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光年（立冬）上——向随然

“中午有空么？”他对着我微微一笑，镇定的神情却让我看出了几分局促。我下午没课，照理说是可以的，但不知为何，我下意识脱口而出，“没有。”

他笑容一僵，看着我有些尴尬，但不过短短一瞬就恢复了正色，淡然道：“你去哪，我顺路带你一程吧。”

顺路？我疑惑的看着他，但他倒是一脸坦然的任我打量，没有丝毫的惊慌或者不安。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说说话……”他轻声说。

我不得不承认，他眼中的诚恳和落寞打动了我，理智告诉我别去蹚这个浑水，但情感已在动摇，我点了下头，“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没多少时间，晚上还要去留声的……”

“我知道，”他飞快应道，“我的车就在那边，我们找个地方吃饭，边吃边聊吧。”

蔺康带我去的地方我不熟悉，但他倒是熟门熟路的样子，也不用服务员领路，就带着我上了二楼，穿过走廊，进了一个包间。一路上没花多少时间，但我还是打量了一下，挺雅致的一个地方，像是中式的茶楼，很幽静，大厅的客人看似不多，却是因为空间的密闭性很好，放眼望过去也见不到几张面孔。大片的绿色渲染着我的视线，那些都是我叫不上名的植物，估计都是名贵的东西。为什么？就凭我眼前这个人。

东西是蔺康点的，我对吃食并不讲究，填饱肚子就行。上来的菜色无一例外都是精美非凡，一小盘一小盘的摞得整整齐齐，蔺康招呼我吃东西，不讨好也不谄媚，自然而亲切，仿佛我跟他是熟识许久的老友，我也不跟他客气，自顾自吃我的，反正不用我掏钱。他看我差不多吃了八成才开口说话，“高兴做饭比这个好吃，可惜我是没什么机会吃到了……”

我一时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口糕点吞下去差点噎着，我赶紧端起杯子灌了一口才抬头看他，一言不发。

他笑了一下，“高兴吃过很多苦，才养成了他这样的性格，即便心里不痛快也不会说出来，只会自己噎着，最多就是不愿说话。”

不说话？我忽然想到前段时间高兴的表现，那是否代表他是在对我不痛快？我没有打断他，只是盯着他，我没太多听人倾述的经验，只能尽量表现得诚恳一些，但他倒似并不介意，接着说，“我……”他神色有些迟疑，但带着些决绝的态度，我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手握成了拳，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能接着说，“我做过一件伤他至深的事情，我差点害死他，害死他最喜欢的人……”

呃？那么严重？还是他在夸张？我没有做声，听着他往下说：“其实我根本没有资格请求他的原谅，而事实上，连我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那一年我过得很痛苦，整日窝在家里哪里也不去，借酒消愁，萎靡颓废，我甚至整日拉着屋里的窗帘，不让阳光照进来，只有在家里完全没有酒的情况下才会出门……”

我有些吃惊，眼前的人，无论是气质还是修养都堪称良好，衣服很整洁，胡子刮的也很干净，怎么看也不像有什么问题，最多就是眉宇间的淡淡落寞让人觉得有些沧桑。他其实相当的年轻，怎么也超不过三十，但看起来，却似乎已经三十出头。但这并不妨碍他的魅力，男人总是成熟一点好的。

“我不是没想过死，但总觉得不甘心，直到有一天我胃出血住院，高兴来看我，我才知道我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他抬起视线看了我一眼，又飞快的调转，“虽然我知道我没这个资格，但他却跟我说，没什么比命还重要，那些发生过的，就是过去了，我们都记着也没用处，不如都忘记吧。他说的轻描淡写，似乎真的已经忘记，可我做不到……”他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声音都提高了几分，我似乎都能感觉到他咬紧了牙关，唇齿在轻轻抖动，“所以那段时间我不仅要接受治疗，还要进行心里辅导……”

这么严重啊……至于么？不过是为了一段感情……说实话，我真是有些看不起男人为了爱情哭哭啼啼患得患失。我想我一定是露出了厌恶或者不耐烦的神情，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受伤，我微微一怔，连忙动了动身体想掩饰心虚，却听见他说：“高兴为我自杀过，差点没救回来……”

什么？这次才是我真正的诧异。高兴自杀过？

他似乎是怕我不相信，又补充了一句，“高兴从来都穿长袖，再热的天都是。左手腕一只银色的西铁城，是为了遮挡伤疤用的。”

他连这些都知道，可是跟高兴相处了那么久的我却连高兴戴表都不曾注意到……

“你……”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好像硬币在生锈的钢铁上划过，那尖锐的声音让我浑身一颤，我顿时苏醒过来，“你做了什么让高兴这么绝望？”

如果不是绝望，那为什么只能想到这样的方式解决？我一直以为高兴这样的小孩是万万不会有这种想法的，他吃穿不愁，学习优异，长得好性格好，还能有什么是他求而不得的？

“高兴是私生子，小时候差点连书也没得念，就算后来被接回家也是时时看人脸色，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寄人篱下。”

“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大概这才是他来找我的真正原因吧，听故事是免费的，但故事的后续却是需要我去完成的。这算什么？交易么？

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抬起视线看了我一眼，说的却是：“有烟吗？”

“哦，有。”我赶紧从兜里掏出中南海递给他，他也不嫌烟差，接过的手里的打火机就点了一根。

他深深吸了几口神情才慢慢平复下来，“我告诉你……是因为高兴他……”

我隐隐觉得不安，但鬼使神差般问了下去，“他怎么了？”

他抬头看着我，说不出是哪种眼神，但更多的也许是认命，“他说他喜欢你。”

“啊？”这下轮到我石化，我眨了眨才找回自己声音，“不会的不会的，肯定是你弄错了，我不……”

我不什么？我忽然顿住了。我不喜欢高兴，还是我不喜欢男人？我斟酌了一下，竟然一句也说不出口，只能愣在那里，尴尬的看着蔺康。

“我不是来威胁你什么，”他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些释然，但更多是绝望，“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高兴是个很不错的孩子，也许你现在不那么喜欢他，但慢慢相处下来，我相信你会爱上他的。”

“你……”我想问他，你怎么这么肯定？我更想问他，你这样是什么意思？可我只发了一个音节就再也说不下去，心里某个地方似乎正在悄悄塌陷，生出一种我所畏惧的东西。可我光顾着害怕，却全然忘了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被我刻意的掩饰和隐瞒，却偏偏在这个时候露出头来？

“我知道我跟他是不可能的了……虽然……”他舔了下唇继续说，但却不是刚才那句话的延续，“我也知道其实自己连见他的资格都没有，可逃避是没有用的，我要面对，要找到他，开诚布公的谈一次。也许，这样就能把我的心结解开……把我们的心结都解开……”

解开？可以吗？我在心里摇头，如果我经历过这些，一定没有办法当作没有发生。

自杀！那是需要多少勇气才可以做到的事情？我忽然打了个寒战，至少我做不到，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一样。

但我也能想象，当时的高兴是多么的万念俱灰。只是有点我可以肯定，蔺康这家伙还真不是一般的混蛋。

“那你解开了么？”他不止一次见过高兴，却不知沟通效果如何。

被我这么一问，他的神色立即黯淡下来，微微扬起的嘴角写满了苦涩，“只要他解开了就好……所以，”他抬头看我，“我希望你能好好对他，”他垂下视线，淡然道：“高兴是个值得共度一生的人。”

共度一生？他想得真够远的。可我天性凉薄，从来不相信什么能一生一世的长久存在。想到这里我忽然镇定下来，“如果要说能给高兴幸福，或者让他生活的更好，那我看也唯有你了。”

“呃？”他错愕的抬头看我，眼神中一闪而逝的愤怒，我有些不解，但还是接着说：“我想没有人会比你更爱他。如果你想要他幸福，不如自己动手，托付给一个陌生人，你倒是能放心？”

“可他爱的是你……”他颤声道。

“他亲口跟你说的？”我极力找寻漏洞，继续填补我心中坍塌城墙，那是我唯一能谨守的地方，不能轻易失陷。

他深深看我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是。”

第19章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家，等我回过神来就看到高兴坐在我对面，盯着我若有所思，看我抬头看他，皱了皱眉道：“你从进屋一直发呆到现在，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我迎向他的目光，直接道：“蔺康找过我。”

“啊？”他显然是吃了一惊，我看着他，眼神并不友善，我不相信他会不知道蔺康会去找我，我厌烦所有假装的无知，无论他有什么样的苦衷，都不是让我谅解的理由。

“我不知道他这么快就会去找你……”他抿了抿唇，眼神忐忑，语气担忧，“他跟你说了什么？”

“你说呢？”我淡淡反问。

“我……”

“高兴，”我打断他，“我并不介意你拿我当挡箭牌，可我介意你把我搅进去。你跟蔺康的事情我不想插手，也不想知道来龙去脉，请你让他不要再来找我，我帮不上他。”说完我就站起身，回房换衣服，等我出来，就看到高兴就站在我房门口，盯着我一脸焦急。我微微叹了口气，想到刚才自己恶劣态度也有些愧疚，可他抢在我前头说话了，“我不是故意要拉你进来的，只是那天被他逼的紧了，我只好先说一个名字让他安心，而他又知道我跟你走得很近，所以我才……”

“我明白。”其实并不是高兴愿意说我的名字，而是蔺康愿意相信我的名字。我甚至能想象得出蔺康逼问高兴的内容。无非就是“你能原谅我么？”“你喜欢上谁了？”

我们总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话语，却跟事实与真相都毫无关系。

“他应该不会再来找你了，我已经跟他说得很清楚了……”

他也许不会再来找我，但不能保证他不会去找高兴。谁知道呢？反正我也管不着。

“我去留声了。”

“可你还没吃饭。”高兴追着我到玄关。

“我不饿，”我一边换鞋一边说：“饿的时候我会叫外卖的，你放心，我饿不着自己。”

“哦……”高兴轻声应着，看着我推门出去。他依旧不安，但我不想安慰。

其实这小孩干嘛非要跟着我呢？

难道他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所以选了我为他遮挡麻烦？我苦笑一下，不至于这么有远见吧？

——爱如果走的够远，应该也会跟幸福相见。

——有的人说不清哪里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

——在最开始的那一秒，有些事早已经注定要到老。

——虽然命运爱开玩笑，真心会和真心遇到。

晚上到家的时候屋里竟然漆黑一片。安娜还没回来？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状况，这加班都已经加到深更半夜了，我掏出手机，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短信。我心里隐隐不安，她不会有什么事吧？而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端着烟缸走到阳台，掏出烟盒点了一支。

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抽烟了，一是安娜反对，二是没有时间。

视线里黑漆漆一团，小区里半明半暗的光线模糊得只有一个轮廓。我抽着烟，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得重复着掐灭，点燃，吸气，吐气……

深夜的冷空气随着尼古丁一起进入肺叶，刺激得几近麻木。巨大的黑暗笼罩着我，耳边安静得只有呼吸声，粗重，沉闷。我还记得第一次抽烟的狼狈，即便只是中南海，也呛得我泪流满面。他一边笑话我，一边拍着我的背，“不是这样全部吞进去的，”他示范着，再次把烟递到我面前，“试试？”我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学着他的样子缓缓吐气……

抽烟，就是这么简单。

离别，也是那么简单。

手机的震动打断了本就零散的场景，我掏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难道是安娜？

“喂？”

“是我，”那边的声音淡薄却熟悉，我倒是愣了一下，有些意外，他大概以为我没有听出是谁，继续道：“温睿。”

“嗯，”我应着，这么晚打电话过来会有什么事？

“还没睡？”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自然，没有任何不妥，甚至带着一些亲昵的关怀。我从未听过他这样说话，忽然有些慌张，连烟头烧到手指也没有发现。

“嗯，刚到家。”我极力保持着镇定，他说的都是些琐碎话题，“在留声还好吧？没有遇见难缠的客人吧？最近忙么？要期末考试了吧？复习得怎么样？”看不出他倒是蛮关心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跟他什么关系呢。但我不好挂他电话，只能应付着，“还行。”

“圣诞节有什么安排么？”

“那几天店里有活动。”

“这样……”

“嗯。”

“我要出趟远门，大概要半个月才能回来。”他忽然说。

“哦……”我思量着他为何忽然说起这个，他的行踪与我有关么？

那面顿了一下，传来他的声音，“那你早点休息吧。”他说：“再见。”

没等我告别他就挂了电话，我盯着电话半天想不出问题所在。只能归结为：有钱人的奇怪行为。我刚收起电话，就看到小区里缓缓开来一辆深色轿车，停在楼下，我探着身子往下看，一会车门打开，下来的人竟然是安娜。她站在门口弯着腰对着里面的人说了什么才关上车门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远去。光线太暗，我看不清车牌，却能看到安娜眼神中的依依不舍。

不会是恋爱了吧？

听到开门声我才走了进去，安娜见到我显然是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别我一眼，“走路都没有声音的，也不开灯，专门等着吓唬我啊？”

“这么晚？”我朝她走过去，无法忽略她眼神中的某些异样。这是我熟悉的眼神，所以我知道那代表了什么。看着喜欢而无法得到的事物，就是这样的眼神。

“啊，”安娜敷衍我，“加班。”

“真的？”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瞒着我，谈恋爱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难道是因为害羞？

“骗你做什么？”安娜提高声线掩饰她的心虚，“又没有奖金。”

“可是……”我凑上去，故意暧昧的盯着她，“我看到有车送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