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太医可是在思念谁?」苏清凌也不顾惜一身半旧棉袍,贴着铁栅席地而坐。
杜衡沈眸,折着手中草棍:「他好吗?」
「要听实话?不管你想听真话还是谎言我都打算告诉你事实。他多次跪求皇上想来牢里探你,皇上不见他也不允他;
他吃不下饭喝不进水,瘦得好像竹竿风吹即倒;他放生了玉璃,听说你明天要被赐死,呕出一大口血仍昏迷未醒。因
为刑期将至,皇上才准我一人来探你。」苏清凌尽量克制自己不带感情的说出这番话,却见杜衡湿红了眼眶。
「……叫太医看过了吗?」
「右院判诊的脉,说是急火攻心,已无性命之忧。小荻每天备好汤药和粥我帮忙送去,他也很惦记你,总是一张哭脸
。」苏清凌再也忍不下去,这段时日明知一切却压抑着自己,如此终局可有一人能得笑颜?命都没了谈什么『缠绵自
有时』!
「你放心,我没告知崇临真相,只说了你曾要皇上善待他和药中之毒是为保命两件事。他以为你像供词所述那样,因
奉昭贵妃之命毁瑾妃容颜、毒死琴昭仪腹中胎儿,下春药损恒帝寿命方才获罪。」
闵太宰供了杜衡很多大罪,被新君封口割了舌。最后问罪画押仅余如上几条。
苏清凌曾逼杜衡言明一切才肯帮他劝崇临解权。但真相太过残忍,知情诚如不知。
九年前,杜衡见到了缠绵病榻却胸怀才志的六皇子。他为他成为太医,发誓要治好他守护他一辈子。但在灵山,眼看
崇临病入膏肓杜衡却无力回天。他独自返京逼问父亲,才知其受昭贵妃命令给崇临下过七寸草之毒。此毒服下后顷刻
浸入脏腑,久服、擅解或擅离都会令人衰弱而死。崇临紧追杜衡回到宫里,再次相见,昔日故友却恍如生人。
这就是长达八年宫谋的开端。
杜衡以保全父亲为由代其为昭贵妃做事,说服她让崇临服毒暂留性命,人尽其用指掌两部。同时接近太子,令昭贵妃
投鼠忌器,并熟悉两方势力与暗中勾连。
假意暗害,边用毒边解毒相救崇临性命的是他;长宿妓馆,与杜家撇清关系自扫出门的是他;掐算时机,施计逼迫太
子亲征的是他;晓以利害,劝诱兵部尚书倒戈相向偷取虎符的是他;下毒弄疯昭贵妃、要父亲断恒帝最后一口气,致
使三皇子提前篡位的是他;教崇宁暗中折返,夺兵围城瓮中捉鳖的是他;以江山为饵,保了崇临和自己性命前程的也
是他……
还有多少事是他不曾说不能说的?
杜衡把手伸到草席下摸索再三,拿出件布片包裹的小物什递给苏清凌。
是个染了血的香袋,孔雀蓝的缎面上彩绣着一只仙鹤,羽翅微展,栩栩如生。
「这药香有舒缓咳喘的功效,帮我交给他。」杜衡绽现的笑容恍若昙花:「有你陪在他身边,我可以放心了……是梦
便有醒的时候,就让他、当做是梦一场吧。」
尾声
又是一年雪化春来,灵山峰上虽还覆着白,嫩黄的迎春花花苞却已缀满枝头。晌午暖阳和煦,崇临拿了扫帚扫雪,白
色锦袍下摆沾染上些许污泥。
信道成痴的恒帝死后,道教威势大不如前。清虚观本是山中小观,香火不继之下,原在此间的道士都去投奔数百里外
有「养真福地」之称的镇江茅山道观去了。如今只剩崇临一人留住于此,生活起居都雇佣了一户山民代为照料。
去年此时,羌人、阜匪军之乱正闹得腥风血雨,又逢恒帝大丧,三皇子崇嘉假造诏书谋权篡位。当时尚是储君的崇宁
兵围宫城全拿叛逆,赐死三皇子崇嘉、四皇子崇德、太宰闵世贤、太医杜衡等二十余人,上百大小官员降职、罢职或
流放。
新君即位后,委董晟为主帅赶赴郡蜀。董晟集合汉荣、九龙驻兵,先夺回关东营,再兵分两路同时拿下兴邑、叙永,
进而直逼雅安,同邵琰展开攻防战。羌人失了东营,孤军深入补给难济。老将何奎酉领兵趁夜火攻奇袭,耗损近万兵
马血拼夺回关西营,至此羌人被除头去尾已是强弩之末。
崇宁下旨巴蜀、巨鹿、会稽等旱涝受灾府郡减免赋税三年休养生息,望仙台亦停止施工。历经数月鏖战,阜匪军人心
离散,惊恐中半战半降,邵琰自尽殉城。
大劫过后,国中元气尚待恢复,一切渐回常态。
安顿好朝中大小事务,崇临辞去国相之职到灵山生活已有半年。虽然是同样的所在,九年前却温馨得多,不似如今一
片死寂。那时为了保命自请来此避世休养,没想到才住不到两个月,就从京城追来了位新赐封的少年太医——自己想
忘却不能忘、唯一倾心相待的故人。
那人厌恶虚伪热闹的宫廷筵席,在一起聊天烤火便觉心满意足。那人说要当他的主治太医,毫不犹豫舍了天下人艳羡
不得的状元头衔,还差点受廷杖而死。
那人号称千古不遇的奇才,却一直在干蠢事。明明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自己竟比他还傻,没能察觉他的本心。
没能,相信他。
扫雪一径至观门前,崇临俯视蜿蜒曲折的狭长石阶,漫盖薄雪,直延伸入浓荫深处。他有些疲累,咳了好一会儿,从
怀里掏出香袋凑到鼻端深吸几口气,静待喘息平复。
如今自己依然活着,是因为他希望自己活着。但也只是活着而已,很神奇的,所有感觉都消失了。就像是呼出的白雾
一样轻飘飘的存在,什么时候消散都不会难过留恋。只有香袋苦涩药香长伴长随,才时刻提醒他自己仍是有血有肉活
生生的人。
下方山道突然响起轻微的嘎吱踩雪声。想着许是李婶送汤药来了,却见一个戴斗笠着素袍、身材颀长的男子踏雪而来
。那人似也发现了他,抬头之间四目相对。
精雅灵动的凤眼,墨黑微赭、随意绾束一侧的长发,俊秀得仿若妖魅般的容貌。
心一瞬停滞。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凝望,眼中只映出彼此。
崇临丢开扫帚,大步疾跑奔下石阶。脚下猛地滑了,也不去寻攀扶的东西,任由自己直直跌落下来,被迎入温暖的怀
抱。
那人紧拥着他滚在一旁山石上,生生当了肉垫,呲牙裂嘴直呼痛。轻抚他的头,调戏道:「方才,我还以为是太上老
君降了天仙下来。」
熟悉的声音,思念的怀抱。
男人把脸埋在他肩头苦笑:「想过千百次,却没想到是这么疼的重逢啊。有些时日没见,你怕不是沈了些?」
那人依旧口没遮拦。不是鬼,也不是梦。是鬼是梦不会这么气人,气到他连呼吸都揪着心的疼。
崇临抱住身下之人哭不可抑,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像初生婴儿一般嚎啕大哭,咚咚捶着男人的胸膛,指甲在他脖颈
间抓出道道血痕。
「杜衡。」他颤抖着轻唤他的名字,不是对着无数夜晚所向的孤寂虚空,而是温暖怀抱中紧拥的挚爱故人。
雕花窗棂紫漆剥落,有些微朽败。风钻进屋内,摇晃着油灯火苗闪烁跳跃,一室昏暗橘光。
卧榻幔帐依旧束起,杜衡轻啄着身下耳根都羞红了的人儿,嘴边噙着笑,不时在他颈侧、耳垂咬上一口。
「你、玩够没有?」崇临薄怒凝眉,哭肿的眼睛仍鼓得杏核一般,手指梳顺着他披散微赭的长发。
「就算大哥肯用假鸩酒保下你的命,也绝不会说出我在这里,你怎么知道的?」
杜衡温热的呼吸流连在唇畔,左手不规矩地伸入他的衣袍:「我听说有人在灵山见到了神仙,是位美得不可方物的白
衣仙人。住在灵山的仙人,我只见过一个。」
肌肤被微凉的手指抚过,崇临脊背都窜上麻痒,不自觉泄出呻吟:「啊……你、你这人,倒是越来越……油嘴滑、舌
……」
解下衣物裸裎相对,崇临全身瑟瑟发抖,避着他的视线用手背挡住双眼。杜衡拉过他的左手,吻上灼伤的伤疤。那疤
痕已旧,颜色浅淡的揉成一小块丑陋突起。舌尖沿着锁骨一路舔吻到小腹,当摸上崇临腰侧时,突然被他紧紧扣住了
手腕。
「我……」崇临抑着喘息,咬了下唇偏过头去,声如蚊呐:「我不比你、熟谙烟花风月之事……你喜欢怎么做,教我
。」
杜衡闻言无奈笑起:「闹别扭吃醋不直着说,拐弯抹角做什么?」
「我没有……过去的,就算了。」崇临边说边抚上他的鬓角,动作很温柔,神情却没说的那么大方,皱紧眉头仿佛咽
了苦药一般。
杜衡叹口气。原不打算对崇临解释八年间他所做的任何事,那些深重黑暗的一切已成过往,就该冰释烟消。但眼下这
误会若不澄清,怕是一辈子都会落下芥蒂。每到亲热之时都要看到这副苦瓜脸的话,岂不太过悲惨。
扳正崇临脸庞,杜衡凝视着他的水色双瞳,一字一句认真道:「不管是琅环、崇宁,还是传闻中的妃嫔宫婢妓女小倌
,我从没抱过,一个也没有。」
崇临难以置信的张大双眼,好半晌,唇角浮现惊喜笑容,却抿着嘴强忍:「骗人……的吧?」
杜衡含住他胸前突起狠狠咬了一口,疼得崇临叫出声来。
「他们又不是你,傻瓜。」
是啊是啊,我本来就是傻瓜。崇临不满的喃喃自语,话没说完就被枕边人攫住双唇,把那窃笑封在了口中。
今晚夜色很美,玉白圆月高悬云端,屋内如豆灯火幽明摇曳,映出床上缠绵相拥的两个人影。东君携春风翩然而至,
山间,已不复料峭冬寒。
——正文完——
番外:岁月静好
「诶诶,你怎么就进去了?看病先交钱,诊金七文,门口贴着呢!」小荻一把揪住人高马大、满身腥臭味的卖鱼杨就
要往外扯。
「今儿个手头不宽裕,我和杜兄弟说。」
「天王老子也不行,先交钱。」小荻寸步不让。
听到争执,崇临掀帘子出来:「是杨二哥啊。诊金改日再付,先进来等吧,前边还有三位。」
卖鱼杨嘿嘿一笑,千恩万谢一溜烟钻到里面去了。
小荻目瞪口呆。
这日子真没法过了!枉取了「衡寿堂」这么个名字,账目连收支平衡都做不到。白开的方子、白瞧的病人、白送的药
材……数都数不清。他认真的想,赶明儿写个匾改叫「慈善堂」算了。
当年满脸邪魅,风流倜傥花见花开的杜太医,如今穿着一身素色布袍,长发拿根包药麻绳随意束了,歪坐在瘸条腿的
破椅子上给人诊病。虽然还是一副懒散模样,神情却十成十认真,望闻问切的功夫毫不马虎。只有开方子时挥毫泼墨
方见得当年飞扬神采。
崇临最爱看诊病时的杜衡,满眼浸着笑意,看多久都不腻。
尚在宫里时,为救崇临,杜衡骨裂没好就强行用劲,伤上加伤落下后遗症。右臂不能提重物也难自如弯曲,遇到阴雨
天更是疼得死去活来,写字控笔也不若从前稳当有力。
病患来投诉已不是一回两回了,杜大夫一笔行草太过龙飞凤舞,连药房的抓药师傅都认不清。后来,看不过去的崇临
便全数代笔,连这唯一一个给他发挥的机会都敛了去。
医馆虽小,比起初下山摆棚子当街看诊时仍强出太多,好歹是个四面有砖头顶有瓦的里外间房子了。
去年已升任兵部侍郎的苏清凌百忙中告了假,一路寻访来探他们,顺便把小荻也带了来。多个人帮忙,崇临担子也轻
了不少。亏得杜老爷子和苏侍郎给的银两,才买下这铺面。
三年前,两人决定抛却过往身份,下山开始新生活。白天在街上摆摊子给人诊病开方,闲暇时崇临就去乡学教书添补
家计,有时也代写书信、对联来卖。
开始时自是艰难,看热闹的多来瞧病的却少,同行无赖砸场子轰人都见怪不怪了。但渐渐地人们发现这两个京城来的
小哥儿不仅脸生得俊俏,学问本事也是一等一的,摊子这才日益火爆了起来。
诊金虽收得不多,可幸运的是几乎用不着买菜。今天患风湿的寡妇刘大妈送一捆韭菜,明天满口坏牙的卖鱼郎杨二拎
来个鱼头,还有跛脚的王四、耳聋的吴伯,什么白菜、地瓜、青葱、甚至鸡鸭,每天饭桌上都是新鲜菜色。
他们在山脚下租了个带厨灶的房子,一大一小两间屋,对外以兄弟相称。崇临因顶着皇家姓氏,干脆改叫杜临。怪是
怪了点,但用别的姓杜衡不高兴,用旁的名,崇临又不愿意,只能将就了。
日落黄昏,炉灶升火后,屋子里暖意融融。这时候杜衡总在桌前敲着筷子,翘起二郎腿坐等老婆大人端上饭菜。因他
右臂不能提挑,崇临平日禁止他下厨,别说锅了,连盘子饭碗都不让他拿,诌个理由说他笨手笨脚只会帮倒忙。
杜衡也不与他争辩,每天安安稳稳做他的太爷,还要挑肥拣瘦嫌弃这样菜咸了那样菜又淡了。崇临权当没听到,听烦
了就瞪他。只是下次再炒同样菜色的时候,常常变成之前说咸的变得淡,说淡的又太咸,一看就知是注意过了头,倒
起了反效果。
平心而论,虽然不好吃,总还是能吃的,就是味道从没对过。但如是几番下来,杜衡每次吃饭都笑而不语,有时还会
想起不知几百天前的某道『经典』菜肴突然哈哈大笑,看得崇临黑了一张脸,只想撂筷子撵人。
直到小荻来后,饭桌上的窘况才得以缓解。
杜衡亲眼目睹了崇临学做家务的艰辛过程,养尊处优的皇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哪拿过比茶杯更重的东西,更别说砍柴
生火洗衣煮饭了……几天功夫刀伤烫伤擦伤划伤什么都有,帮他包扎的杜衡都看不过去,崇临却咬牙坚持了下来。
原先根本不能想到,有了亲密关系共同生活后,崇临当真心甘情愿照顾起杜衡的一切衣食住行。每思及此,他都有娶
了好老婆的感觉。
有天隔壁王婆送来一只鸡,崇临抖着手拿把菜刀满院子追,一开始还气势汹汹杀气腾腾,不多会儿就没音了。杜衡出
来一看,才发现肥鸡在咕咕咕悠哉漫步,崇临却提着刀愣怔怔掉下泪来。
居然同情食物,这还真是没用到家了啊,杜衡不由叹气。
打那以后,家中吃肉总买现成的,人家送的鸡便养起来。后来嘛,公鸡母鸡相爱的结果就是家中多了太多的小家伙。
崇临喜欢小鸡,黄嫩黄嫩的毛球,总是捧在手心里喂小米。长得那么像的小东西们他居然能分得出张三李四王五刘六
,还都给取了名字。但那名儿真是过于风雅了,一看就知是养在深宫只读圣贤书的呆子取的,什么晓月、若轩、亭兰
……如数珍宝逐个叫去的模样简直让人笑翻肚皮。
家中小鸡常有错拿他当妈妈的,成天跟在屁股后边转,撵都撵不走。数量实在太多了,也吵得很,只好将多的拿去送
人。每每这时崇临都要难过半天。
后来乡学的学生送来一对小灰兔,崇临爱极了,买了木笼子,亲手拔草来喂。野草坚韧,划得他细嫩双手满是道子。
杜衡帮他拔了几次,崇临又心疼杜衡。小荻听说后直骂他们是笨蛋,拿柴刀出去嚓嚓几下砍了一大捆回来,看得两人
都傻了眼。
如是这般精心喂养,长到半臂大小两只兔子却还没生娃,找人看后说他俩怕是傍地走的断袖夫『妻』了。杜衡听到笑
得要死,小荻嫌养着麻烦要宰来吃,把崇临惊出一身冷汗。
次月两人上山,便将兔子放归山里了。也不知它们是否已各自觅得如花美眷,或还情深绵绵在一块厮守度日呢。
家里头各种动物从没断过,倒也热热闹闹。
自从离开乌烟瘴气的皇宫又找回心爱之人,崇临心情好了,身子也康健不少。喘症还是会犯,每天的汤药也还在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