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郎脸色霎时铁青,左手成拳恶狠狠砸在小几上:“乌朵!”
“这毒可有解?”
奚吾摇摇头:“现在还不好说,你先与我看看毒伤。”
平安郎毫不犹豫,一把扯开衣襟,褪去袍子,将白布密密包裹的右肩袒露出来:“箭伤,箭上带毒,事先我已服了解药,事后又外敷解毒粉,本已妥妥当当,昨日西夏遣密使来见九王,九王与之一语不合端茶送客,是我将之送出门外,那密使曾在我肩头轻轻推了一下,我只道他是与我个下马威,谁知竟已顺手下了毒!这等好本事,便不是西夏用毒第一人乌朵,也是他的亲传弟子。”
奚吾拆开白布,小心按了按伤口四周,并用金针探入伤口挑了点毒血,仔细观瞧,口中似无意中问道:“你早就晓得这个乌朵?”
“是。”平安郎点头,“九王想召你便是防这个乌朵,先前我也与你提过些须,你走了,我便想法子将翰林医官院奉御刘安留在府里应付他。先前说乌朵在闭关炼药,要在九月里才来,密使此次前来是问九王讨几样夏国无有的草药,来得突然,因此当时并不曾召刘安在场。谁都不曾对那密使起疑心,只因他口气太过狂妄,九王才赶他出去,谁知却暗中向我施毒,不知存的甚么心思!”
奚吾自药箱中掏出块软木递给平安郎:“咬住,我要放血。”
平安郎却推开了,笑道:“你只管动手,我绝不喊就是。”
奚吾也不多说,洗干净手,操起小银刀在火上烤了片刻,一刀便割开了那处已微微长合起来的伤口,流出点点暗红色的血。他一壁用力挤压,将伤口中的毒血放出,一壁闲聊着分散平安郎的注意:“西夏的密使想讨甚么草药?”
“羊踟蹰、马钱子、钩吻草。”平安郎额头上尽是冷汗,勉自镇定答道。
“嗯,确是西北不产的毒药。”
“是,所以我们才不曾疑心。”
“他说要这些草药何用?”
“只说国师乌朵配药所需,详细用途却不可为外人道也。便是他这样来讨物事还大模大样,九王才不想睬他。”
说着,伤口中流出的血色已渐渐变为鲜红,奚吾舒了口气,重新撒了解毒药粉,换了干净的布条裹好,微笑道:“幸好你体内先前有米囊,如今虽中了这怪毒,两两相消,问题不大,放尽了毒血,再吃一阵子的药,此毒可解,只是这段时日却万万不能再生变故了。”
平安郎默默不语。
奚吾也不在意,管自洗手收拾什物,才要提笔写方子,一只手却压在了纸上。他抬头看,却见平安郎苍白着脸望着他:“先生当真好本事,不动声色便拿到了消息。你与我说个实情,伤口中究竟有毒没毒?”
奚吾挑起眉毛一笑:“小官人脑筋转得好快!”他点点头,“我先前的话确实不尽不实,你伤口有毒不假,与体内原有米囊之毒两厢抵消也不假,这毒的来历同样不假,只是中者不会对之有所依赖而已。
“此毒当真可解?米囊也当真可解?”
奚吾笑得以手支额:“当然可解,你尽管放心。只要你每十日过来就诊,我包你不出一月毒清。”说着推开平安郎的手,几笔写就了个方子递过去,“背下来便毁去。”
平安郎劈手夺了过来,恨恨道:“不用你多说!”
他上下看了两遍方子,随手塞进怀里,只摔下一句话:“以后再不要骗我。我不会杀叔叔,却未必不会杀你!”便钻出船篷用竹篙撑着跳到岸上,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过一阵,那乌篷船慢悠悠自芦苇从中荡出来,借着夜色靠在了远处另外一艘小小的花船上,一个带着大斗笠的身影自乌篷船中出来,便上了那艘花船而去。
奚吾进了船舱摘掉斗笠,刘丰接过去收好,奉了一盏茶问道:“先生此行可顺利?”
奚吾揉了揉眉心,答道:“还好。前几日出入九王府的确实是夏使,据说是来讨要几味夏国无有的草药,却倨傲狂妄,因此九王不曾与他。这事有蹊跷,那几味药虽然西夏不产,但去各药局采买也未必买不到,想来目的不在草药,更多是通过给在九王身边伺候的小官人下毒,试探九王手中有否识毒解毒的能人。”
“那毒,先生会解么?”
“师叔祖笔记中倒是记有解法,但我毕竟没有试过,且小官人防我甚深,肯不肯按时吃解毒药还未知,效果更是无法保证。”奚吾蹙眉答道。
刘丰轻叹一声摇摇头,便转到后舱去了。
花船停在河心,随着流水轻轻摇晃,奚吾凭窗远望,但见天上半轮明月倒映水中,合着堤岸上的树影,随着水流微微晃动。
又是一年中秋将至,今年中秋,总算不用千里相思,应该可与子文共度了罢。
船身晃了几晃,想是甚么人上船,奚吾转身看,恰好见到子文揭开帘子走进来,脸颊微红,面带笑容,迎面便是一团酒气扑过来。
“吃了酒来?”
“是,今日六王府大摆筵席为小郡主庆生,你忘了?”
是啊,今日六王府为小郡主庆生来着,子文要去,九王要去,有头有脸的人都要去,因此平安郎才有机会出来见他。
奚吾摇摇头:“没有忘,只是随口问问。”
“阿吾猜猜,今日我得了哪个的消息?”子文兴冲冲坐到奚吾身边,伸臂揽住了他。
奚吾眼一亮:“师父和师叔祖?”
“正是!”子文挑起奚吾的下颌,笑道,“现如今他两个都在秦凤军中,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王章王大人今日亦到了六王府上,与我带了阿景一封信,我特地带来给你。”
奚吾听罢,便眼巴巴等他掏出信来,子文却不动,笑着问道:“你却用甚么来感谢官人才好?”
奚吾脸一红:“我拿九王府的消息来换,可好?”
子文摇头:“你早把消息给了刘丰,刘丰自然会告诉我,这个消息已全无价值,阿吾想要信,总得拿出些诚意来才好。”
奚吾情知他心中想的是甚么,便红着脸主动凑上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面颊相贴轻声道:“现下不方便,待转回府……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子文听得却呼吸急促起来,一双手牢牢扣住奚吾的腰,掌心滚烫,自喉间呻/吟出两个字:“阿吾……”
他凝视着奚吾的双眼,深深吻了下去。
温热的身躯,熟悉的气味,柔软的双唇,甜蜜的鼻息,心中最要紧的那个人便在怀中,发丝相缠,肌肤相贴,两个人的心中都是无限的平安喜悦。不需多做甚么,不需多说甚么,只这样微笑相对,似乎便是一生了。
缠绵良久,子文总算想起正事,稍稍推开奚吾少许,自怀中摸出了一封信递过去,又将他重新捉回来搂定。奚吾便靠在子文怀中,展开信细细阅读。
信是师叔祖写的,寥寥数语,只说他们目前在秦凤军中,一切安好,叫奚吾不要惦念。正正反反看来都是普通的平安信,信纸上却有很难注意到的蹊跷处。
这分明是师叔祖常用的白笺纸,却比往日见的窄了几分,落款紧紧贴着边缘,不似师叔祖平日里写字的风格,细细看来,左边缘还有些微极不起眼的毛刺,竟似是被甚么人撕去了一条。
奚吾摸着信纸的边缘,若有所思地侧头望着子文。子文被他看得发毛,笑道:“怎么?”
“你撕去了甚么?”
子文将他的头扳正,按回怀里安抚道:“哪有撕去甚么,你便瞎猜。”说着便来夺奚吾手中的信纸。
奚吾抵不过他力大,被他将信收去,竟随手在灯上烧了。眼睁睁看着信纸化灰,奚吾心中着实不悦,推开子文的手便要站起来。
子文的双臂收得死紧,将他牢牢困在怀中,轻声问道:“甚么事惹得你这样大火气?”
“若是军国大事,我不可与闻的,你直说,我亦不会多问。但你现在这般,分明是故意瞒下了师叔祖他们的消息,若他们有难,你去多方奔走,却叫我只管坐下来等么?”
子文慢慢揉捏奚吾的小臂,眼望窗外,低低叹了口气:“不是你想的那样,李叔叔和阿景都没事。信尾的事情,与你无关。”
“当真无关?”奚吾侧头凝望着他,“师叔祖那样人看似粗犷,实则心细如发,若信尾之事当真与我无干,他必定另外修书与你,绝不会写在同一封信中。子文,你究竟瞒了我甚么?”
子文伸手将奚吾的头压到自己的胸腹间,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阿吾,若有一日我死了,你当真肯陪我么?”
奚吾将脸贴在子文身上,听着他胸中的心跳,扑通,扑通,沉稳、有力,却较平日里快了几分。
他伸出双手环抱在子文腰上,轻轻抚摸他背后散落的长发,发丝自指间滑过,柔软,冰凉。子文现下定有心事难解,虽看来言笑晏晏,眼底却有隐忧,只不晓得这忧在何处。
他柔声答道:“是。”
“子文,你应过的,我俩同生共死。若有那一日,你却推开我,我便立时抹脖子自尽,一路追下去找你说个明白。”
子文默默不语,又搂了奚吾一阵,才直起身抓过他的手凑在口边亲了亲,微笑道:“不要挂心,官人没事的,方才只是随口耍笑而已。”
奚吾反握住子文的手,凝视他双眼,轻声道:“我知现下必定有事发生,才会让你如此为难。若此事万分要紧,不得他人与闻,你不说也无妨。若不是,我只望你不要瞒我。生,我俩一起生,死,我们一起死,有甚么为难事,我想与你共同分担。”
子文静静望了他片刻,低声答道:“九王要我去杀武安北。”
殿前都指挥使,当朝三帅之一,今上身边的重臣。也是当年枢密副使武定国之子,施家的世交故旧,武安北。
奚吾脸色苍白:“这怎使得!”
42.变数
子文微微摇了摇头:“现下,还不晓得究竟使得不使得。”
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小几上随手画了一幅地图,便细细分说起来。
今观天下态势,大辽北据大漠、大宋占据中原,互相牵制,西南有吐蕃诸部、大理,西北有回鹘,夏,东北有渤海。其中吐蕃诸部、大理与宋素有盟约,然僻处西南,对大宋的北疆助力不大。
时渤海国已被大辽灭掉,改名东丹,成为其属国,以大世子图与为东丹王。
回鹘汗国早在两百年前便因内忧外患而分崩离析,一化为三,有高昌回鹘、甘州回鹘、喀喇回鹘三部。这三部中只甘州回鹘与大宋接壤,甥舅相称,贡使往来十分频繁,与吐蕃互成犄角,联宋以制夏。
夏国的党项人本对宋称臣,近年来却生了贰心,与大辽结盟之后,屡屡向甘州回鹘发起攻击,回鹘重镇凉州城几度易手,互有胜败。今年四月间,趁着甘州回鹘内乱,夏太子阿斯曼领轻骑兵二万,一举攻破其都城甘州,甘州回鹘汉王遣使至汴梁求救,朝中为此争执不休。
一派主战,说夏狼子野心,攻回鹘是表,只怕志在天下,若任其坐大,大宋西北将再燃烽火,定要扼杀其于襁褓之中。
一派反对,说今大宋北方初定,虽与北辽结盟,毕竟非我族类,难保我大宋驰援甘州回鹘之时,北辽会否与夏联手夹击,致我军于死地。何况夏此前曾对回鹘六次用兵,皆大败而回,今次虽一时不察,为阿斯曼攻下甘州,但回鹘大将,号称雄鹰之王的支河罗手中仍有精兵三万,反攻打退阿斯曼未必不能。宜先观望一段时日,再做定夺。
其实无论主战主和,只消大宋上下精诚一心,也不惧西夏如何。只可惜朝中却暗分派系,各怀心思。殿前议事之时,几方舌枪唇剑,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说得便是冠冕堂皇,内里尽是算计。
争执了多日,未有结果,犹豫之间,阿斯曼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横扫甘州、凉州、肃州三城,夏军铁蹄所向披靡,已攻到了瓜州城下。
瓜州城外,支河罗与阿斯曼初次交锋。阿斯曼显示了其罕见的军事才华,他将回鹘大量降卒百姓以铁链系足置于战阵中间,八千骑兵自两翼包抄。即便支河罗肯对着自家百姓冲锋,那些人足下的铁链亦足以挡住他的攻势,而夏军两翼骑兵弓强马壮,远程强弓利箭,近程马刀锋锐,端的是凌厉无匹,回鹘骑兵本已极强,如今与之正面相抗,战力竟是远远不及,全然无力突围。
支河罗的三万骑兵便犹如被困住的巨兽,在战阵当中纠缠来去,苦苦搏杀。双方战了将近一昼夜,回鹘降卒已死伤过半,眼见挡不住支河罗的攻势了,支河罗大喜之下,竟一时轻敌,除留两千人护卫回鹘汗王,驻守瓜州城之外,其余兵马竟是倾城而出,全力扑上。
便在这个时候,阿斯曼事先埋伏好的两千重骑兵突然自后方冲上来,如一把快刀,对准支河罗战阵中央狠狠剖了下去。
支河罗部战了这一昼夜,早现疲态,城中生力军冲出时,被冲击的这部分兵马已得到了暂时后撤休整的命令,在这个当口被从天而降的重骑兵扑上来猛攻,便是一击即破,转眼间被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被他一路冲到了距离瓜州城门两箭之地的位置。
此时,若城中的兵马继续前冲,两翼压上,夏军这两千重骑兵未必会胜,只可惜其来势汹汹,声势太过惊人,回鹘汉王眼见夏军旗帜冲到城门口,大骇之下,竟发令召回刚刚出城的八千兵马,并召支河罗回城护驾!
支河罗受命匆匆回转,迎面便是夏军战意正盛的两千重骑,背后是夏军八千张强弓虎视眈眈,回鹘军队却已全无战意。
就此一败涂地。
支河罗只带了不到一万的残兵护着回鹘汗王逃到沙州,据城坚守不出,任夏军在城下叫骂,幸好夏军兵力不足以围城,便趁机遣快马,雪片似地报信与宋廷求救。
三帅以殿前都指挥使武安北居首当庭请战,愿亲自领兵平夏。
枢密院副使朱鹏博竭力反对,他说宋军千里驰援,只怕不等抵达回鹘已亡,此时派兵无有助益,反会被北辽西夏趁隙夹击,因此大宋宜调重兵严守西北边陲,并遣使问责夏王,要他得了些甜头便收兵,不要对回鹘赶尽杀绝。
枢密院使潘恩、同平章事大人即宰相陈石是老成谨慎之人,均持观望态度。
中书门下参知政事,也便是当朝副宰徐明,与计相刘成的态度却让子文费尽思量。夏军未克瓜州之时,二人态度并不分明,一副人云亦云的模样,夏军攻克瓜州之后,二人却陡然间转为极强硬的主战派。
这种变化,绝非无因。
先王共留下四位殿下,三王赵普、六王赵和、八王赵敬、九王赵德。其中八王赵敬一心向佛不问世事,朝中原本以余下的三位殿下为中心,分作三派。
官家得继大统,即位前便已培养了不少人才,再加上太后一族多年来的细心经营,王党在朝中势力便是极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陈石、枢密院使潘恩都是太后的心腹,把持大宋最核心的两个部门——二府。三帅非后党,均为先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大将,对官家忠心耿耿。
六王赵和看似平和中正,常常在今上和九王间周旋,化解纠纷,为今上博了个宽厚仁慈、善待幼弟的美名。官家对之也一直很亲切,诸王中,只单单封了六王幼女为玉音郡主,以示恩宠。六王却是丝毫不露锋芒,镇日在家以书画自娱,似无心政事。但其在三司中的势力不可小觑,盐铁、户部二司泰半官员与六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计相刘成更与六王结了姻亲,刘家女儿嫁与六王世子做了正妃。因此,六王手中握住的,便是财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