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没有啊……既不像六弟漂亮聪慧,也不如三弟娘家权势遮天。我母亲封后只因她是生下长子的正太子妃,昭贵
妃和华妃进宫后,父皇就没来过中宫。他从不抱我,眼里只有三弟和六弟。可我也是他亲生儿子啊……宫闱争斗弱肉
强食,如果稍显弱气,我们母子连命都保不住。」
杜衡第一次见他这么失控,但心知他站在悬崖边,已没有退路了。逼他到这步田地的人,正是自己。
崇宁声音里隐带哭腔,脸上神色痛苦却坚定:「我想要的东西只能自己争到手,不管是皇位还是……」
还是你。
「如果我有办法帮你呢?」
崇宁惊讶的张大眼。
「我可以助你摆脱困局得到皇位。但须得应承我三件事,发誓在你有生之年都不能违背。否则,」杜衡一字一顿决绝
道:「必横遭天谴、不得善终。」
小荻提着灯笼在阶兰宫外等着,见杜衡出来,闹别扭的直跺脚:「怎么这么晚,还以为您又睡这儿了呢。」
「那还不被你念死。」杜衡拍去他脑袋瓜上积的雪:「信都送去了吗?」
「早送完了,您要的回信也拿到了。」这些天来难得能跟在爷身边,小荻心情倒是很好。「话说回来,老爷怎么怪怪
的。」
这些日子也真是奇了,好端端一个二个都变得怪里怪气。晌午爷给他几封信,小荻忙活着到处送。最后一封是给老爷
子杜廷修的,几年没踏进杜府大门,小荻心中抵抗和忐忑兼而有之。这两父子自从断绝关系,平日里杜老爷子视亲子
和仇家无异,言语态度要多毒有多毒。小荻总管杜廷修叫老狐狸,趋利避害刻薄阴狠,根本就是个无情的家伙。
「怎么个怪法?」杜衡似不经意的问道。
小荻咂舌:「把我叫到书房,正襟危坐拆信看了,东问西问好一番,您这几年过得好不好啊快不快乐什么的。完全像
变了个人,真有够……」见鬼的。
「奇怪吗?」杜衡挑唇,露出得了糖果的孩子一样甜笑:「他没变,只是你还小不了解。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慢
慢长大后,才知道抱朴守拙、安身保命,方是处世之道。」
「大人真复杂啊。」小荻眉心拧成个十字,没一会儿又喜笑颜开的说起街头趣闻了。
一高一矮两道人影踩着夜雪,渐行渐远。
第二天清早,崇宁挂帅出征,至京畿神虎营亲点骁骑军五千兵马赶赴巴蜀战场。不过七日光景,大军浩浩荡荡方行至
函谷关,恒帝突然暴毙,隔日便匆忙入殓发丧。
大丧之日皇宫挂满白绸,崇嘉代长子位穿孝执幡,携文武百官护送恒帝灵柩出宫。昭贵妃不知因何没有露面,皇后也
称病未出。前脚灵柩刚抬走,昭德殿宫人就忙着更换红毯,登基大典祭天仪式用的朝凤台也着手布置一新。
出殡队伍甫行至泰安殿,四方突然如潮水般涌来手执长刀的士兵将三皇子及众官员包围其中。
「大胆!你们主将是谁,居然敢跑到皇宫闹事。」崇嘉怒冲头顶,却见原该远在函谷关的太子身披孝服,与日前告病
的兵部尚书柴纪霖等数名重臣当先走出。
崇宁面色深沉狠厉,嘴角却噙着笑:「父皇昨日薨,今日就发丧,未免太急了些吧?」
「你、你——」崇嘉几乎语不成句。他根本不曾遣人通知太子父皇过世的消息,就算通知,关河数千里也不可能一夕
而返,他绝对早有预谋。看这些士兵的兵服……神虎营骁胜军?不可能!除开骁骑军和巴蜀军队外,调兵虎符一直都
锁在兵部总衙。是他,柴纪霖!
「柴纪霖你吃里爬外的混帐!」崇嘉挥拳便要冲过去,一旁亲随竭力拦住他。
闵太宰强压惊惧,怒声道:「老臣才该反问太子,您应在出征路上,却率兵逼宫为何意!」
「逼宫?是除逆才对。」崇宁一挥手,四名五花大绑的男子被押了上来。「这四人闵太宰和三弟可认得?」
「怎么可能认得!」崇嘉并未撒谎。
「这几人混在军中,六天前行刺于我,幸未得手。据他们招供,乃是受闵太宰指使。」
「你胡说!」闵太宰闻言全乱了阵脚。他所派刺客乃是十二名顶尖高手,其中并无这四张面孔,更何况早下了严令必
得在抵达蜀郡开江后才可冒充乱匪行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道连皇上暴毙、昭贵妃突患失心疯也都在他的预谋之
中?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两名侍卫捧着蒙了布的托盘从宫内跑来低声汇报,崇宁听后笑起:「三弟真有心,这会儿就开始布置大殿、做好龙袍
准备迎接我这个兄长凯旋登基?」
「你……说、什么……」崇嘉哆嗦得上下牙都咬的嘎嘎作响。
崇宁掀飞了布,下面赫然是金丝彩绣的龙袍、玉玺还有伪造的诏书。
「父皇神志不清骤然薨丧,何来遗诏之说!太医院左右院判同我母后皆可作证。崇嘉、闵太宰谋权篡位事实俱在,我
朝岂容如此叛逆苟活。谁有异议皆可上前!」
四周兵士大声齐喝,威势喧天。文武百官极少数早知此局,其他众人见这场面也都明白胜败已分,心中或喜或惧,更
无一人上前。
兵部尚书柴纪霖领头下跪叩拜:「臣请太子殿下执幡,护送圣上灵柩出宫。」
一时间百官纷纷下跪,恭请太子执首。
闵太宰强言道:「你得意不了多久,京城早已经……」
「哦?你还不知道啊。近卫营都校冯渊私调一万七千兵马围近京城,已被捉拿,手下兵将亦归我所辖,为策万全如今
京城兵围仍未解除。太宰可还有所疑问?」
眼看崇嘉和闵太宰面白如纸跌坐在地,崇宁似是有趣已极的冷笑出声。
崇临扶起三哥,神情甚是复杂。这几天他听苏清凌的劝解了权不理外间事,镇日在东篱宫中和他玩鸟下棋,静心等死
,全没料到这一场兵不血刃的狂风暴雨。崇嘉一党既倒,自己必受株连。其实谁承大宝对崇临来说并无分别,大哥向
来嫉他才能,昭贵妃又恨他入骨,横竖都是一命,只怕连累了苏清凌。
兵士将闵太宰、崇嘉及其谋逆党羽押起来。一时间哀号求饶声不绝于耳,上百受牵连的大臣、连地位较卑素以崇嘉马
首是瞻的四皇子崇德都被绑走,但崇临和苏清凌却平安无事。
崇临正自错愕,太子突然走来死死盯着他,像要把他看出个窟窿。许久,胁肩谄笑道:「奇怪吗?我不会杀你。相反
的,我会把空置已久的辅政国相之位给你。」
「什么?!」崇临倒吸一口凉气。
抬头看着灰蒙蒙阴云蔽日,崇宁抽搐脸孔挤出话来:「既然他不惜拿命来换,就让你活到最后一口气好了。」
换命……谁?
崇临心头掠过尖锐不祥,一把揪住身旁的苏清凌:「出了什么事?」
苏清凌身子绷得极僵,好半晌才启口:「五天前,闵太宰将杜衡抓进了宗人府。」
骗人、骗人、骗人的!他一介太医犯何重罪要进那地狱般的所在受审?宗人府隶属礼部,本是崇临所辖,苏清凌绝对
是事先便有所预知,才要他解了职权。这场宫谋到底隐藏了多少内情,杜衡死,为什么他便能活?!
控制不住胸中要喷发一样的烈炎,崇临转身便去追太子。苏清凌拼命按住他,撕声道:「不要冲动,崇临,我会向你
解释,你听我解释!」
阴云密布,渐起风雪。变天了,变的是世局,还是人心。
「你也真是好运气。」狱卒老刘头拿铜壶倒了碗水放进铁栅里,咯咯笑着。他声带似是裂了,干涩喑哑极为难听:「
我在宗人府牢房当差二十几年,进来的都是皇亲国戚,再差也是个三公九卿、一品大员。太医官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呐
。」
杜衡倚在墙角笑着,长发凝结血渍凌乱披散肩头,想说话却触动了唇上伤口,疼得直皱眉。受刑时为免呻吟出声,不
自觉咬破了下唇,连嘴里都溢满血锈味。「是太医官真不好意思啊,开给你的麻杏石甘汤管用吗?」
「嘿嘿,公鸭嗓十多年了,就这几天最舒服。御医果然不一样啊。」
老刘头没事就爱到杜衡牢前陪他说会儿话,这小子长的好看人又有趣,受多重的刑都笑得出来,还给他诊病开方。如
此讨喜的娃儿不知犯了什么大罪,落到命不久长,老天爷也真是残忍。
「杜衡!」
两人正在闲聊,走道突然传来急厉叫声和脚步声。
「大半夜的,什……」老刘头忙把后半句咽到肚子里,左宗令竟亲自前来,后面跟着个神色匆匆锦衣华服的男子。
「还不快让开!」左宗令着手下开了牢门,毕恭毕敬让进男子,便带着几名狱卒告退了。
一时牢内只剩两人。
腐臭霉味、干枯染血的稻草席、缺口水碗、沁到骨子里的湿冷。
杜衡拖着一身狰狞伤口从阴暗角落踉跄走到他身前,跪拜行礼:「罪臣杜衡见过吾皇万岁。」
手背上溅落一滴水,后背伤口被颤抖着触碰。崇宁跪下来揽住杜衡,毫不顾忌一身锦袍沾染血腥:「……你这疯子。
」
「小小太医心机胆识倒是不小。若你有心为之,别说三公九卿、怕拿了这皇位也易如反掌。」摸到杜衡冰冷面颊,崇
宁将身上外袍脱下裹在他身上,哀声道:「听说你被抓紧宗人府,我却不能立刻来救你。」
如今恒帝发丧完毕,只待三日后登基,一切已尘埃落定。
「伤口疼吗?我带了御医,就候在外面。」
「……你是我的,你终于是我的了。」
「你知道我等这天等了多久吗?」
「我中意你,杜衡。」
一字一句,真切入肺腑,却得不到回答。
许久,杜衡轻轻推开他,沈眸笑起:「宗人府囚牢可不是新君该来的地方。」
「今晚我就在这儿陪你。」崇宁紧握住杜衡双手:「别担心,明天一早就着宗人令将你放了。」
杜衡抽回手敛了笑:「还未登基便纵放要犯、徇私枉法必为天下人所不齿。你应我要做个好皇帝,现在就想违约了?
崇宁,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杜衡不可活,我知、你亦知。」
「我才不管那么多!我是皇帝了,普天之下唯有我有资格护着你,只有我能护着你……我要你成为我的。」崇宁激动
地扳住杜衡肩膀摇晃他,声音里满是痛切。
「这样啊。」杜衡莞尔一笑,邪魅凤眼眸光流转,唇上一抹血红更是灼人:「做我的伴侣,决不允许娶妻生子三宫六
院。你做得到吗?」
不能立后,没有子嗣……
崇宁几乎咬碎牙床:「我有你,就够了。」
「贻笑千古遗臭万年也不在乎?古来好男风的帝王有几个好下场的?你不是魏王,我不是龙阳君;你非哀帝,我亦非
董贤。这祸国骂名我担当不起也无意奉陪。」杜衡用沾血的左手食指抚过崇宁眉心,点染红痕:「就算泰山倾塌、江
水倒流,杜衡绝不会爬上你的龙床。」
沉默久到让人错觉时间是否就此凝滞。
「……如果真这么不愿和我睡,陪在身边可以吗?」
杜衡不忍的看着他,眼中所见不是万人之上、权势在握的新君,而是多年来为讨他欢心,姿态低到尘埃里的太子。
他抬手捋顺他略微垂散的额发,笑得温柔:「还记得你答应我三件事?」
崇宁神色极为痛苦的点了点头。
「第一件,做个勤政爱民的好皇上,缔造承平盛世;第二件,不伤杜家人性命,守护崇临,重用他和苏清凌这样的能
臣;第三件,我现在告诉你。」杜衡眸中闪过决绝。
——「杀了我。」
苏清凌推门走进的时候,崇临正提起金丝鸟笼放到窗边。窗外风停雪止,沁冷冰寒却未丝毫消减。玉璃在笼中吱吱喳
喳上蹿下跳,崇临打开笼门,它看着主人迟疑片刻,终于扑扇双翅直向长空而去,小小身影融入云色,再难寻觅。
半月的功夫,崇临瘦得脱了形,脸色惨白,颤抖着冲身后的人问道:「怎么判的?」
苏清凌忧心重重不知如何启口,思虑再三,还是照直说了:「明日午时,鸩酒赐死。」
「谁下的判,大哥也同意了吗?」崇临转过身来,声音凄厉已极。
「……是他亲自下的旨。」
一瞬,崇临崩溃似的颓倒下来,苏清凌慌忙抱住他,手肘碰翻鸟笼,滚落在地上。
「崇临,崇临,你怎样了,来人,快来人啊!」
嘈杂声响渐渐远去。
明日午时,断清魂。杜衡,今生我恨你如此,却也,念你如此。
『哎呀,这小鸟好生漂亮,叫什么名儿?』
『一只鸟还要名字。』
『一只鸟也是条性命,当然该有名字。』
『那烦劳杜太医赐个名便是了。』
『看这翠鸟虽陷樊笼,却羽翼丰长,青黄颜色琉璃一般,就叫玉璃吧。』那人微一沉吟,面上露出深邃笑容,轻道:
『今有玉璃鸟,何日翔九天。』
长天虽高远,寥落岂堪飞?徒余满心伤痛难以生受。
思慕之人不得长随……不是噩梦,而是抽筋蚀骨的真实。
崇临痛俯在桌案上抽着气,想笑却笑不出声,想哭也流不出泪。剧烈咳喘让五脏六腑都似搅在一起,全身血液猛地从
心房涌上喉咙,哇一声,呕出大口殷红鲜血,失去了意识。
杜衡披着狐裘裹得像只白绒绒的粽子,浑身伤口疼得动弹不能,折了根枯草棍在地上写写画画。砖石地面上满是道道
刻痕,住在此间的牢囚想必都做过类似的事。是在倒数刑期还是计算着出狱之日?杜衡并不甚在意。
这些天再没人拉他用刑,伤口也仔细包扎了,饭食荤素搭配从不重样。死囚蹲牢蹲得这么舒服的,怕也没几个。
八年来日日竭虑步步惊心,如今情债仇债一命抵,终于能放松下来静思所爱。
初见时惊讶好奇的脸、微笑时开心无邪的脸、痛苦时隐忍欲泣的脸、年少时的、成年后的、面对自己的、对着他人的
……翻来覆去叠得满满的,最后,只化成吻自己时那羞涩绯红的面容。
还记得在灵山,一日崇临身子尚好,杜衡拿勺喂他喝药,悠哉说道:『等我们老了,在山下开间医馆怎样?你接待病
患,我诊脉开方。』
崇临正苦着脸咽药,听到这话借机调侃:『那你不就是杜大夫了?』
杜衡一愣,怔怔看着他,突然喷笑出来。
『你笑什么啊,莫名其妙。』崇临边嘀咕『傻瓜』边白了他一眼。
好容易止了笑,杜衡贴到他耳边:『我是杜大夫,那你是什么?』
『……不是你的跟班小厮吗?』
啊哈哈,杜衡笑得更厉害了,也不理会追问着『到底是什么?』闹别扭的崇临,又塞了一勺汤药进他嘴里。
是什么啊……答案其实很简单。
有杜大夫,却没杜夫人成双入对岂不孤单。
草棍在地上有心无意的划着,一遍又一遍。
「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乐府西曲歌《作蚕丝》,苏清凌在暗处看他书写多时,不
觉轻吟出声。
「苏大人,真是稀客。」杜衡回过头来,神色宁和的笑起。
明天就是刑期,他脸上却不见丝毫恐惧。苏清凌想起来时那两个带路狱卒的絮语,都说没见过杜衡这样的死囚,安安
静静受刑,从不吵闹也不露悲戚,狱卒们谁有个头疼脑热都管治病开方。
最为人乐道的是早前审讯时,太宗令尚未问话,杜衡就说什么『罪臣非是正人君子,坏事做得多了,自己都记不清楚
。请大人条列出来,我挨个画押就是。』把那素来高傲爱摆威仪的太宗令大人气得满脸通红,结结实实给他用了顿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