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嘉伸手朝大石一指,像是有些遗憾说道:“叔叔,你瞧这石头难不难看,比起那花草来,哪样更叫你喜欢些?”
薛涛笑道:“你是说我以貌取人、妄自独断?”他话音方落,习小雕、沈砚石这两个孩子便眉头各自微皱,都看着申嘉,等待下文,申嘉笑着再道:“就是这个意思了,叔叔,您并未与我们相处过,怎知我二人就不聪明呢?若我二人乃是天下第一的人才,您也懒得要?还是您怕将来我们强过你?”那薛涛笑容倏然收敛,凝神立了半晌,才又道:“你这黄齿小儿,到底有何本事这般自以为是?你以为胆子够大就能叫我收你做徒弟?”此时这四人都已投身在石影中,小沈砚石则紧紧看着申嘉,以目示意,叫那申嘉不要再说了,自己却也不免异常凝重。
申嘉却咬了咬牙,大声道:“当然不是了,胆子大是没用的,薛叔叔,请你相信我,只要你肯收我二人当徒弟,我保证,我俩一定会努力刻苦,没日没夜地学本领,在这里,在此时,我申嘉可以发誓,全天下再没人会比我刻苦,比我……比我……”申嘉已经说不下去了,他想起了娘亲,他很想哭,却硬生生忍下,睁眼看着薛涛。
薛涛叹口气,他乃武林中的一代怪医侠,声名漫布宇内,自夜闯少林十八罗汉堂,笑挫灵掌教门冲灵道人,以手中一把清风长剑,怒扫黑道中声名赫赫的山十路口之后,在武林中久已被尊为第一高手,他年纪虽不甚大,但侠踪所及,关内关外,青山黑水,斜阳古道,小桥农舍,岱宗西秀,都早已畅游一遍,再细想来,已是一晃半生而逝,却连个衣钵后人也无,不知怎的,也有几分憾然之感,于是他目光一凛,故意沉声道:“听你这小孩的口气,却是很不甘心,你又说自己刻苦努力,那必定以前很是好学,既然如此,我就来考你一考,只要能过关,你二人从今往后,即是我薛涛认定的徒儿,绝无更改!”那习小雕心中不禁陡然一惊,暗忖道:“莫说是这臭小子了,就是我师傅也经不住薛叔叔来考啊。”哪知他念头尚未转完,却见薛涛一手携着申嘉,身形一动,倏然拔起四丈,右手一扬,竟在空中将申嘉用力送上了自己对面那处高石上去,而后却玄身而下,那申嘉站在高处上,一声也不吭,这江湖神医薛涛,轻功原也了得,只听他一声长吟,脚尖找着坡侧生出的一株树枝轻轻一点,便跃至石头稍低的那侧而立。这一手妙绝人寰的凌空云梯,不禁使得巨石上下的沈砚石、申嘉二人为之失色,都是看直了眼睛,那薛涛一跃上石头,立刻双手交替,背手而站,双眉又越发紧皱,但他看了头上的那个孩子一眼,却似隐隐泛出喜色,这时峰林之声,愈吼低鸣,他不禁也暂停思索,冲申嘉笑道:“我出药材之名,你就也要以药材相对,对的好,万事好说,对的不好,便离开此地,再别痴心妄想做我徒弟了。”申嘉想了想,点头道:“叔叔,您尽管说吧!”薛涛浓眉一皱,却转身向习小雕道:“小雕儿,何时你也能这般从容?”月光下,只见那习小雕讪讪一笑,他随即忙定晴去看申嘉,果然看到月色风华之中,小申嘉一身淡定,笑容满面,也不禁佩服他的勇气,薛涛接着摇了摇头,却没淤说习小雕,回头高声道:“那么第一品药材我便要说出了,开口味八,何其当心,第一品为,八角枫根、八角枫花。”
小申嘉抓了下头,忙紧跟着道:“八角枫叶、八角茴香,薛叔叔,对不对?”好在申嘉之前跟着他娘亲学到过不少中医药材学问,此刻才算学有所用了,他又见薛涛微笑点头,脸上欢喜愉悦之情,溢于言表,薛涛望了望那孩子一眼,却见他满脸都是渴望的神情,严峻的脸上,不禁泛起笑容,道:“看来你这孩子的确很是努力,连那枯燥无味的药材名字也愿意去学,既然这样,你再说些八角药材出来?”申嘉高声道:“好的,叔叔,还有好多的,我都记得,八角的药材还有……八角莲·、八角香、八楞木、八目鳗、八仙草、八仙花、八月札……还有……还有……”申嘉实在想不起别的药材名字,着急的直暗自掐自己手掌,薛涛接着道:“八角便到这里,你再按着谱背些出来。”申嘉这才慌忙呼口气,马上道:“唉,我还记得,记得有……巴戟天、菝葜、白附子、白花蛇舌草、白及、白芥、白蔹、白茅根,半字部的则有半夏、半枝莲……恩,接着是……北豆根、北沙参、扁蓄、匾蓄、补骨脂、苍耳子、藏红花、草豆蔻、肿节风、草乌、虎掌草、侧柏叶、柴胡、蝉蜕、菖蒲、菖蒲、水菖蒲、长春花、常春藤、常山、车前子、沉香、赤豆、楮实子、川楝子、川木通、川木香、川牛膝、川桐皮、川乌、川芎、垂盆草、椿皮、刺蓬花……刺蓬花……刺蓬花……”薛涛听到这里,仰天一笑,道:“你竟只把第一页背的熟些,只怕那药谱第二页连一字也未看吧?”
那小申嘉听完,越发是满面焦急,跟着道:“我。我只是一时忘了,那本书却是好久之前读过的,且再让我想想。”薛涛此刻再听了他的话,笑容为之顿敛,不胜惊讶地接口说道:“哦?那你这小小孩儿,难倒是来自世代医家?”薛涛话问出口,小申嘉随即双目一凛,本想做出一个更为着急的样子,讨那薛涛的欢心,但又转念一想,觉得此刻决不该大意,露了口风,此念既生,他不禁对自己的行为后悔,暗中付道:“薛涛叔叔会不会故意试探于我呢?反正不管是不是如此,他要真不收我,我便死在他面前,今日在此处,怎样也要拼命抓住这个机会。”想到这里,口中便立刻改口答道:“不瞒叔叔,我家的确是世代行医,后来碰上盗贼,爹妈就……就早已死在……死在恶人手上,叔叔若是……”他言犹未了,哪知眼前人影突地一花,方才还站在那对首高石之上的薛涛,此刻竟已站在自己眼前,含笑低声道:“不必再说了,天底下决无儿女会赌咒自己父母,更何况,你又是聪明好学的孩子,很合我意,也或许真是冥冥之中,逍yao岛和你二人拥,所以今日必要收你们为徒不可,不过,你二人却要牢记了,若不上进努力来学本事,到那时,一样要被我赶走。”说完,淡笑点头看着申嘉,小申嘉登时无语可对,心中高兴的大叫一声,目光却丝毫未瞬,不禁又是高兴,又是难受,那薛涛见到他突然呆呆地发起楞来,轻轻的笑了笑,微一定神,长叹一声,说道:“今日收了你做徒弟,便不是戏言,希望日后,真能青出于蓝。”沈砚石、习小雕二人自然也是开心不已,抬头瞧着薛涛,都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薛涛再自想了想,道:“上官鹰恐怕是着急难当,不见了徒儿们,他不把山头掀开便决不罢休的。”不由得笑出声来,随后袍袖微拂,只在左手伸缩间,便带起申嘉一道飞身到了石下,申嘉大惊,脚跟猛地往外一蹬,身形后仰,等再有知觉之时,早已站稳在地,那薛涛此刻负手站在一边,非但没有说话,就连身子都没有动弹一下,面上也木然没有表情,一副漠然无动于衷的样子,而后自己竟然独自先行往来处而去,申嘉那已经绷紧的心弦,也随之一松,还来不及再去体味别的感觉,心中只觉大为奇怪,不知道薛涛此举究竟为何意,目光抬处,见着沈砚石也忙跑过来,面上满带诧异之色,凝目望着他,申嘉呆呆地愕了半晌,微微摇首,缓缓自语说道:“我可不是在做梦吧?那人真的收我们了?”语声一顿,目光仍然凝注在沈砚石身上,小沈砚石更是快乐难言,似乎对薛涛方才所说的话,有些相信,却又不能相信,此刻不由得和习小雕一起跳起身来,庆祝这一喜讯。
小申嘉站在他们的另一边,挺腰而起,心中那种又开心、又难过的感觉,竟然变得越发浓厚——开心,他可与沈砚石分享,而难过,难过却不能,他只能独品,这一次痛苦的祈求经历,对于一个生xing高傲、倔强的他来说,确是一种难堪的屈辱,小申嘉在一时之间,越发是滋味难言,连哭都哭不出来,只呆愣的瞧着眼前笑声不断的沈砚石、习小雕二人,见他们竟已高兴得搂在一块,似有说不完的话,不知道怎么的,见到此景,突然之间,他感到了孤独,可怕的孤独,本不该属于孩子的那种孤独。
申嘉呆呆地望着沈砚石,却似根本没于听他的话。
现在他没有什么好开心的,他永远也不会像沈砚石那样,对未来没有计划,对现状满意,申嘉今年只有九岁,可他的心,却已飘向了十年后。——“我一定要努力,也许努力了也未必能成才,可要不努力就绝对成不了才,阿娘,你在天上看着孩儿吧,孩儿决不让阿娘失望!阿娘!”这时那沈砚石忽然靠了过来,脚步轻抬,很轻很轻的脚步,就象是猫,而后他终于停在了申嘉的对面,瞧着他,笑道:“该走了,小雕儿桔们走呢,唉!申嘉,申嘉弟弟,申嘉弟弟?申嘉……!”
“申嘉,申大哥?申大哥?……”
申嘉想要回答,可是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申嘉更想要挣扎呐喊,可是眼前这最后的一点光也已消失不见。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他不知道光明要等到何时才能回来。
而再等到申嘉睁大眼睛之时,却见到烛光下,映出一张美艳的俏脸。
沈凤仪,就在他眼前,笑如春花。
第二十一章:追忆、情谊(六)
:“申嘉大哥?申公子?”沈凤仪说到这里,立刻垂下了头,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
申嘉坐在椅上,他的心也在跳,跳得比她还快。
这里还是那大船上的小房间,虽然小,却很精致,很干净。
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空中的月亮,也可以闻到风中的清新。
尤其是在此时,碧浪染在夜色中,你坐在窗口,瞧着漫天繁星,这时你才会明白,世界是多么美丽。
一个孤独的男人,面对这样美丽的女人,在如此美好的夜色下,他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而这个男人,还是才华无双、惊才绝艳的申嘉。
“沈姑娘,你来了多久?”
“刚将烛台放在桌上,就来叫申大哥回神了,船都已经驶了三个多时辰,你却一直呆在这房里,我……我就过来瞧瞧。”
:“谢谢沈姑娘关心,在下不盛感激。”
申嘉对女人说的话,永远是温柔而体贴的。
沈凤仪垂着头,听着,眼波中充满了羞涩,可是心里却觉得很高兴。
她已不再是一个孩子了,男人心里在想着什么,她清楚的很。
夜已更深,灯已燃起。
申嘉在灯下看着她,仿佛已看得入神。
但却可以打赌,他心里想的,却绝不是沈凤仪。
他知道这姑娘有多么喜欢自己,多么迷恋自己,可他既没有揭穿她,也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
因为他现在正需要她。
“唉,一个男人身边要是没人照顾,可真是不容易。”沈凤仪说完,垂着头,将手里的针线包露了出来,申嘉不用她来开口,已动手解下了身上的白衣,那衣服襟口裂开一条,沈凤仪接过后,坐在另一边,立刻开始补手上的衣裳。
这衣裳她轻轻握在手里。
这衣裳只破了一点儿,她也注意到了,一直等到现在,她终于能替他补上。
一个女人若要表示她对一个男人的情意,还有什么事能比为他补件衣裳更简单,更容易的呢?
她手里的粗针(英文:Bodkin)顺畅游走在衣上,一针,一针,都似占了她全部的心神,她觉得,申嘉怎样也该动心了,她真的很喜欢他。
灯光照着她的脸,她脸上泛起了红晕。
她故意要让他知道,她对他有多么重视,忽然,一个不小心,粗针刺破了食指指尖。
申嘉果然立刻起身,赶了过来,显得又着急,又关心,就因为太着急,太关心,所以才忍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道:“刺得深不深?若是没流血就应当无事。”
沈凤仪摇摇头,脸更红了,申嘉叹口气,仿佛恨不得是他刺破了手指:“劳烦姑娘,我看,既然已这般晚了,那就还请姑娘回去休息,明日再补吧。”
“很快补完,没关系的。”她故意轻轻挣扎,装着害羞要挣开他的手,挣扎得并不用力。
申嘉的手却握得更紧、更用力:“姑娘为我这般费神,节下于心何安?”
他忽然垂下头,深情的瞧着她,眉若青峰,双目斜飞,目中隐忍着情,不肯发作出来。
沈凤仪整个人都似已软了,忽然间,两粒泪珠沿着面颊流落,落在手背上。
申嘉看着她,道:“在下说错话了吗?”
沈凤仪却低下头:“不,怎么会?我……不过是想知道,申大哥是对所有人都这般温柔,还是独独对我……?”
“独独对你?”
“申大哥,小妹想……一辈子都给你补衣裳,可就怕你……不愿意。”
申嘉黯然叹息,仿拂很“惋惜”,很“痛苦”他想解释,却又找不出一样。
沈凤仪咬着嘴唇,泪又流下:“你知不知道,你对小荷包她们别的女孩,也是温柔如水,有的时候,你……太好了,叫我……”
“沈姑娘,在下……”申嘉突然提高声音:“在下不能,你已有婚约在先,何况又是沈园千金,沈叔叔是我的大恩人,我决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他似乎已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突然挣开了她的手,走向了窗边,沈凤仪身子立刻颤抖起来,将衣服放在桌上,跟在申嘉身后,道:“申大哥,凤仪一生都听从父命,形如傀儡,若今生不是遇见你,恐怕至死也不能知道,何为情爱,我不求你一定会……会和我结成夫妇,但求……能与你不分开,哪怕做你的红颜知己,也无埋怨。”上前抓住申嘉胳膊,却是越抓越紧,连声音都已因痛苦而哽咽:“申大哥,今天这衣裳我一定要补完。”
申嘉本来是想推开她的,但忽然间,沈凤仪已伏在他身上,轻轻的啜泣。
申嘉轻抚着她的秀发,声音比春风还温柔:“那好,我就在这陪着你。”
沈凤仪闭上眼睛:“申大哥,我好喜欢你,可不可以不叫你大哥,叫你申嘉?”她似情不自禁,用双臂拥抱住他.
申嘉的眼睛里发出了光,瞧着她的脸,用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我发誓,这辈子都对你很好,不过,你千万别哭了,叫你大哥知道,还以为是我做了坏事,将你惹哭。”
沈凤仪的脸火一般的发烫,她踮起脚,嘴开始移动,慢慢地寻找申嘉的嘴唇,她的嘴唇更烫,可是申嘉却忽然挺身用力推开她.
沈凤仪几乎跌倒,勉强站稳,伤心地看着他:“你……原来申大哥却是当真不喜欢我的……”垂下头:“今天晚上,叫申嘉公子难堪了,还请……看在我愚蠢,将我方才说的话,方才做的事,都忘了吧。”“我们以后还要见面,我……我不愿让你把我看成个随随便便的女人。”她的泪似乎又将流下:“申嘉大哥,对不起。”
申嘉看着她,过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似乎是勉强笑道:“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