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可看着染墨这样越来越虚弱,我心里真的很不舒服。他帮了我那么多,甚至没有他
我根本不可能和时砚重逢,可我却一点都帮不上他什么——”七钥低下头,手里的动作一顿,就着死死抓着桌沿,似
要将它捏碎。
“关于染墨的事,抱歉,你问错了人。”
“……”七钥抬头,正好对上千烬的眸子。猛然发现,这个一直笑得没心没肺的人眼底也会有阴霾,。
“我只知道我曾经和染墨一起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发生了一场意外。具体是什么事情没有人告诉我,我只知
道我醒来的时候,脑子里是空白的,床边人告诉我,他叫千寒,我叫千烬。
“千寒是个话很少的人,要从他嘴里挖出些什么真的比登天还难。他只告诉我,我们所在的地方叫做千冥山,我们是
师兄弟。
“而至于染墨,千寒的嘴里从未吐出过这两个字。”
“那你怎么说,你认得染墨?”七钥有些糊涂。
“我见过他一次,只一次。他背着包袱似乎是找千寒辞行的,结果正好被我撞上。我问了千寒他是谁,千寒说是他的
一个远房亲戚,叫染墨,上山来看他。”
“你信么?”
“当然不信。”千烬笑了笑,却不复先前的洒脱,“就算是父母都未必有那么好的心思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远房亲
戚?怎么可能。而且,我记得当时那个叫染墨的少年脸色很差。千寒跟我说,那是他那个亲戚受不住千冥山的气候,
水土不服罢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少年?七钥想不起自己被人称作少年的时候。
“谁记得清。反正那个时候离我无意中救了你时哥哥还很远。”
“……千烬,有没有说过你失忆前后变化很大?”七钥脑子里忽然灵光乍现。
“……是有人说过,怎么了?”千烬看着小狐狸黑得发亮的眸子有不好的预感。
“我在想,为什么你说话的态度语气和染墨那个死家伙那么像?”
“……是他像我!”
七钥第一次有了得胜的感觉。
第二壶酒又很快空了,七钥找来小二又要了一壶。
“还有什么想问的,好奇的狐狸?”千烬不是心胸宽广的人,虽然灌了一壶酒依旧觉得憋气。
“你为什么愿意告诉我那么多?”什么三个问题根本就是幌子,七钥前前后后的问题少说也有十几个。
“因为——你这只小狐狸很讨人喜欢。”
无良的爪子又伸了过来,不过这次的目标却是脸颊,用力一捏,留下指印一道。
七钥摸了摸被掐得有些疼的脸,一时不知道听到这样的夸奖该摆出什么表情。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你时哥哥舍不得看到你这可爱的小狐狸整天疑心重重。”千烬的视线忽然瞟向楼上。
“啊?”七钥跟着看过去,就看到时砚寒着脸站在房门口,视线死死地盯着他们两个。
“好了。我的任务圆满完成,可以退场了。”千烬却是无视时砚冻人的视线,无所谓地耸耸肩,一口把小二刚送来的
酒灌下半壶,“对了,小狐狸,那个染墨,现在在哪?”
“染墨?”狐狸依旧很晕,一时转不过来。
“好歹也是故人,探望一下也是应该的。”
“他会在镇江扶芳阁等我们,你跟我们一起去?”
“一起?”千烬愣了一下,抬头看看时砚已经开始泛黑的脸,“算了,我还是不杵在这招人厌了,扶芳阁是么?我记
住了。”
千烬突然一顿,看向依旧愣愣盯着他的七钥,凑近。
“啵!”一个清脆的吻落在狐狸的唇边。
“砰!”下一刻,一个重物从天而降,千烬略略侧身刚好闪过。
“小狐狸,咱们不见不散!”
五十五
七钥是被时砚硬拖上楼的。
之前千烬唯恐天下不乱的一吻不仅傻了七钥,呆了路人,更是把时砚气得冒火。
大堂里一桌桌宾客的谈论声一句句接着往耳朵里钻,略带轻佻的调笑声,外加一道道不怎么收敛的视线。
“砰!”摔房门的力气大得几乎要把木板拍成木片。
“那个——你那朋友,挺有特色的。”七钥试着动了动被时砚握紧的手腕,动不了。
“你就当被疯狗咬了。”时砚似乎依旧没能平复火气,一句话出口,深吸口气,“以后别走门,省得惹麻烦。”
“不走门?永远爬窗?”
“刚才楼下人的那些话,我听到了些。”时砚叹气,松开七钥的手腕,转而搭上他的肩,“他们以为你是女扮男装。
我担心你一个人出去会惹不必要的麻烦,所以——”
“你怕我解决不了?”七钥有点好笑。想当年他和时翎在江湖上四处晃悠,简直是哪里人多往哪里钻,麻烦惹得还算
少?能笑着解决当然好,不行的话,一剑下去谁还敢在他面前咋呼……
下一刻,七钥脸上的笑忽然僵硬,猛地瞪大眼睛。
时,时砚忽然抱,抱住了他……
“小七,”时砚的双臂圈得很紧,紧得七钥有一瞬窒息的错觉,“你能解决,我当然知道你能解决。但是我不想再看
到你带着那样的表情。”
“……什么表情?”
“漠然。拒人千里。”
“……怎么可能?你初见我时我跟染墨闹在一块,怎么可能摆那么一张脸。”七钥用力推了推,却是没有推动。
“不是那一次。”
“……刚才千烬说,你其实来找过我。是那一次?”七钥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剧烈得像要跳出胸腔。
他忽然想逃,逃到哪都好。
“恩。”时砚的声音很低,萦绕耳畔,“以后有什么事不用自己扛——”话到一般戛然而止。
怀里莫名一空,下一刻,一团银光坠地,飞快钻到床底下。
“……呃,小七,如果你一不好意思就这么对付我的话,我会很难办的。”时砚终于在呆愣了好一会后找到了自己的
表情,却是蹲下,朝着狐狸伸出一只手。
小狐狸从床底下探出了脑袋,拿爪子刨了会木头地板,终于没忍住沿着手臂一路蹦上了时砚的肩膀。
“小七,你是狐狸,不是狼崽,别学些奇怪的动作。”
狐狸瞪,凭什么狐狸就不能刨地!
“好吧,既然蝴蝶能学会偷窥,我当然也没法阻止你去刨地——”
窗框的一角停着只色彩绚丽的蛱蝶。
由浅到深的紫色在小小的蝶翼上一路铺陈,在阳光下缀着点点银亮,美丽非常。
只是,它停在那一动不动的时候就像枚色泽绚丽的小叶片,应该一点都不引人注目才对。可偏偏,时砚看到它了。
暗香浮动。
下一刻,屋里多了一个人。
依旧是深深浅浅的紫色衣裙层层叠叠,依旧是明丽动人的容颜,也依旧是寒着脸欠她一屁股债的表情。
时砚不自觉摸了摸趴在肩头的小狐狸。他自认他和这个小美人之间应该也不至于有什么家仇国恨的,犯得着永远摆着
这副脸么?
“你姓时?”小美人的声音也是轻灵动听的,只是语气中有些咄咄逼人。
“在下姓时,单名一个砚字。”时砚弯腰作揖,不意外收获白眼一枚。
狐狸没有眼白,可时砚知道七钥一定在拼命飞他白眼。
“我不管你叫时什么,你只要告诉我,那根定魂针在哪里?”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三夫人已经不在了,你还要那根针做什么?”
“你管我要做什么!”秋澜恨恨地瞪着他,要不是之前吃过亏忌惮时砚和七钥的身手,她早就用武力解决了。
“那我就只好说抱歉了。在下还没有无偿送人东西的习惯。”时砚又摸了摸肩头的狐狸,当然如果是小狐狸的话另当
别论。
“那你要什么?”
“昨日我已与李二小姐谈论过这个问题。我提出了两个条件:一,你一命抵一命,既然你要了那个叫阿德的帮厨的命
,那就用你自己的抵。二,让月婵姑娘代替素华姑娘嫁给那个有钱有势的公子哥,让素华姑娘回李家并且放她自由。
两个条件二选一,都被拒绝了。”时砚耸耸肩,一时忘了小狐狸,七钥差点从他肩上滑下来, “当然,我也可以给
你多一个选择,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也许我心情一好决定无偿帮你也不是没有可能。”
“……”秋澜的脸堪称五彩缤纷,“我想用定魂针让三娘回魂。”
果然!
时砚在心底叹息。
肩头忽然一轻,银光过后,七钥在床头坐定:“就算我们愿意替你把定魂针取来,这一来一去少说十来天。三夫人的
躯体能保存那么久么?”
十来天确实夸张了,不过七钥不确定染墨和韩潇是不是已经启程前往江南。如果要在屁股后面一路追过去的话,十天
确实不一定够。
“这个不用你操心。”秋澜瞥了七钥一眼,脸色更难看。毫无疑问,她还在为七钥夺了她的剑扫了她的脸面而记恨。
“你根本不是想三夫人回魂,你只是想让你的树精回来。至于到时候站在你面前的躯体究竟怎样,你并不在意。”时
砚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不同于一贯的淡漠,带着硬冷。
七钥闻言回头,被时砚冰冷犀利的目光吓了一条。
“……我,”被吓到的不只是七钥,那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蝶妖此时脸色也有些发青,“他在李府吃了那么多年的苦
,我想让他有不一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对!”
“你想借别的身体让他还魂就是错!”
“我只想用李府下人的——”
“奴仆也是人!也是一条命!不是给你随便糟蹋的!”
七钥从没见过这样的时砚,本就清晰的侧脸线条越发显得冰冷,咄咄逼人,不给对方留有任何余地。
偏偏那个小蝶妖也是任性惯了的主。
“你叫秋澜是吧,”七钥叹气,走上前隔断两人的视线,“你今日是什么时候离开李府的?我之前有看到李月婵烧了
那棵枯树。”
“什么?”秋澜的脸色彻底变了。
“我想,虽然那是枯树,但应该依旧是回魂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秋澜惨白着脸飞快地离开。
“我本来不想动你的,虽然你不是人,可好歹也是一条命。但如果你一意孤行,执意要糟蹋更多人的话,那我也只有
把你打回原形。”时砚在她离开之前说了这么一段话。
“其实这个小蝶妖本性并不坏。”七钥坐在窗框上,看着那个浅紫色的影子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谁能保证不犯错
呢?如果她犯的错是不可原谅的,那我早该被打会原形十七八次了。”
“你这算是替她求情还是威胁?”时砚似笑非笑。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恩,”时砚点头,嘴角带笑,眼神温柔,和之前的冰冷凝重根本不像同一个人,“那个树精也不希望她一错再错,
李月婵也一样。好了,我们也该走了。”
“去哪?”七钥嘴角抽搐。
“去李府看热闹。”
火,依旧没有熄灭。
可惜,枯干早已承受不住烈焰的吞噬倾倒一旁,此时只是徒留余焰。
一地漆黑的灰烬。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秋澜惨白着脸尖声质问。原本整齐的发髻因为跑得很急而有些散乱,零星碎发被汗水打湿,
粘在脸颊上越发显得脸色苍白。
依旧伸着的手,在抖。
李月婵却是捂着脸颊,没有说话。
她似乎一直站在此处等着枯树烧尽,发上脸上都沾了薄薄一层烟灰。
七钥一眼就看到李月婵捂着的那边脸不正常的红晕,似乎还有点肿。想冲过去,却被时砚一把拉住:“别多管闲事。
你去了只能添乱。”
“可是——”
时砚坚定地摇头。
“这是三娘的遗愿。”李月婵语声淡然,仿佛刚才那一巴掌根本不是抽在她脸上的。
“你胡说!”
“三娘希望你能过得自在点,她说,忘了她,对你只有好处。”
“骗人!三娘走的时候明明我就在旁边!她怎么可能跟你交代这些事情!”小蝶妖漂亮的小脸一瞬泪痕宛然,原本鲜
艳的唇色瞬间被咬得发白失血。
“就在你去找那只小狐狸的时候。三娘早知道她的结果。”
“我不信——”哽咽到几乎无法出声。
“啪!”膝盖着地的一瞬震起落叶,下一刻,连膝盖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下坐在地上。
“秋澜——”李月婵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悲哀的神色,却不是对着已然化为灰烬的枯树,而是对着软在地上的小蝶
妖。
向前走了几步,抱住秋澜的头,轻轻压在自己身上,不一会,上好的布料上晕出一团水渍:“放手吧,对大家都好。
”
“我,我做不到——”
“慢慢来,我相信你。”
不知何时风大了些,吹起地上的灰烬,吹灭最后的几点火光。
“小七,你的鼻子怎么红了?”时砚收回视线,无意中扫过七钥的脸,却是惊叹。
“别看我!”狐狸恼羞成怒。
“你真是只多愁善感的狐狸。”
“比你这冷心冷面的道士好多了!”
五十六
睁开眼,身后的暖意却已不在。
之前聊着聊着居然睡着了,染墨揉了揉因为睡了太多而有些发涨的额头,一时有些神情恍惚。
外间有人。
放得很轻的步子来回挪动,伴着重物被拖拉与地面缓慢摩擦的声响,下一刻,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却是一个高得惊
人的瘦长身影。
染墨一吓,定睛一看,傻愣:“李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看,这门帘脏得吓人,就拿下来洗了洗——”李素华站在木凳上,手里捧着一叠布料,想必就是洗净的帘子。
“你放着,让韩潇来挂就是。”染墨看着李素华站得老高摇摇晃晃的样子,不由头晕。
“韩公子去租马车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素华努力够了够,却依旧没能把布帘搭到杆子上。
本就凳脚开裂不怎么稳当的木凳狠狠地晃了晃。
“你快下来!让他回来再弄!”一不小心,音量大了点。
“……哦。”李素华小心地看了看染墨的脸色,颤颤巍巍地下凳,小心翼翼地走进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