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上雪 上——匿名君

作者:匿名君  录入:09-05

平安郎从袖中掣出个帕子,慢慢擦了擦脸,抖开了与子文看:“这交颈鸳鸯,是她绣来与我定情的,我日常随身带着,叔叔可注意过?我出入后宅已两年有余,暗道早挖个通畅不说,她孩子都打掉过几个,叔叔可注意过?”

“你这般利用她,有甚么脸面说我?何况,她根本是罪有应得。”

平安郎微微一笑:“她巴不得为我做些事情,好换片刻温存,若非她独守空房多年,小侄想利用,也利用不上。叔叔还是多关心下先生罢,杀人的罪名不小,不是好顽的。”

子文目光冰冷望着平安郎,平安郎的笑容越发灿烂,看是关怀备至的亲人,哪知,却存了这般深沉的心思。

他处处周到,惠应有个外甥,他怎会不知!故意留着这个活口,分明是在逼自家选择。是他平安,还是阿吾。

选阿吾,子远从此绝嗣,且只怕平安还会一口气将往事抖出来,令亡者蒙羞。

选平安……又怎舍得阿吾!何况平安这般忤逆,这口气,也咽它不下。

平安郎直直望着他眼,笑容不变:“叔叔莫要耽搁了,在这里站到盯到天黑,也盯我不死。盈莲那里还有先生与乌梅通奸的铁证,只等着抛出来的日子。叔叔不想你的小情人被砍头,还是趁早回去想想法子。或许,退了福娘的亲事便会有甚么转机?”

子文的嘴角慢慢上翘,露出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你是子远的独子,我不会杀你。你说这番话是要逼我除了盈莲,好叫施存义从此死心塌地为你做事么。莫忘了,施存义当年威风一时,现在却不过是一条追着我讨饭吃的狗。一条狗,哪怕翻了天,也还是狗。能咬我,也能咬你。可惜事已至此,我再劝你,只怕你也不肯回头。”

子文几乎怜惜般望他一眼,随即翻身上马,只见长发飘飞,阳光点点洒在上面,乌金般闪亮。他宽袍广袖,神采飞扬。

湛蓝天空下,他回头一笑,修眉凤目,玉面朱唇,乌发如瀑。

“既如此,你我便赛一场,且看鹿死谁手。”

奚吾跪在堂下,望着严正背后“公正严明”的牌匾。府衙大堂和上次见无甚么分别,堂上坐着的,还是那个白胖如新剥鸡蛋般的官儿。

只是自家的心情,全然不同。

彼时生无可恋,此刻心有所属。虽然前途未必光明,身边若有个知心的,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

“……三月前,草民确曾借住施府,然彼时草民因病卧床不起,此病极重,至今常犯,病发时,行走不能,吐血不止,一直在服补心丹调理,即便如此,平日里仍是四肢无力。日前只是停了几次药,草民便在狱中发了病,此事大人想是知晓的。草民这等情状,怎可能与后府女使通奸?且案发前几日,近邻刘家有幼孙降生,口含数粒血珠,正是医者所谓黍米金丹,可配以他药制成太乙神庆丸,五痨七伤,诸虚百损,用之皆有神效。草民闻说,便匆忙赶过去求药,以一贯钱换了回来,之后一直在别业配药。此丸药调配不易,黍米金丹又极是难得,因此草民小心谨慎,不敢轻离,差役来时,正是将草民自药缶旁带走的。现我房中有配好的丸药两粒,缶中亦尚有未成的药,大人一验便知。”

“你说的这些,谁可作证?”

“彼时草民病重,施家大官人请来了名医李继周为草民诊治,补心丹亦是他手制。三月前,李大夫还在施府做客,两月前小可痊愈,他才离开。如将他请来,当可证明……”

严正一拍惊堂木:“李继周影踪不定,却哪里去寻来!你请此人作证,分明是拖延时间,欲谋他事!何况,你自家便是大夫,焉知你不是刻意装病,好借机行通奸之事?”

奚吾辩道:“李继周影踪难寻,施府上下却俱在,草民所说,施府中人都是眼见的,大人可以叫他们来,一问便知。”

严正冷笑道:“谁不知你与施家大官人交好,施府中人的证词,如何做的准。”

奚吾面色微微一白,低声对道:“正因草民与大官人交好,草民若与他人通奸,大官人断然不会容我,施府上下更不会包庇草民。何况,”他挺直腰身,抬高声音续道,“草民自小便开始服侍大官人,对大官人倾心爱恋,宁可死了,也不会二心。”

话音还未落地,堂外已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施家大官人和一苇堂韦大夫的私情,在江宁府也算得上是尽人皆知,只是奚吾脸薄,施大官人便不容他人议论,因此二人之间的事情从不曾摆在台面上。谁也不曾料到,奚吾会在府衙大堂上,无数人的眼前,直承此事。

虽说其时男风日盛,秦楼楚馆中越来越多脂粉男儿,士大夫家豢养三两娈童也是常事,但好人家子弟还是不屑于雌伏人下。奚吾说了这话,便是将自己放到了众人的舌尖上,任那千人讥讽,万人耻笑。

严正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堂外的嗡嗡声立时止了:“你与施大人的私情无关本案,不要东拉西扯,混淆视听。本府来问你,你既说不认得乌梅,为甚么乌梅自施府中盗出的珍珠,会埋在你药局的梅树下?”

“大人容禀。那串珠子乃施家主母遗物,草民在施府为奴多年,怎会不知?真要勾结他人偷盗施府资财,偷些辨识不出的银锭怎不比那惹眼的珠子强上许多。况且那珠子不过一串寻常南珠,满打满算几百两银子,草民自行医以来,亏大官人支持,舍出去的药只怕也早多过了这个数,大官人都眉头不皱地任我舍了。草民若是贪财之人,这些年随便虚报些账目,也足够攒下不少家当,哪里还用得到临时抱佛脚,冒险去偷主母遗物?何况,那株梅树乃我亡母挚爱之物,草民再怎样也不会将赃物埋于其下,以令亡魂不安。即便草民真是那等悖理狂徒,为甚么杀人之后不立时带着赃物逃走,还安生住在施家别业,等官府来抓?此事,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请大人明察。”

“你倒是长了一张利口,口口声声有人栽赃陷害。你若素行良好,从未做下甚么伤天害理之事,怎会有人苦心陷害于你?分明是你与乌梅素有来往,合谋偷盗主家资财逃走,你却又舍不得施家享受,临时改了主意。乌梅紧紧相逼,你唯恐奸情败露,因此勒杀埋尸,之后心存侥幸,才没有立时逃走。”

“草民也不知为何会被人陷害,但草民确实是冤枉的……”

严正冷冷一笑,截口问道:“冤枉?那为甚么死者手中,会牢牢抓住你衣衫上的一条碎布,至死不放?”

20.对手(中)

奚吾叩头道:“大人所说的衣衫,草民确是有一件,但是,”他停了停,续道,“草民的衣衫,五月初被火难,下摆处烧了一个大洞,送去南城李家衣铺织补,至今不曾取回。草民怎可能穿了去杀人,还被撕掉一块布?”

这一番话如石破天惊。

上到太守严正,下到黎民百姓,个个都认定那件腊梅闹春的衫子是奚吾所有,也正是由这件衫子,才引出官府去搜一苇堂,找到梅树下的珍珠。衫子和珍珠两个物证并在一处,才令官府出了缉捕文书,捉奚吾到案。

此时他忽然这样说,便是将此案从头推翻。

严正的眉头蹙得紧紧的,吩咐差役去南城找这个李家衣铺。未过多久,差役们带着李家坐店的主管匆匆赶到。

那主管五短身材,一团和气,怀中抱着个包裹,望上禀道:“主家店铺中确实有这样一件衫子,是五月初我经手收进来的,蜀锦料,肩上绣了几枝红梅,下摆处烧掉一大块,送来小店织补。因烧掉面积甚大,织补起来为难,那位客官不肯等,预交了一半钱款,只说有空来取,却到现在都不见人来。”

说罢摊开包裹,露出里面一件月白色长衫和一本账簿。

账簿上清楚明白地记着,五月初三,收月白色蜀锦长衫,右下摆烧洞径六寸,同色织补,钱五十,已付钱二十五。墨迹不新,绝不是近日补上去的。

长衫抖开,月白色蜀锦缎交领春衫,柔滑软垂,肩上几枝红梅盛开,色泽艳丽,华美逼人。

严正宣了个官办绣坊的老绣娘来验,回道,下摆处有织补迹,肩上完整,梅花处无补缺痕迹。

那绣娘还道:“这件衫子是裁好成衣之后再绣的花样,用了大量的晕针,花影交错,质感分明,极是逼真,正是地道的蜀绣。本地多用苏绣,少人学蜀绣,何况这衫子的技法高明,通江宁府无人能及,只怕要到汴京左近才能寻到这等能人。”

严正问那主管道:“你且细细观瞧,送衫子来的人,现如今可在这堂上?”

那主管直起身,满堂环视了一周,目光掠过奚吾的时候定住,认真看了又看,大声道:“就是这位小哥!”

奚吾应道:“是,正是草民送过去的,约好半月后取衣,付余款,可惜之后不久城中便起了时疫,草民疲于应诊,没能如约,还请见谅。”

忽听严正问道:“本府听说,你亡母是蜀地人,未嫁之前,一手好绣艺在当地也是闻名的,且,你?也会绣。莫非是你苦心积虑,早备了一件同样的衫子在别处?”

“大人明察。草民的确会一点点,但亡母生前得了疯癫,所以草民并没能真正习得,只是仿着亡母遗物,随便绣几下而已,决计达不到那件衫子的水平。何况草民若真是凶手,发现死者手中抓有我衣上碎布,为何不即刻取下来消灭罪证,反而巴巴地去另做一件衫子?”

“谁晓得你当初补做是否另有别图?至于你说的只会随便绣几下?只怕更是未必。”严正微微一笑,接过旁边差役手中一个匣子,扬手丢了下来,“这,可是出自你手?”

匣子落在奚吾面前,盖子摔开,掉出一条米白素缎发带,一丛雪后苍松绣得极是精致,居然是那年送给子文的生辰礼物!

这发带,何时到了严正手中?

严正冷笑道:“韦大夫不要只管东想西想,本府既然拿得到这条发带,自然是知道些甚么,你且如实招来,及早坦白,本府或可酌情宽免。”

“这条发带确实出自草民之手,是前些年大官人生辰,草民赠与大官人的礼物。”

“很好。”严正挥手,叫下面侍立的老绣娘上前,“你仔细验看,这条发带可也是蜀绣?”

那老绣娘接过奚吾手中的发带,对着光细细瞧了半晌,回道:“松枝处也用了晕针,技法与那件衫子相类。”

严正目光如电,牢牢锁住奚吾,正要开口,那老绣娘忽然又道:“只是,二者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严正当真怔住了。

那老绣娘续道:“文有文风,曲有曲风,这绣也有绣风。不同的人,即便用同一花样,同一绣法,出来的绣品也是截然不同的。方才那件衫子,技法娴熟,用针老练,非浸淫蜀绣多年之人绣不出。这条发带则不然,很多地方都有挑线重绣的痕迹,虽然最终看起来很是精细漂亮,但我等行内之人一看便知,定是出自另一人之手。”

奚吾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大定。

幸好他早生防范,怕平安郎会利用那件衫子做甚么手脚,所以提早绣了一件相类的,自家烧去一个大洞,送李家衣铺织补。

幸好他晓得自家绣技平平,当真验看起来,立出纰漏,因此暗地里描了样子,注明针法,寄去汴京如意绣坊,请她们照样绣了一件。本来早就可以去取,却始终没能抽身,手边也无有一个可信赖的得力小厮。

幸好他留了个心思,将取衣服的凭证藏在子文一件滚金边满绣的夹袍之中,那件袍子,去年秋天西郊赏菊的时候被枯枝挂了个小口,虽补好了,那处绣的梅花却没能补成原样,子文不喜,从此丢在箱底再也不穿。

补,铺,衣外有金,心中另有乾坤。拆掉金线,夹袍的夹层分开,端端正正便是那去如意绣坊取衣服的凭证和李家衣铺的收据,这件袍子,压在子文房中的箱底,几月。

幸好这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幸好子文明白了自家的意思,当真偷梁换柱,将绣坊的精品送入李家衣铺,换了他那件伪劣的仿制出来。

幸好李家的主管只注意了下摆处的大洞,没有细看肩上梅花的技法如何。

这其中但凡有一个环节出了纰漏,只怕今日便逃脱不得。

他正在暗自庆幸,忽听严正问道:“这件衫子,你从何处得来?”

奚吾一怔,回道:“回大人,这件衫子是施家大官人赠与草民的。”

他话一出口已晓得不好,只怕这严正是要想法子攀上子文,拉他下水。

果然严正追问道:“你可知,施家大官人手中有几件这样的衫子,他又是自何处得来?”

“草民只听大官人说,是购自一个蜀地行商之手。施家刘管事负责采买,问他便知端的。不过大官人送草民的物事,倒一向是颇新奇的,从不曾在别处见过第二个。”

严正脸一沉:“你委身于男子身下,由此获赠财帛,竟然还如此沾沾自喜,简直有辱斯文!”

他在堂上义正词严地斥责,奚吾跪在下面脸色苍白地听着,欲待解释,终于按捺了下来。

那些话无非污了自家名声,却与本案无关,没必要在堂上争辩,分辨不清不说,更把视线引向了子文,于事无补反有害。

说话间,施府管事刘丰已然带到,年过半百,身形倒还硬朗,跪下叩过头,腰身笔直,目光中颇带着些蔑视:“小的刘丰,施府管事,主家的各项物事都是经我之手采买。这件腊梅闹春的衫子是开春时小的自行商樊大郎手中购得,乃成都府神针尹清涵亲手所绣,樊大郎不识宝货,只要价十四贯。大人可以细看,那梅花枝干隐约成个“尹”字,正是尹清涵惯用的手法。至于尹清涵所出的绣品会不会有重样的,想来也不用小的多说。”

还侍立在一旁的老绣娘忽然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抢过严正面前的那件衫子,颤抖着手指反复摩挲细看,含泪道:“果然是尹清涵,果然是尹清涵!大人,这尹清涵年事已高,一月也未必能出一件绣品,早已多年不曾绣过这样大的花样,绝无可能一口气绣出两件一模一样的衫子来!”

“她不绣,未必她的门人弟子也不绣。”

老绣娘摇头道:“她的技法一向密不外传,并无甚么门人弟子。”

严正本拟抛出发带这个有力物证,奚吾便无可辩驳,事情居然最终发展到如此地步,他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奚吾的衫子只有一件,而如今这衫子肩上红梅完好无损,则乌梅手中的碎布并非取自奚吾衣上。那碎布固然最大可能是属于凶手的,可凶手,却未必是奚吾了。

但奚吾药局梅树下的珍珠,也没有甚么有力的证据证明非他所埋。那么奚吾与乌梅通奸偷盗还是颇有可能,既通奸,则他与乌梅之死当不会全无干系。

他或许当真为人所害。

或许实是杀人凶手。

还要经过进一步的调查,找到更多的证据,否则无法定罪。

而且,还要再找那人详细问个清楚,他居然交来个无用的物证,害得本府当庭出丑!

审案至此已成僵局,何况天将申正,堂上堂下诸人自清早升堂,至今茶饭未进,早已乏了,严正按捺心中忿怒,拟先退堂,择日再审,正在与幕友小声商议时,忽听府衙大门口传来一阵“咚咚咚咚”急促的击鼓声!

有人鸣冤!

21.对手(下)

严正有些不耐烦,起身便要退堂:“让那人改日再来。”

门子报到:“大人,鸣冤的人自称施存义,他说他的案子与现今堂上在审的案子有关。”

“哦?”严正抖抖衣衫又坐下了,“宣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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