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雪了。
第八十八章
接下去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是不敢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早就漆黑一片,但周围霓虹灯光吞没无数静谧的星光。我靠在结霜的石灰色墙壁上,眼睛聚不上焦,无意识的抱紧双臂取暖,小家伙开始闹了起来,我耐心地一遍一遍抚摸他,双手冻得有些僵,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或疑惑的往我这边看一眼,但大多数是漠视着走过。
视线范围内出现了一双白色带蓝色条纹的运动鞋,我反应迟钝的抬起头,还没看到那人的脸,就被环住了肩膀。
我紧紧护住肚子,任由他抱着,不太确定的将下颌担在他的肩膀上,又不敢太用力,他的后面是被灯光渲染过的天空,打翻了调色板似的,呼出的白气在夜晚里变得没有了颜色。
他拍着我的背,想哄受到惊吓的小孩子似的:“不怕不怕,没事了……”
我偷偷扁扁嘴巴,把肚子抱得更紧:“小安……”
“嗯。”
眼泪就掉了下来,却没影响到声音的镇定:“小安,宝宝……”
他像怕惊扰到什么小动物,轻声道:“没事了,都没事了,有我在,都没事了……”
我在他连续的词汇中慢慢放开抱着肚子的手臂,轻轻环住他,他好像颤抖了一下,又把我抱得更紧。
这种时候,有一个人能让你安心的依靠上去,是不是应该感谢上帝的没有抛弃。
说起来有些丢脸,回家就病倒了,又坚持不吃药,怕对宝宝有影响,蒙着被子躺了几天,期间时睡时醒,谢见安像苍蝇似的在旁边嗡嗡嗡的说着什么,我耳鸣,什么也听不清, 直到有一天他抓着我的手,在我耳边带着哭腔的说:“你快点起来……”
一下子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小孩子每天睡得早起得早,他一醒就推我:“你快点起来……”叫醒我后就在餐桌上等着我给他冲麦片。
条件反射就清醒了,谢见安红着眼睛,鼻头也红红的,我想抬手揉他的头发,却没力气,他坐在床边,把水递过来。我坐了起来,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然后笑笑:“……小安,对不起。”
他摇摇脑袋,撒娇似的抱住我,在颈窝里蹭了蹭:“你吓死我了……”
我拍拍他:“你压到你侄子了。”
他一惊急忙起身看向我肚子。
“好像……又大了。”我说。
他收回目光,抽抽鼻子,抹抹眼睛,盯着我眼睛认真道:“干脆咱俩凑合凑合过得了。”
“……诶?”
“把那家伙踹了,我们一起过。”
我头疼:“还真是……谢谢你了。”
他不甘心似的撅撅嘴,明明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没有摒弃少女脸的自觉,我无奈的叹气,又想笑。
“对了,”他正色,“有件事,还是要跟你说……”
“什么?”
“钟翛……”
“……哦。”
“他——出车祸了。”
手中的水杯小幅度抖出了水。
他蹙眉沈声道:“虽然我不待见他,但是我觉着还是告诉你比较好。”他看向我,眼里满满的担忧,“他追你出来,闯了红灯,然后出了车祸。”
“他——”声音一出口沙哑的把自己吓了一跳,轻咳几声,“他……怎么样了?”
心里空落落的,有什么东西走失了。
“在医院里躺着呢,医生说没大碍,但就是不肯醒。”
“不肯醒?”
“嗯,”他点点头,“按理说应该醒了的。”
……
钟翛躺在监护病房里,脑袋上包着厚厚的绷带,睫毛脆弱的,像濒死的蝴蝶。
我戳戳他,他没有反应,我又戳戳他,他还是没反应,我加了力气,他还是没反应。
小家伙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不停地踢我。
我一直都鼓励自己,同是怪物,怪物史瑞克不是也娶到了菲奥娜公主么。
我爱的公主就躺在我面前,我却唤不醒他。
如果童话是真的该有多好,我就可以效仿王子,给睡美人一个吻。
当然我不可能是王子,我可以给叶新输血,然后他好了,让他给睡美人一个吻,睡美人就会醒了。
我都这样想了,你怎么还躺着,你应该爬起来啊,你的公主还在等你啊,你舍得让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么。
老子真TMD伟大……
我不死心,接着戳他:“钟翛,钟翛,钟翛,钟翛……”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八十九章
钟翛醒的时候我刚从洗手间出来,陪了他一天一夜,实在挨不住了,于是出来洗洗脸。
我低下头嘲笑自己,我终究不是他的王子,纵然我守了他这么久,但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却不会是我。
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谢见安还有自己的诊所需要打理,今天早上才回去,我隔着玻璃看医生给他做各项检查,叶老爷子站在旁边散发低气压,等到医生收了仪器,才开了口,看嘴型是在问医生钟翛怎么样。叶新拖着吊瓶站在墙角,低着头和钟翛说着什么,柔和的面庞上带着温柔的笑,阳光洒在他的身上,镀了一层金粉似的,像是从天堂来的大天使。
我看着他们,发着呆,惊奇的发现心中连嫉妒也没有了。
不经意的伤害他人原来也是一种知性的刺激,刺中幻想的神经,就像梦工厂营造出的精神抚慰。
然后各种羡慕嫉妒恨就都没有了。
坐了很久,我听到病房的门从里面开启的声音,脖子却好像多年未曾检修润滑的机器,抬起的同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先走出来的是医生,他没注意到我。然后是叶老爷子,他在我面前停住脚步,我没敢直视他的脸,视线停留在他膝盖一下的区域,他顿了顿,也走了,但是我好像听到了他几不可闻的叹气声。
最后出来的是叶新,我尽量挺直身子。输得够惨了,不能再输了气势。
他没有低头,目光下垂,对上我的,嘴角勾出冰冷的弧度,眯起眼睛,声音很轻,却掷地有声:“哥、哥?”
我坦然的迎向他,平静道:“我不是你哥哥。”
“也对,”他点点头,笑得更灿烂,“一个男人生的小怪物而已,我想多了。”
我笑了,站起来,我俩身高差不多,往前几步,离他极近:“不要惹我,我脾气不好。”
“哟,我好害怕呀,”他也笑着,眼底冰冷一片,“你若是过分了,我不介意调教你。我还没见过男人怎么生孩子呢。”
我也眯起眼睛,倏然出手把他手背上的输液管拔出,几滴血珠随着针管飞溅到我的脸上。
走廊尽头的护士见状惊呼一声扑上来,又是止血又是消毒的,生怕得罪了财神爷。
他倒是毫不在意,反而轻笑着,用么指抹去我脸上的血珠,动作暧昧恍若情人间的温柔。
我偏过头去,他却凑上来,在我耳边悄声道:“能把里面那只忠犬勾走,是我小瞧你了。”
我一怔,他却抬起身来摸过处理好的手背,温柔的道别:“再见。”
目送他走到拐角,举手抹去脸上是湿黏,回过头看向玻璃窗,正和钟翛的目光对上。
我呆了一下,才想起,窗子是镀膜玻璃,外面能看见里面,里面看不见外面。
换言之,我能看见他,他看不见我。
和我们在彼此世界里的位置是一样的。
手指无意识的蜷了几下,还是搭在把手上推开了门。
他看见我没有吃惊,反而眨眨眼,缓声道:“过马路,要看红绿灯。”
“……嗯。”
“不要随便乱跑。”
“嗯。”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别过脸,慢慢点头,“嗯。”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眼巴巴的瞅着我,我上前几步,他伸过手要抓住我,被我躲开了。
他也不强求,只是看着我,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出来。
我手足无措:“你……别哭。”
他任由眼泪横行,产量越来越多:“杨……”
我犹豫一下,还是抱住他,他窝在我的胸口,抽抽噎噎闷声指责道:“你、你不信我……”
我摸着他的头发,没吭声。
“我怎么会伤害你和宝宝,你怎么能这样想……”
手一颤,偏离了路线。
他抬起头,眼泪止不住:“我、我不就是反射弧长了点……你就跑了……”
“……”
“我还在想,还在想叶叔叔是你的父亲,然后你就跑了……你、你别跑……”
“……”
“叶新那个,我可以去找的,但是你不一样,杨,你不一样……”他握紧我的手,眼睛肿成了核桃,却拼命的睁大,“你不要跑……我没追上你,我害怕……”
“嗯,”我抿紧嘴唇,轻声道,“我不跑,我不跑……”
他把我抓的更紧,眼泪流得更凶,最后像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我坐在他的床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哭。
冬天的夜晚来得格外早,家家户户为即将到来的春节忙碌,就是医院也张灯结彩了起来,这种时候真的不适合用来哭。
过了很久,他慢慢止住了抽泣,但是手一直没有放开。我的视线落在了那扇窗子上。
他说的这些,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在他的心中,我不是站在窗外,而是站在屋内。
他抽着鼻子抓过几张面巾纸擦去鼻涕眼泪,随手丢进垃圾桶里,有一坨失了准头跑到了外面,我站起来要弯下腰去捡,却被肚子挡住了,只好重新站起来,然后蹲下,他却拽住了我摇摇头:“我来……”
说着掀开被子,被寒气冻得一哆嗦,我叹口气,把他押回去,用被子捂得严严实实,他也没再坚持,伸出一只手向我肚子摸去。
平时生龙活虎的小家伙此刻安安静静,钟翛垂下长睫,失落道:“宝宝也不理我了……”
“……”我也不知该哭该笑,撩开他的刘海儿,细声道,“他累了……”
“嗯,”他乖巧地点头,凝视了我好一会儿,往床边挪了挪,拍拍旁边空出的一块,“上来。”
我正要推却,他又说了一遍:“上来。”
誓不罢休的样子。
我抽抽嘴角,目测了下这个单人床的承重,钟翛却不管这些,硬是把我连拖带拽上了床,脱掉外衣和鞋子,我背过身让他的胳膊搭在我的腰上,手掌刚好能摸到肚子,他不依,把我翻个身,额头对头,中间夹着小家伙,双腿也纠缠在一起。
他在我的眼睛上细细吻着,病号有特权,我也不好抗议,只好忍住古怪的感觉,等到睫毛都湿漉漉了,才放开。
睫毛上搭着水汽,很沈,他轻声道:“我知道你很累,睡吧。”
眼皮越来越沉重,周围都是令人安心的气息,连日的担惊受怕终于在气息的安抚下平静下来。
“睡吧,”他说,“我们一起。”
我想把他揽进怀里,却发现不太可行,他轻笑一声,反而揽住了我,在我耳边一遍遍道:“我抱着你,睡吧……”
没有失眠,没有噩梦,没有浑浑噩噩。
只有他在身边,睡眠才会是放松的运动……之一。
第九十章
钟翛出院后患上了“牛皮膏药症”,我走哪他跟哪,晚上睡觉抱着枕头站在我的卧室门外,什么话也不说,我要是关上门他就眼泪汪汪在门外睡一宿,第二天继续粘着。
谢见安额头青筋起了又爆爆了又起,气急败坏的模样像被抢了玩具的小盆友,于是也粘了上来,巨型人体蜈蚣就此诞生。
其实,咳,我挺开心的。
那天钟翛哭的稀里哗啦,在那种情况下说出“杨,你不一样”还是真实可信的吧。
至少那种心情应该是真的。
以前总在想我是否能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如此看来恐怕比一席还要多点,不一定比得上叶新那般举足轻重,但至少还是有一定份量。
也该欢欣鼓舞了,撑了这么久,说了那么多次放弃,犯了那么多次贱,总算是有了突破,还真是不容易。
我抓抓鼻子,虽说是开心吧,但总是被人粘着还是很难受的,我先从谢见安那边下手,结果小样儿特屌地飞来一句:“长个包子样就别怪狗跟着。”
我先愣了一下,然后在他的脸变青之前笑了个够本。
钟翛这边是我最头疼的,梨花带雨的属性伤不起啊伤不起,我跟他好说好商量,他就开始哭,哭得直勾起人的施虐欲。
老子禁欲良久,每天对着他那张贤妻良母的小受脸,能看却吃不到,呕都呕死了,心情越来越烦躁,便不再理他,结果他哭得更欢,于是乎陷入了恶性循环。
小家伙最近安静的反常,平常没几分钟就要动胳膊动腿儿,最近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忧心忡忡问谢见安会不会是被上次医院的事情吓到了,谢见安摸摸下巴说:“要么做个B超看看吧。”
我脸紫了,那种冰凉的像有一条蛇爬过身体,似乎随时会被缠住脖子窒息。小家伙三个月的时候谢见安拖着我做过,结果那液体一抹到肚子上我就立刻挥开他,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正要退却,却听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钟翛轻声道:“看看吧。”
语气像小狗看着主人手里的骨头时发出的叫声。
我脸黑了:“你不是在书房,工作做完了嘛,快去工作,大人的事小孩子表管!”
他蔫了,委屈道:“我不是小孩子……”
这俩人难得统一战线,一个软磨硬泡,一个眼泪攻势,我的毛炸了又炸,最后实在经不住拖延战术,被拖到了诊室床上,我死死扒住谢见安的爪:“咱不抹那个行不?”
“……当然不行。”
“我以后乖乖喝牛奶,每天吃一个鸡蛋,各种营养餐一滴不剩,啊啊,对了,你不是一直想要那本绝版的《医论概述》么,莫臻那里有,你等着,哥帮你要,要不到抢也抢回来!”
谢见安的眼角好像抽了下:“我已经搞定了,苏越很好收买,嗯,你教的不错。”
“……”
我躺在那里,像上刑似的,躺坐不安,被谢见安挡住半个身形的钟翛鬼魂一样游荡过来,拉开我扒住谢见安爪子的手,无视谢见安的脸色,哄孩子似的:“乖,一下子就好。”
去你的一下子就好!老子害怕好吧!
……当然这句话是不会说出口的,很奇怪,我可以对谢见安示弱,说害怕,求庇护,但是对他,连想到这类的字句都觉着无地自容。
我毕竟四十了,都能与钟翛的父辈称兄道弟了,虽然我不避讳说爱他,但看他就像是在看小孩子一样。我也渴望被人宠被人疼被人爱,但是想一下一个老男人被一个小男孩疼宠的画面,咦~,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