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九冷冷地扫了一眼回去。
“我只是为了确认你就是我想找的人。”墨琛终于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至于伤了这位兄弟,完全是见到旗鼓相当的对手一
时没收住手。”
“……”
“然后呢?”却是一道冰得挤得出渣子的声音忽然查了进来。
墨琛和白倾同时愣住。
墨九居然会插话?居然会在丢白眼的间隙插话?
“什,什么然后?”
“你找到白倾想做什么?”墨九直直地看向墨琛,眼底的温度分明比谷中刚过霜冻期的溪水更低。
“想,要回一样东西。家兄曾经寄放在白兄这里的一个小物件。”墨琛却似对那份冰冷浑然未觉,自顾自笑得童叟无欺。
“小物件?什么物件?”白倾替墨九包扎完伤口站起身拍拍袍子。他可是真正的身无长物,一贫如洗,这样居然也能被人惦记着?
“一枚玉佩。”
“……”白倾摸摸自己的脖子。他哪里有这种东西?难道是当初坠崖昏迷时被欣丫头拿了当石头踢了?
“那是墨家祖传的血玉,价值连城不说更是对墨家人有特殊意义的。望白兄能将此珍贵之物归还。”墨琛终是敛了笑意。
“为什么他自己不来拿?”白倾还没想好怎么安慰人家玉佩没了,墨九却已抢先一步开口。
“这本就是家兄的意思。更何况,家兄已不在人世。”
“……”墨九白倾同时无语。
天大地大死人最大。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一旦人死了,他生前的一切自然也就没必要再计较了。白倾与墨九对视一眼,却是低下了头——
“以前发生过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所以,虽然很对不起你,但我不得不告诉你,我身上真的没有什么玉佩。”值钱的东西,一样都没有……
四
解了冻的小溪,水流轻浅。
溪边的石块被冲溅起的水花拍到,湿了干,干了又湿,终是与背水的一面晕成截然不同的两种色泽。
“这里真是漂亮,难怪,他来了就不想着离开。”墨琛的声音忽然自身后传来。
墨九没有回头。
墨琛的轻功确实算得上高不可测,墨九若想听到他刻意隐藏的足音确实有些困难,可些许的蛛丝马迹墨九还是捉得住的。比方说,风——
能不闻足音而使风动,整个忘忧谷自然只有墨琛一个。
“你想让白倾跟你走?”
“这个自然。否则我找得这么辛苦又是为何。”墨琛没有丝毫否认搪塞的意思。
“仅仅因为他拿了你兄长一枚玉佩?”
“那不是普通玉佩。”
“白倾也说了,他根本不记得有这样一块玉佩,你这样日日跟在他身边,也不见得能让他想起什么来。”墨九难得的多话。
“看不出来,你倒是关心他。”墨琛笑着打趣,隐隐看见墨九阴沉的脸色赶紧打住,“好不容易找到,自然不能让到手的线索就这样中断。也
许他哪天就想起来了也不一定。”
墨九低头,看着脚边的卵石地不语。
大大小小的卵石散落在小溪的两侧,零星几株杂草点缀其中。
“其实你根本不信我的话。”墨琛顺着墨九的视线,同样盯着浅浅的溪水呆了半晌。
“你并不需要我相信。”
“对,我想瞒的人,并不是你。”
墨九回头,看着身后笑得如暖阳般和煦的某人。
“不过,只要你打赢我,就告诉你实情。”墨琛脸上的笑不带一丝虚伪。
“……”
“我知道你本就有伤,还有我前几天伤了你的胳膊还没完全好。不过,这次我们不比轻功暗器,你伤的是左手,我放弃我最擅长的武器,点到
为止,应该谁也不算吃亏。”
墨九并没有答应的理由。
可同样,面对一个实力高于自己的对手,他更是没有拒绝的理由。
再一次手握湮月刀,墨九感觉有些不真实。
曾经以为只要刀不离手,就可以一直战下去,无论敌手是谁。
敌人,门主,师兄,几百同门,又或是手无寸铁的无辜人。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可是现在……两个月忘忧谷的生活似乎已将墨九身上的煞气抹去大半,手上的湮月刀也已掩去了原本的光芒,变得与一般利器无二。
墨九握紧手里的刀,抬头直视眼前的墨琛。
他本就不是为了杀人而活,手生了又怎样?跳下断魂崖的一瞬原本的漠九重就已经死了,那个双手沾满同门鲜血的漠九重已经死了。现在的墨
九不用为了御青门而活,不用因为发现了御青门背后见不得人的营生而进退两难,不用再与赵檀站在对立的位置拔刀相向。
这次拔刀,他是为了自己。
抑或是,为了白倾?
“我来了?”墨琛自是没有漏过墨九的任何一个表情,此时嘴角一勾,手里的剑已是化作一道长虹,直刺墨九。
原本不过是一柄普普通通的铁剑,却在墨琛手里宛若游龙,锋芒乍现。
墨九摸不清墨琛的路数,不敢轻易出手,脚下一错后退两步,湮月刀已是挡在胸前刚好堵住墨琛的剑锋。
却是“咄!咄!”两下重击,一次比一次更大力。
墨九不得不再退几步。
墨琛却是凌空翻身,就着已老的剑势借翻转之力再次一剑破空,速度更甚之前,竟是丝毫不给墨九喘息的机会。
墨九堪堪侧身避开,却是一脚踏进了水里。不敢停顿,一个转身就已一刀直冲墨琛肩头劈去。墨琛的剑太快,且一剑接一剑连绵不绝。墨九清
楚若是不能打断墨琛的攻势,他就会越发显得弱势。
剑锋堪堪划过腰侧,腰带已被割断八分。墨九转身的瞬间腰带吃不住力断裂,下坠的一瞬沾到溪水,却被身体的动作再次带起,水滴飞洒而出
。
刀锋在墨琛肩头停下,剑锋却距离墨九的胸口尚半尺有余。
“果然厉害。”墨琛深吸一气,收剑。抬头,却发现墨九依旧站在冰冷的溪水里盯着自己衣襟前的水渍发愣,“你不觉得水很冷?”
墨九冷冷地扫了墨琛一眼,抬脚走上卵石地:“是你赢了。”
原本干燥的石地一瞬印上两个湿漉漉的脚印,有水滴顺着墨九的鞋底淌进石块的缝隙中,消失不见。
“……我说过我不用暗器。”
“仅凭一指之力就可将水珠打回,这份指力内力自然是在我之上。”
“说我指力强我认了,但内力就免了。”墨琛忽然苦笑,“那内力本就不是我的。”
墨九不由一愣,转身看他。
“我们进屋慢慢聊。”墨琛错过了墨九的视线,转身往回走。
“好。”
墨九想知道的只是白倾的事,至于别的,墨琛愿意说,他自然愿意听,若他不说,自然不干他的事。
豁了口的茶碗,满满的茶水,热气氤氲。
说是茶水,不过是自那条小溪里盛来的水,烧开了就喝。
这些天上游的泉眼解了冻,白倾三天两头去那里接水,于是烧出来的茶水比先前甘冽得多。
“你先问吧。我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墨琛抿了口水,却不小心碰到了碗边的豁口,舔了舔唇,微微有些腥。
“那玉佩有何讲究?”墨九微一沉吟。
“玉佩是墨家祖传给长房长媳的。血玉本就有养身祈福之用,用来传递香火本就再好不过。”墨琛顿了顿,看了看墨九,对方却神色如常,“
你不意外?”
“我只奇怪这种东西适合寄放在朋友那里么?”墨九反问。
“……也对。”
“这玉佩,你现在想要回来?”
“其实,玉佩既然给了白倾,我也不好拿回来,更何况,这是我大哥的意愿。”墨琛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抬头看向墨九,“白倾胸口的那颗
痣,你看到了么?”
墨琛的眸子太黑也太深,没有了一贯弯弯的弧度,深沉地有些摄人:
“其实那是一种毒,名曰——相思。”
“毒?”墨九愕然。
“一种很诡异的毒。中毒之初没有任何症状,一百零八日后胸口形成一颗血痣。随后那颗痣的周围出现细微血丝,逐渐蔓延至全身,最后全身
渗血、七窍流血而亡。”墨琛吐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沉得很。
墨九眸色一暗。
“若是你觉得我在胡扯,你可以去问问白倾,他胸口的那颗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可能自己还没意识到有这么颗东西。”
“……能解么?”
“能,所以我急着来找他。解药我已经拿到了,只要在三个月之内让他服下就能解毒。”墨琛说完放下了手里的茶碗。
微烫的碗壁离手,指尖一瞬冰冷。
“那,解药有问题?”墨九直觉墨琛的吞吐另有隐情。
“解药是真的,但白倾中毒到现在已经拖了很久,我担心会落下病根,所以给他安排了一个很不错的大夫。不过——那个大夫架子大得很。”
“……所以你想带他离开。”
“其实,解了毒他自然可以回来。”墨琛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把手伸到窗外。阳光顺着木窗的上沿倾泻而下,落在墨琛的手背上,勾勒出边
缘微晕的轮廓,“只要他还愿意回来。”
就像这只手,沾染过阳光的温暖,再回到阴暗的木屋,只会觉得越发阴冷。
“你知道什么?”墨九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茶碗。
“我只是觉得若是白倾恢复了记忆,他未必能在这里呆下去。”墨琛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看向窗外的暖阳。
“你想让他恢复记忆。”然后跟着你彻底离开?
“不,我希望他永远不要记起过去的事。”
“为什么?”墨九不懂,真的不懂。阳光将墨琛原本有些锐利的脸部轮廓化得柔和,和初见时的那个人完全判若两人。
墨九本就不了解墨琛。
幸好这本就不是他需要深知的。
“你难道没有想要忘记的事么?”
“……”
“或者说,是宁愿不知道的事。”
“……有。”
远处传来一阵嬉笑打闹声,很熟悉的声音——是白倾和白欣。
白老头说要去镇上买肉,太久没有碰过荤腥,是时候解解馋。
更何况,墨九的身体好了大半,不需要继续吃清淡的食物,白欣流着口水说要借此欢迎客人。白倾自然毫不客气地揭穿了白欣,于是两个人又
开始吵。
吵着跟着白老头出门,这会又吵着跟着老头回来了。
“其实我倒觉得,现在的白倾,比以前快乐得多。”墨琛的视线重又回到窗外,“你会帮我么?”
“……只要你说的都是实话。”
五
溪边长着好几株桃树。
正值时节,桃花开得很盛。扎着两小辫的小丫头捡了块比较干净的石块,爬上去盘腿坐下,然后托着脑袋盯着满树繁花,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
。
一条人影远远走来,原本很轻的足音,却在离小丫头十步开外的地方故意放重了步子。
鞋底与卵石的摩擦声,时不时被淙淙流水声盖过。
小丫头终于有所察觉,一惊回头,动作一大险些跌下石块。
一双手从后面扶住了小丫头的双肩。
“……小墨?”白欣好不容易坐稳了,也不敢用力回头,只是用眼角瞥到身后的一角墨色身影。
“你不冷?”墨九缓缓走到石块的另一侧,和小丫头并排。
“……冷。”小丫头配合地吸吸鼻子,伸手用力揉,把鼻头捏得通红,“小墨,你觉得这里漂亮么?”
“当然。”墨九毫不迟疑。
有些起风,偶尔有花瓣被风吹落。
有一片刚好跌落在小丫头的脑袋上。
墨九顺手把花瓣拂去。小丫头缩缩脖子,抬眼望着墨色的衣袖划过自己的额头,微微地痒:“小墨,你会离开这里么?”
“……”
“白倾来的时候爷爷就说过,他是不该属于这里的人,等有人来接他了,他一定会走。”白欣说得很慢,似要尽全力把每一个字说得清晰。
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墨九。
“你怎么知道墨琛是来找白倾的?”墨九一惊。
自那日他和墨琛长谈后,墨琛消失了好几日,直到前几天才重又在村里出现。却不知白欣又是从何处有所察觉。
“他眼里只有白倾,傻子才不知道。”
“……”
“小墨,你还没回答我,白倾走了,你会走么?”小丫头憋着嘴不愿再看墨九,抱着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视线却再次落在不远处的桃花上。
“我——”墨九说不下去。
“其实你们不如一起去,省得白倾蠢死在外头。”小丫头说得恨恨。
墨九一口气憋在喉咙口,咽不下吐不出。
这已经不是墨九第一次怀疑白欣这丫头的脑筋到底有没有问题。
“然后,一起回来。”白欣回过头,满眼期待地望着墨九。
“……好。”
好。
除了那个字,墨九已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墨九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当年他离开漠家村时不曾回头,跳下断魂崖时更是没有丝毫犹豫。可此时,看着那个小丫头澄澈的眸子,他忽然有
些不忍。
也许,他的软肋,就是这丫头。
“哟,你们这一大一小杵在这干嘛?”白倾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
白倾的声音其实不难听,虽然算不得低沉浑厚,可也适中悦耳。只是伴着时不时上挑的尾音,多少显得不那么有诚意。
白欣听到这声音猛地转头,狠狠瞪了白倾一眼,跳下石块头也不回地跑走。
大石块旁的零散卵石不知怎么有些泛潮,小丫头单脚着地时一时没站稳猛地向前一冲,却是手脚并用地扑腾了一下,硬是没倒。
不回头,也不缓下步子,一溜烟地跑了没影。
墨九看着小丫头一连串的动作有些反应不及。
“这丫头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晾她一阵子也好。”白倾在墨九身后站定,视线盯着白欣消失的方向,没有去追。
“墨琛跟你说了?”墨九有些疑惑。先前听墨琛的口气他分明不会对白倾完全坦白。
“拿了别人的东西自然要还。虽然我什么也记不得,可拿了就是拿了。既然有线索,自然先去看看再说。”
“什么线索?”
“墨琛托人查了我坠崖前的行踪,找到了一处属于我的宅子。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看看,也许能记起什么。”白倾顺手捏起刚刚飘落石块上
的一片粉色花瓣,手指一撮,瞬间没有了原本的形状,“我答应了。虽然来去要个把月,但能让墨琛死心别三天两头跟着我也算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