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上雪 上——匿名君

作者:匿名君  录入:09-05

“万寿寺慧应长老的内侄张金海前阵子暴病而亡,昨日他家中却收到了别人转交的一个木枕,这木枕正是慧应生前常用的那只,你猜,木枕里有甚么?”

平安郎强笑道:“小侄怎猜得出。”

“是钱。很多很多的钱,是慧应一辈子不吃不喝为人解签问卦也挣不出的钱。其中一叠十贯面额的易安行三年期通兑交子,张张都有你的签名。”

“只消再找到一个人证,证明那家丧子的是听从了慧应的指点才去东郊那个特定的地点埋儿,这个案子便很容易牵扯到你。”子文长叹了一声,“你终是子远独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获刑。走吧,趁现在快走。”

平安郎托着掌中那片竹叶怔了片刻,忽然奇怪地笑了笑:“晚了。”

“你现在说甚么都晚了,我刚刚杀了施存义,只为有人知晓了我与他联络的方法。如今听叔叔一说,只怕也是同一个人。我本以为是叔叔做的,到此刻才晓得,你我都是人家手中的棋子而已。”

他整整衣衫长躬到地:“小侄明日告辞,今晚请叔叔小酌商议福娘婚事,这是小侄最后的请求,还望叔叔不要推辞。”

子文背转身,窗外一阵风过,竹叶簌簌乱响,他微微叹了口气:“去罢,今晚戌时,在洗心亭,我备宴以候。”

平安郎凝望着他背影,口中无声地唤了一声:“叔叔……”,心中一团热火冲突来去,似乎要找个甚么所在喷涌出去,踯躅片刻,终于退了出去。

收入怀中的那片竹叶边缘尖利,抵着他的心口,好似那人的目光,如刀似剑,轻轻掠过也有血花纷飞。

23.琴歌

当夜,弯月如钩,几颗星星稀稀疏疏挂在天上,竹林深处露出一角飞檐,还有断续的曲声隐约飘出来。

子文和平安郎背靠背坐在亭外的假山石上,旁边守着个小小火炉,炉上温着酒,地上七零八落几个碎掉的瓷坛,周遭酒香弥漫。

平安郎膝上架着一具短琴,手指漫不经心勾弄着琴弦,笑得眉眼弯弯:“你还要听哪个曲子?”

“《将归操》。”子文仰靠在平安郎肩膀上望天,一把长发垂在他胸前,冰凉顺滑,“我要听《将归操》。”

“我不爱孔丘的曲子,给你弹阮步兵的《酒狂》好不好?”

子文闭目不答。

平安郎琴弦一动,乐声便起了,调子极尽鲜活明快,曲中原本暗藏的一点苦闷无奈之意全寻不到,倒是把醉酒高歌,无拘无束的感觉展现得淋漓尽致,直欲冲破琴弦而去。

这曲子极短,平安郎又弹得极快,如落珠碎玉,转眼间便到了结尾,余音未落,一曲笛声已接了上来。

《阳关三叠》。

这曲子本是琴曲,子文竟用一只笛子吹了出来。

“……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人生会少,自古富贵功名有定分。莫遣容仪瘦损。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平安郎和着笛曲抚琴而歌,一曲罢,抛开短琴,伸手拎起炉上的酒壶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回身把壶塞到子文怀里,大笑道:“明早送别也来得及,今朝有酒,且及时行乐,不要总想什么新人故人,喝酒!”

子文摇摇酒壶,笑道:“本就只剩了这最后一壶,你一口气喝掉大半,好不仗义。”

“居然计较这个,我明日就要走了,还喝不得你一口酒?”平安郎斜着眼,一把抢回酒壶,索性喝了个涓滴不剩,随手抛下空壶,笑倒在子文怀里,“我都喝光了,你待怎的?”

他满头长发铺开来,双眼迷蒙,脸颊晕红,干净得竟如明珠美玉,晶莹剔透。

子文忍不住伸手过去,轻轻抚摸他的长发。平安郎侧过脸在子文手心中蹭了蹭,喃喃道:“叔叔,这一走,我最舍不得你。”

子文心中一痛。

他没了爹爹,没了妈妈,明日一别,从此也没了叔叔,没了妹妹,今后的路,只得他一个人孤零零去走。他再聪明,再有心计,终究不过是个未满双九的少年郎,未来多少年,他再没有家了。

子文拍了拍他脸,欲言又止。

平安郎在他手心中轻轻一笑:“我晓得你要说甚么。做下那些事,我从来没后悔过。”

他忽然支起身子要坐起来,似乎酒力不胜,坐到一半便软了下去,懒洋洋靠在子文胸前,从自家怀里掏啊掏,掏出了一个拳头大的小葫芦,只笑得得意洋洋:“你没酒了罢!我可早藏了一点在怀里,想不想喝?”

子文瞥他一眼:“藏了这许多时候不敢拿出来,到我的酒喝光了才敢献宝,想也不是甚么好酒。”

平安郎不理他,伸手拔开了葫芦口的软木塞子,一阵香气喷涌而出,透脑醒髓。

“苏合香酒?”

“你鼻子倒好,正是苏合香酒。合了许多,都在我卧房西墙下埋着,你留着慢慢喝,若能喝个十年八载,便有十年八载忘不掉我。”平安郎说着,举着那葫芦凑到子文口边,“尝尝看,味道可好?”

酒香醇厚,浓郁的香气中隐约带着一丝苦涩,一口口滑下咽喉,冰凉,整个人都随着这一滴滴酒液慢慢柔软下去。

平安郎直起身子扶住子文,边喂着他酒边轻声问道:“你知我爹爹当年为甚么要弃家出走?”

“那施存义作好作歹把盈莲嫁过来做填房,实指望她能生个一子半女也好分些家产,谁知施存孝洞房之夜便宿在他处,竟让她生生守了几年活寡。盈莲耐不住寂寞,把脑筋动到我爹爹身上,勾引了几次不成,却被她发现了我爹爹与你的私情。怀化大将军之子,官家钦点的探花郎,朝廷命官,文武双全,这等事一旦泄露出去,却让施家的脸面往何处放?”

“你只知是施存义除了我爹爹的族籍,可晓得他家两个儿子从盈莲口中得知此事后,对我爹爹做了甚么!”

子文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我已杀了那两个畜生……”

平安郎伸手抹去子文嘴角的酒液,拇指在他唇上轻轻摩挲:“不够的。远远不够。杀了他全家都不够。我爹爹是为了你才受那些苦,毁容,吞炭,背上弃族叛国的罪名,终生无法返回故里。小时候常看到妈妈偷偷流泪,她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她的眼泪滴滴都比黄金还要珍贵。我不明白甚么人值得我爹爹到死都记着,甚么人会比我妈妈更让人怜惜。”

“我只想来报复,让你尝尝我爹爹受过的苦……见到你……却再也舍不得……原来为了你,怎样都是值得的……”平安郎捏住子文的下颌,深深地吻了下去。

子文口中还带着余香,平安郎事先早服了解药,此时吃到他口中的津液还是有些身酥骨软,想来子文早已经一动都不能动了。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望了子文一阵,终于弯下腰抱起这个自家渴望了许久的男人,渐渐走入了竹林深处。

“不要怪我……你爱那韦奚吾,无非他与我爹爹有三分相似,可笑他的才情,怎及我爹爹万一?你孤零零这许多年,从没个真正知心的人相伴,如今有我陪着你,有我怜惜你,便忘了他罢……念他陪你多年,我不会取他性命,只远远发配了便罢。九王已许了我副将之职,商人贱籍一朝去了,有九王为根基,以我之能,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届时我们文武携手,做他一番事业,不比在这小小江宁城守着个没用的郎中……”

平安郎一壁柔声相劝,一壁慢慢解着子文的衣服,到外衫解开,雪白的中衣领口露出一片光泽的肌肤时,他却全然忘记自己在说甚么了。

他的怀中,抱过男子,抱过女子,有秀丽,有俊美,有高傲,有柔顺。可从没哪个会让他如此紧张,如此渴望,渴望到全身发痛,手脚止不住地发抖。

这个人从来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如今无助地躺在那里,露出光洁的颈项,柔软的身躯。这种强烈的反差燃起了他无比强烈的欲望。

这个人,将是他的。

从头到脚,完完全全属于他。

他渴望了几年,如今真正到手,竟有些不敢去触碰,只怕这是梦中幻影,一朝惊醒便全碎了,化为飞烟,转眼无踪。

天上一弯明月如钩,四下里一片静谧。

夜,深了。

夜风吹拂,竹影随风摇曳,竹叶簌簌作响,其中却夹杂了异样的声响,依稀,是有人跌倒。

几声低语过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竹林中响起:“你此时做妇人之仁,无异于农夫活蛇,将来必定被他反咬一口。”

“……只为子远,留他一条活路,将来若改过了,还是我的好侄儿。”

“大官人几时变得这样天真!”那声音高了起来,“他若肯改,就不会对你下手!竖子竟存了这样的心思,亏你我先前只以为他在争宠!”

“刘叔。”子文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起伏,“斩了他右手食中二指,明日一早送出关去。今生再持不得笔,抚不得琴,握不得枪,挽不得弓,只成了一个废人。指望他从此熄了争强的心,平平安安到死也就罢了。”

“……是。”

一片死寂中,琴声幽幽响起。

山川悠远路漫漫,揽衣不寝食忘飧。

子文盘膝坐在高处,长发飘扬,衣袂翻飞,一曲别鹤声声远,满腹悲情,两行清泪。

刘丰站在他身后,伸手要待去抚他肩膀,终于摇摇头,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做声。

情之一字,是完全没有道理可言的。

是兄弟怎样?违背伦常又怎样?心中自存了那个人,便永生永世也忘不掉。

他的言,他的笑,他的好。

哪怕千山万水,哪怕人鬼相隔。

分明是为他死也不怕,他却先为了自家,失去了他的全部。

他的容貌,他的清喉,他的名声,他的亲族,他的国家,他的故土,他的根。

两人携手植下的朱砂年年盛开,一年更胜一年红,只从此,却与谁来同赏?

平安曾经弥补了他多少缺憾,如今刚刚补起的这一点,柔软,温暖,又被冰冷的利器生生挖开了一个大洞。

悔当年顾虑百端,不忍弃族离家,隐居了长相厮守。

恨当年考那劳什子的科举,做那劳什子的官儿,以致滞留泉州,消息不通,子远受许多苦,自家竟然事后才知。

青柏山携手同游,竟是兄弟间最后一点回忆。

未过多久,便是长兄叛国弃族,与胡姬逃去高昌的消息。

他曾以为子远移情别恋,曾恨过他远走天涯。

他单人独骑一路追到边境,那个带着面具的回鹘人分明就是子远,却弯弓搭箭,一箭射穿了他的肩膀,将他牢牢钉在大宋疆域的土地上。

“大哥……大哥……子远!十八年的情分,你竟一朝抛撇了,再无甚么留恋么……那个女子……那个胡姬……”

子远抛下长弓,回马便走了。

茫茫草原上,落日如血,子远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看不见。

一朝别离,从此永绝。

琴声一声高过一声,如带着血泪般悲怆激昂,随着天崩地裂般一阵巨响,弦,断了。

子文痴痴望着断弦,泪水涔涔而下。

24.重阳

乙卯年九月初九,重阳。

江宁城中菊花盛开,一枝枝火红的茱萸遍插门前屋后、帽顶襟头,小儿持着花糕,在街头巷尾玩耍蹦跳,不经意间,丹桂香气已经飘了满城。

如此佳节,严正却半点过节的心思都无有。

九月初八夜半,有某囚怀刃以刺同牢,伤其右小臂外侧,旋即自刺而死。

如果单看案卷上的这一句,那么这起刺杀事件或许只是一个普通的仇杀案。

然而,被刺的人是韦奚吾,刺杀的人是施家小官人很早以前辞退的旧伙计,用的刀上还涂了毒。

且不说这个旧伙计与奚吾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即便有仇,只问他一个无赖汉子,只是街头打架闹事,为何会被关进重犯的监牢?他又如何能够顺利躲过搜身一节,保留下这柄剧毒的匕首?

彻查入狱的记录,牢头一直喊冤,说那人进来时恰牢中各号都满了,不得已塞到了这一间,左右天明报上去,打完几十板子也就放了,当夜关在哪里也没甚么关系。严正沉着脸听他胡说完,一顿军棍只打得牢头哭爹喊娘,实招了是施家小官人递了银钱,托他照应这伙计,找个干净的牢房关着。

满府衙大牢,还有哪一间比奚吾住的那个号子更干净的?施家流水价塞钱过来,看守自然善待,勤打扫不说,还频频更换铺地的稻草,被子也常晒,这样的好招待当然不能让奚吾一人独享,何况这回递钱的也同是施家人,牢头颇觉明白了施家小官人的意思,便特地将那伙计同奚吾安排在了一间。谁晓得闹出这样天大事来,如今悔之已晚。

当晚奚吾被刺中毒昏迷,陈恭百般施救,好容易救得他醒,怎奈这一刀虽不伤及要害,刀口却很深,刃上的毒性又不明,灌了许多解毒的汤药下去,奚吾还是呼吸见弱,心跳见缓,眼见得睡时多,醒时少,脉象越来越无力,陈恭也有些慌了手脚。

施家得到消息后,着管事刘丰领人挑着沉甸甸一个箱子上门来,请求在外责保看医,严正本来还在犹豫——人好端端地进了府衙大牢,案情未明,却落了个半死不活返家,倘若无救,施仲嘉不是要来找自家麻烦?而且,这杀人凶徒是哪个,总要有个说法,虽明知是施家小官人指使,可惜死无对证,何况施仲嘉的态度还未明。但任他逍遥的话,自家便无法交代,毕竟他是在自家治下暗杀囚犯,无论得逞与否,自家头上都难免扣上一句监管不力。这……

就在他苦心思量之时,陈恭却转来了京中陈阁老一封信,信中寥寥几句,语焉不详,但意思严正看懂了。

个中水深,宜隔岸观之。

于是严正严太守立刻做了决定,顺水推舟,很利索地送了这个烫手山芋出门,心中却还是不免忐忑。

差役们抬着奚吾刚到府衙门口,早有施家小厮备好了马车在门前守候,轻手轻脚接过奚吾送入车中,一抖鞭子,四匹高头大马“得得得”跑得又稳又快,转眼便消失在街角。

奚吾此番入狱,在牢中关了足足半月有余,他身体本弱,牢中又不见日月,此番还接连受伤中毒,进施府时眼见得发蓬肌瘦,气息奄奄,情状极是可怜。

子文却反应平平,看不出喜怒,只吩咐将奚吾安置在自家卧房的外间,自家与刘丰低声交代了甚么,便匆匆地要出门,才转身,衣角却被奚吾抓住了。

子文将衣角自奚吾手中轻轻抽出,反握住他手,只觉手中握着把骨头一般,硌得生疼,且滚烫干裂,极是异常。他将奚吾的手塞进被子,掩好被角,温言道:“阿吾不怕,你已回了家,在我身边,我定保你周全,绝不叫他们再害了你去。你且先安心睡着,我去与你取药。”

奚吾勉力摇摇头,扫了一圈房中各人,便只看着他不说话。

子文会意,挥手斥开众小厮,又亲自关上了门窗,凑到奚吾身边问道:“阿吾要说甚么?”

奚吾深吸口气,憋得脸通红,挣了半天只挣出三个字来:“……不要去!”

子文不明所以,却见奚吾哆哆嗦嗦探手进口里摸索,情知必藏了物事,凝神看过去,竟是挖了根棉线出来!

他诧异之极,见奚吾蹙着眉头示意他扯那线头,便一手扶住奚吾的后颈,另外一手两指夹住线头,缓缓用力向外拉扯。

推书 20234-10-19 :限量版爱恋(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