砸了地。
都在干些什么。在这样的时刻……为了过去的往事,为了逞一时之快意,耽搁在一座偏僻、阴郁、不见光的西花厅里
。
甚好。
甚、好、啊……
“蒙恒!”
挥开中郎将挡格的手,也不知哪借来天大的力气,一把竟硬生生将他推出两步,“让开……让路!今日阻我于此——
他日苏鹊纵安,仍叫你血溅三丈!”
94.似是而非
奔跑的脚步就在身后。几次擦着袖尾,又在疾驰的速度中脱手。心跳砰砰如擂战鼓,只听得后面不断低喝“停步”、
“停步”,已经拐过玉液池。
“大人!”
终在一个下阶处被蒙恒抓住,身体因拉力在原地划过一个圆圈,悬而未停时,却听他道,“大人莫慌!即使担心皇上
,也应使蒙恒前去查看,如此仓皇奔去,皇上无事便罢,如有万一又有何助益?”
他说得对。
可是我心乱如麻,早不能思索。一路疾奔过来,冷汗涔涔雨下,恐惧满布胸膛,镇定二字,全抛到九霄云外处不知所
踪。
“蒙恒……你说,”顿下来站定,反而让思虑清晰些,“他是否知有此节,所以才让你跟着我以防不测!”
中郎将方才请我出宫之辞,未免说得太过顺畅。
蒙恒脸色凝重,却是疾速摇首,“陛下担心近日内宫有人生事,命我相机行事护您周全,却并不曾未卜先知周相竟敢
亲率人马逼宫犯驾!”
心底一沉。
抬头望,前方已是中垣,绕过不远即是弘文殿后进的院落。此刻日头偏西,半天红霞,能看见的琉璃红墙后仍旧一片
疏影横斜、郁郁苍苍,如往常般平静,毫无二致。
说话间后面两个侍卫已经奔来,站在蒙恒身后,成排挡着去路。我堵在中垣墙下对着三条高大的汉子,也顾不得其它
许多,“蒙中将,就算弘文殿已有不善,合你们三人之力护我进去出来,可有可能?”
我相信景元觉安排给我的必是万中挑一的好手,尤其他自己贴身使唤,位居侍卫军统领的铮铮铁汉。
中郎将欲言又止,终于颔首。
我不愿再多话。“那便进去!”
过中垣。弘文殿外墙檐下皆是脸生的卫士,着禁军乌衣,披黄铜甲胄。平白翻出田猎祭祀时才用到的厚重武装,黑压
压填实两丈宽的外廊。
一步一岗,一岗一哨。
有位熟人头戴一顶陈铁盔帽,身着同样披挂,位列其中。见到不请自入的来客,他自正中走出三步,立定,抱拳。
此人身后,弘文殿高大的西门并未如我预期的那样紧紧关起,它仍旧大敞着,无言迎接四海朝觐。只不过,其中那一
处天方却被此间密实的人墙占了大半,唯露出上端高处,一线灰白的阴空。
即使是这一线狭小的天幕,也已被长枪埕亮的尖头刺破完整。使得眼前的场面仿佛一场白日之梦,充满了荒谬和虚假
,超出常人以常理进行的推断。
尤其是我面前之人。
完全无法和往常的样子联系在一起的,怪异,错乱的矫饰。“周大人当世文臣表率……未曾想今日一见,武装更胜纶
巾。”
周子贺漠然视过,无意分辨我的讥讽言辞,移目身后蒙恒,轻轻举手——周遭亮出的白刃无声入鞘,拥挤的外廊,显
得更加沉郁了。
“贤弟不知,愚兄早年,曾授禁苑轻骑都领,至今挂职。”
他用了一种平淡无奇的口吻,微扬起他的下颚。像坐在野外的高岗上,煮水烹茶,仰首谈论天上的云彩,为何聚得这
么多。
而我,正真实的、手无寸铁的站在墨稠一片的刀兵剑阵中,像只误闯鸦群的肉鸽,突兀间,陷于困窘。
就连声音也透着股愚笨的劲儿。“我确实未曾想到,会以此情此景,见到周大人。”
头上沉重的盔帽,使得周氏大公子名满京城的温文也于此刻悄然退去,帽檐下阴影里的轮廓,亦显得些许狰狞。“…
…愚兄也未曾想到,倾城贵胄,满朝文武,第一个赶来勤王的人,竟是贤弟。”
我瞪着他,忽然觉得不知何时,已经陌生至斯。像彼此间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既无法逾越,什么都不必再说。
抬首看了看那人墙后巍然的宫阁,一派恢宏的寂静,人影无踪。已到了点灯的时辰,雕窗内外,却没有透出一丝光亮
。
昏暗暗的,瞧不真切。
我心中依然存着希望,想相信那些黑暗的角落里隐藏了那人无数的暗卫,只待一声命令或是一个摔下的碗盖,就会爆
发着怒吼冲将出来将宏伟的殿阁团团围住,大声历数贼子犯上的罪状,羁押当场,人赃并获……就如那人从来难以捉
摸的个性,喜欢秘不示人的习惯,随时随地,都是游刃有余。
我想这样希望。
却望来望去,隔着重重的人墙,悄然无声,涂添焦虑。
身后伸手来拉,是中郎将忧心我步步走近,终于站得离他太远。叛乱的禁卫以为他要有所动作,即刻乓乓动起手来,
兵刃来回,几个恍惚,又被周子贺喝止。
那些似与我无关,一颗心,都丢在了里面。
黑暗中的沉寂,压得胸都收缩起来。
只待听到礼部尚书忽然发出的连声冷笑,回过头来,见我带来的侍卫已双双被按在地上夺了兵器。周子贺在禁卫保护
之后,满不在乎的冲着包围中剑弩拔张、对他怒目而视的蒙恒双手摊出,“蒙大人!何必心急?好戏将至精彩处……
岂忍入内打扰?”
心中隐藏的不安被这句话戳破大洞,骤然点着。我奋力推开挡路的兵士,一路挤到他的面前,“你是什么意思?”
周子贺却冷漠的看着我,只是摇头。心内怒火迸发,我要冲上去揪住他的领子,却在一步之遥被人从后扭住了臂膀,
天旋地转,如同我的侍卫般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