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施仲嘉便是这样的人,我要走的路,没人能挡。”子文的目光锋利如刀,“你便是要逼我说实情,我说与你听。阿斯曼遣人到高昌回鹘取了子远的骨骸在手,他通过九王与我个口信,武安北的头,换子远的骨灰,我绝不能坐视子远的骨骸落在那些蛮人手中!即便不杀武安北,我也要想方设法谋到军中的职位,到边廷走一遭,我要与夏太子阿斯曼见上一面,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挡在这条路上的人,都该死。”
44.刺杀
子文望了望奚吾苍白的脸,口气和缓了下来:“我知你心存正义,必容不得我通敌。你放心,西夏非我族类,他们说的话,我连半分也不信,即便我当真杀了武安北,只怕又会要我去杀武安南武安东,谁晓得这些蛮人的胃口有多大?但总要拿出些像样的东西才好与阿斯曼交涉,因此必定会做些你不乐见的事体。我送你走,一来图与那边我确实需要有人过去,二来免得你见那些糟心事烦闷。你若不肯,我便着人送你回蜀中,待尘埃落定之后再接你回来,可好?”
“无论我怎样选,总要远远走开才合你心意么?”奚吾掌心的血一滴一滴,顺着他低垂的手,滴在舱板上,洇开朵朵暗色的花。
“今晚如斯温柔,其实只是要哄我欢喜,好乖乖听你安排,对么?”
“你刚回来时那样快活,只是因为终于可以去接你的子远回来了,对么?”
“在你心中,我从来都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替代品,只要子远回来,哪怕只是他的骨骸回来,你也不再需要我了,巴不得我走得远远的,对么?”
“哗啦!”一声巨响,子文抬手便将几案翻了出去,笔墨纸砚撒了一地,奚吾猝不及防,被砚台重重砸在了肩头,钻心的痛。
子文却连望都不曾望他一眼,掀帘子大踏步走出舱去,一次,都没有回头。
奚吾默默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帘后,未过多久,静到极处的河岸上,却有急剧的马蹄声响,迅捷无伦地冲向远方。他只觉胸中有甚么物事激突来去,一阵烦闷,几乎要呕出来,刘丰便恰在此时走进船舱。
奚吾下意识拉紧袍角,强装无事,假作望天淡然道:“天色已晚,刘叔叔,我想回去歇了。”
刘丰却自舱角木盆中拧了一块手巾过来,坐在奚吾旁边与他细细擦拭脸上身上的墨迹,口中轻叹一声,低声道:“那是大官人这一生最大的心结,你明晓得不能碰,为甚么今晚这样说?”
奚吾咬牙望着窗外明月,却一声不吭。
刘丰换了几盆水才擦拭干净奚吾脸上身上的墨迹,包好手上的伤,又自后舱取了件新袍子与他换上,奚吾便如木头人般,一动不动,随他摆布,心中一片混乱。
“小的也是眼看着先生长大,今日便倚老卖老说几句话,先生不要怪罪。大官人对先生已是极好,若当先生是替代品,怎会连那样机密事都不瞒你?这许多年,子远两个字谁也不敢提,书房中的东西谁也不敢碰,换了旁人说今晚这些话,大官人早一剑劈了过去,也就是先生,他还肯耐下性子解释,先生却一反平日的柔顺,一再逼问,才逼得他口不择言。”刘丰为奚吾理好衣袍,又转到他身后梳头,续道,“如今局势确实莫测,便是大官人也没有把握护得先生周全,你离京去应天,既免得他分心,又可配合李先生的安排,分明两全其美,先生却被‘子远’两个字冲昏了头,甚么都看不到,只一心计较大官人心中究竟偏着哪一个。大郎已死,你去争,便争得头破血流,伤的还是先生与大官人两个,又是何苦?”
奚吾满心委屈,哽咽道:“他……为了子远……竟要去通敌……我……”
刘丰摸摸他的头,道:“傻子,大官人气头上的话也是能信得的?先前不曾吵起来的时候,他明明说得很清楚。施家世代忠良,大官人虽平日里不是那等一板一眼凛遵圣训的君子,大事上却从不糊涂,自家怎样争都无妨,他决计不会做甚么动摇国本的事情。便是当真杀了武安北,也会事先安排周详,断不会影响大局,何况,他又没说要杀?”
“他……”奚吾摇摇头,低声道,“他答应我同生共死,没几日便忘得干干净净,遇事,还是将我当孩子看……我在他心中……没半分改变……我……”
刘丰绾着奚吾头发,叹息道:“你两个平日里也算聪明人,偏偏凑到一起,一个比一个糊涂。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官人十几年的习惯,哪有那么轻松便转过来?总要给他些时日。这些你会不晓得么?”
“刘丰。”不待奚吾回答,子文的声音忽然自舱口响起,“你下去罢。”
奚吾抬头,见子文衣衫尽湿,额头上全是汗,手中却提着个又大又长的箱子。
刘丰领命退了出去,子文大踏步走上来,打开箱子,口朝下一扬,几十卷画轴并一个狭长的锦盒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你在意的,便是这些?”
子文竟一路疾驰,在方才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快马加鞭到中丞府,取来了子远留下的这些东西!
却见子文随手捡起一幅画摊开,是一幅简笔山水,寥寥几笔勾出高山流水,危崖苍松,落款署名正是子远。
奚吾茫然地望着他,不明所以。
“我此去西北已是定论,杀不杀武安北,也全在我考量之中,你别想拿旁人说滥的一套来烦我。你若因此恨我厌我,我便一刀杀了你,等回头大哥的骨灰取回来,我们三个连这些物事一并烧了埋到一处,永生永世也休想拆开。你心中若还有半分肯信我,就照先前说好的,我做甚么,你都接受!”
子文死死盯着奚吾,目光中全是火焰:“送你走,你不肯,留你在身边,你当我是国贼。你在逼我照你心意做事么?绝无可能!韦奚吾你洗干净耳朵听清楚,我施仲嘉生来便是这样的人,好也是我,坏也是我,你既应了一辈子跟着我,就别想找由头半路离开,哪怕我变作十恶不赦的大恶人,被人千刀万剐,也要你陪我一道遭刑!”
奚吾怔怔望着面前的画,眼泪却终于缓缓流了出来:“我只道……只道……”
“我先前说过的话,你便当是放屁么?”子文越说越怒,“我这一生从没对第二人说过那样话,只道你与我心意相通,谁知你却从没信过我!”
“子远是我大哥,永生永世都在我心中,抹不去,也不想抹去。你扪心自问,若当年你娘故后,你被别家妇人收养,她视你如同己出,怜你爱你,你倾心感激,便能忘记你的亲娘,便会将她留与你的帕子毁去不成?我……”
他还要再说,却蓦地被奚吾抬手捂住了嘴,掌心温软,带着熟悉的味道,他的味道。
奚吾满面是泪,哽咽道:“我信你。”
“你说的是,好也是你,坏也是你,只要是你,便做尽了天下坏事,我还是舍不得离开你,若当真有一日你变作十恶不赦的大恶人,我……我陪你一道遭刑,每一刀,有我同你一起挨。只是……你若当真做了恶事……我……却没法子说服自家去帮你……我……”
子文扣住奚吾的手腕望怀中猛拉,用力箍住他身子,几乎要与自家揉在一处,他不停地亲吻奚吾头顶,低声道:“怕我做坏事,就呆在旁边守着,只要你不走,我答应你,尽量做好人。只要你不走……”
奚吾在他怀中破涕为笑:“要送我走的可是你。”
子文用力揪住奚吾未曾绾好的头发,奚吾被迫仰头,他便恶狠狠吻了下去,吻得奚吾几乎喘不过气。子文犹自不舍,恋恋舔着奚吾口唇,二人额顶着额,鼻顶着鼻,口对着口,气息相闻。一时间,多少误解烟消云散。
他望着怀中人带着泪的笑脸,忍不住一口咬在奚吾微微发红的鼻尖上:“你明晓得不是一回事!”
人一旦忙起来,时光便流水样转眼即过,不知不觉中,奚吾在应天书院已住了月余,镇日沉浸在书库中,浑不知今夕是何年。他此生从未有过这样奢侈的日子,可以吃在书库、睡在书库,睁开眼,满天满地都是书,吃一口茶,满盈的,亦是书香。
各种各样、各门各类的书,珍本、善本、还有书院历代讲师的评点本、校勘本……这些书充盈了他的全部身心,他简直像饿疯了的乞丐忽然坐在了大筵席前一般,狼吞虎咽地飞快读过去,一本接着一本,一架接着一架。
山长安排了一个在书院读书的少年照顾奚吾,那少年知他必是平日里见不到这样多的书,一时惊了,左右大家都经历过这样一阵子,日子长了就会习惯,便不试图将扒在书架上的奚吾拖开,只在他惯常占住的一个角落铺好了被褥,备好了茶点,待他困极了睡,饿极了吃。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拖出去丢大池子里搓洗一顿,换身衣服,再放他回去。
于是通书院的人都晓得书库中现有这样一个人,山长居然破例特许他在书库吃住,镇日捧着一本书傻傻地看,有人在眼前经过,打个招呼说几句话,他却全看不到,也全听不见,当得起“书痴”二字。
其实奚吾也略微听到一些旁边人的议论,只是顾不得。本朝自太宗以降,一直对医学颇为重视,许多士大夫都通岐黄之道,这些他都晓得,只是先前不曾料到,这些读书人在这方面的见解竟然如此之深。他们学的不是那种代代相传的医术,多是自学,但思路广阔,不拘一格,许多用药的法子别辟蹊经,颇为另类,居然也解得通,便一下子为他打开了扇崭新的窗,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种冲击过于强烈,他应接不暇,只觉满眼都是新天地,看哪里都有心得,只怕少看一眼便漏过去甚么要紧的文字,且明知这种日子不得长久,不晓得甚么时候,子文便会着人接他去黑州,从此离开这个让他着迷的地方,便再顾不上其他,一头扑入书海,无力自拔。
他只盼这种日子长些,长些,再长些,对子文的思念与日俱增,却怎样也不想真正去面对他。
就这样罢……就这样死在书堆里……带着相思,带着欢喜,无有其他。
然而那个消息终究还是到了。
躲也躲不开,逃也逃不开。书院上下都在议论纷纷,走到哪里都是那句话,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响彻天地,如一根尖利的长刺,恶狠狠刺进了他的心中,毫不犹豫,毫不留情。
——殿帅武安北遇刺。
45.酒痴
失魂落魄。
奚吾手中仍旧捧着一本书,却看不进去了。
子文,子文。
他说:“若不杀他便得不到我要的,我却未必不杀!“
他说:“我这一生从没对第二人说过那样话,只道你与我心意相通,谁知你却从没信过我!”
他说:“我答应你,尽量做好人。”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子文?他的心意,究竟是怎样的?
学子们一壁高声议论着,一壁走远,话语声渐渐远去,窗外的蝉鸣却又聒噪了起来,搅得他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坐在一旁整理书籍名录的少年疑惑地侧头看他:“可是饿了?”
奚吾摇摇头:“不是。”停了停,问道,“名易,方才那些人说的事情,你可晓得究竟?”
“方才哪些人?”
“……方才……窗外那些人……”奚吾的语音有些艰涩。
那叫做名易的少年却笑了:“我只道你从不关心国事,心里只有书本子呢。方才他们说的是殿帅武安北夜半被刺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京城内外都传遍了。现下武帅伤重在家,据说昏迷不醒,谁也不晓得他为甚么会夜半孤身出城,大家都说是有政敌用计引诱他才会如此。恰逢朝中对西北用兵事争执不休,与武帅意见相左的人便都在怀疑之列,官家着大理寺彻查,弄得人人自危,京城的气氛很是紧张。”
“被查的,都有哪些人?”奚吾话一出口,心已快跳出腔子去了,手心全是汗,在袖中微微发抖。
“具体有哪些人倒是不晓得,不过能在一开始被推出来吸引视线的,无非是那些不入品的小官。我只望武帅不要有事,他出身高,少年又中了武状元,被选进宫与当时的三王、现下的官家结伴长大,情非寻常。若因此不治,不晓得官家盛怒之下,会牵连多少人进去,只怕又是一场大乱。唉……”他叹了口气,又道,“不过那些个大官斗来斗去,和咱们老百姓却没多少干系,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操心也没甚么用处。”
奚吾只觉心乱如麻,后背的汗一层一层地出,心中烦躁已极。他轻轻放下书本,低声道:“我想出去走走。”
名易应了一声,便要收起手中的书本,奚吾阻住了他:“你且安坐,我自去就好,不敢有劳。”
名易笑着推开他手,将书收好站起身:“你自来了书院,月余足不出户,我哪敢放你自去走动,万一走丢了,不等山长问,我已会急死。正好我也想出去散散腿,便带你四处走走,看看景,也不枉你来书院一遭。”
外面的阳光耀眼生花,奚吾立在廊下,竟有些不敢走出去。名易不晓得何时摘了几片大叶子,编成个遮阳的帽子笑嘻嘻递给他:“戴上罢,午时日头毒,你多日不见阳光,陡然间暴晒会生病的。”
奚吾一个谢字还不曾出口,名易已然刷一把将帽子扣在他头顶,拉起他的胳膊,兴冲冲地望小道上走过去。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又凉爽又好玩,包你喜欢。”
奚吾不由自主地被他拉扯着快走,满心只想找个无人的所在一个人坐一会,却又隐隐期盼能有人这样拉着他不停走着,仿佛这样便可以躲开心中汹涌的波涛。
名易一路领着他穿花拂柳,钻树墙爬假山,在偌大的书院中东一钻西一晃,好容易站定,奚吾已累得一身汗,却听名易得意洋洋地笑道:“到啦,这里好不好?”
奚吾定定神,抬眼望出去。
所在处是一座巨大的假山山阴处,背靠山体,面前是一片两亩方圆,清澈到底的湖水,湖畔一个浅湾中泊着艘小船,周围无数浅粉色娇小玲珑的睡莲环绕。一眼望去,船上装得满满当当,竟是钓具蓑衣草帽小泥炉锅碗瓢勺菜刀菜板一应俱全。
奚吾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名易已拉着他上了船,解了缆绳将小船划开去,神色间很是神秘:“这湖看着水清无鱼,其实湖中央产一种极小的黄鱼,煮的汤味美鲜香,拿来做冷面的汤头再好不过。你吃了这许久的干巴点心,想来口中没甚么滋味,今日一定要尝尝我的手艺!”
想是满心都念着即将入口的美食,少年的笑容纯粹而耀眼,嘴角上钩,眼神明亮。
和他闲暇时琢磨各色吃食的样子……竟一模一样……
小船缓缓向湖心荡去,碧水深处,水草摇曳,路过一片浅黄色的菱角花,奚吾信手捉住片叶子拖上来,水淋淋的枝桠下面连着一簇菱角,娇小青涩,还不曾长熟。
“这里原没有菱角的,山长特地从苏州移了些过来,倒还长得好,只是比南边熟的晚,到长熟了是红色的,剥来吃甜脆多汁,很是可口,可惜量少,手慢的便没得吃了。你要喜欢,便多住半个月,到时候想有能吃的了,有我在,包你吃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