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凌非走到石碑旁,轻轻抚摸,喃喃低语,“对不起。”
千紫看见,那块石碑上刻着四个字——央央之墓。她想起故事里那个有着明亮双眼的女孩,她到底独自在流沙堡的城墙上寂寞了多久,她的灵魂是否能在这一刻得到平静。
莺莺按照凌非指示,在流沙堡向东的城墙上找到央央的尸首的时候,那满满一排在夜风里如破布般摇晃的尸体几乎让她忍不住要吐出来。那些尸体里,有已经烂得只剩骇骨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人,也有新挂上去,皮肤还带着弹性却面目僵硬的人。
凌非拿出那支长箫,站在石碑前吹奏一曲广寒调,箫声悠悠,如怨如慕。曲罢,他突然右掌凌空,猛地击下,将石碑击碎。
“你做什么?”莺莺上前一步怒道。
“这里是附近唯一的绿洲,流沙堡的人总会来,让他们看见我怕她又不得安宁。”
莺莺默然。
凌非蹲下身,挖开土地将长箫埋了进去,然后轻轻抚摸着干燥的地面,在心里说,我会记得的,一生都会。
他站起身,对莺莺和千紫说,“走吧。”
绿洲离沙漠边境极近,四人向着东方行了一小段,远远就看见沙漠边缘那起伏的山地树林,莺莺一喜,紧走两步,“终于要出这鬼地方了,我陪你吃了一天的沙子,真是够了。”
她又停了下来,皱眉看着前方。凌非也停下来,将千紫挡在身后。
前方静静站着一人,一身黑衣,带着一个黑面具,长发散在肩上,右手一柄剑身如柳叶一般轻薄的剑。
这个人,凌非曾经见过一次。在一剑天里眨眼的瞬间,这人就如鬼魅一般将一剑天二把手赫连惊天的双腿斩断。黑翼,七翼当中武功第一,轻功第一,冷血第一。
凌非握紧了腰间的剑,他的左臂带伤,又已经过一战,只怕很难走过这个人手下。
黑翼一双露出面具的眼睛沉默地打量着凌非,突然开口,“你是谁?”声音低沉沙哑,却不难听,有种别样的冷酷味道。
“萧天河。”凌非回答。
黑翼又沉默地看了凌非一会儿,“刚刚的箫声是你吹的?”
凌非心一跳,“不是。”
黑翼显然已在这等了他们许久。
黑翼的双眼在黑暗里有些模糊不清,“我在哪里见过你?”
凌非皱眉,难道被识穿了,又想不太可能,“你一定记错了。”
“不,我一定见过你。”黑翼摇头,不再纠缠这个问题,看向千紫,“你爱她?”
凌非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
“算了。”黑翼又摇头,手中剑光一闪,身形如电,直向凌非冲来。
凌非举剑招架,谁知黑翼身影一闪,忽而出现在凌非身后。凌非反剑挡格,却已晚了,柳叶剑带出一道银光,凌非向前踉跄几步,背上由右至左斜斜划下的血痕看得千紫惊叫出声。
千紫拉住吕天水,“你快帮他打那个黑衣人!你不是武功很高么!”
吕天水头一偏,咧嘴笑,“为什么?那人又没欺负你?”
千紫气极,那边黑翼又出了第二剑,长剑如毒蛇一般直袭向凌非握剑的右腕,凌非一惊缩手,那剑尖一转擦着他的右臂又拉出一道伤口。凌非的脸色白了白,不过两招,自己就如此狼狈。其实他的内力未必会输给黑翼,只是多年不习招式,从前又没学过剑招,所以才如此不济。
莺莺站在一边,玉腕一翻,向黑翼射出三根银针,黑翼人回剑一挥,将银针全都倒击回去,对着莺莺冷冷道,“不要耍小聪明!”
凌非趁着空档持剑冲上去,黑翼却连头也不回,柳叶剑回卷,剑身柔韧异常,卷住凌非的长剑。黑翼右手一挥,凌非手中长剑立刻脱手而出飞向上空,又坠落下来,倒插在沙地上,铮铮哀鸣。
黑翼柳剑再抖,刺向凌非脖颈,凌非一偏避过,那剑尖竟回弯,绕过凌非的脖子,凌非心一凉,心道死定了。
黑翼抽回剑,剑尖划过凌非的脖子,千紫捂住眼睛不忍再看。
凌非捂着脖子退后一步,脖子上有一道红色血痕,却只是浅浅地皮肉伤,“为什么不杀我?”
黑翼把剑插回剑鞘,又看了凌非一会儿,背过身,“你走吧。”
凌非一呆,他没问为什么,若是他一个人在这,他会问,但是千紫和莺莺都在,她们的安全是最重要的。他低声道,“多谢。”
带着千紫和莺莺还有吕天水赶紧离开。
黑翼一直看着他们的背影慢慢走出沙漠,藏在面具后的脸看不出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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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中原之后,凌非买了四匹快马,和莺莺马不停蹄地将千紫送到了满月小镇,吕天水一路都跟着他们,凌非只好将他留在千紫身边。到了醉枫居,青娥做了一桌好菜招待凌非四人,凌非感谢道,“每次都这样麻烦你。”
青娥笑着摇头,“我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些了。”
瑞芸抱了两坛酒出来,“这些你带去绘云楼吧。”
凌非点头,又看看千紫,“我这个妹子就交给你们照顾了。”
莺莺弹了一根筷子正中凌非的额头,“你还不放心青娥她们么?”
千紫正想道个谢什么的,忽然转头看向街上,青娥问她,“怎么了?”
千紫摇头,“不知道,快到这里的一段路,我老觉得有人一直在看着我们,可是每次都没看见熟面孔。”
瑞芸说,“如果是一路遭人监视,你应该会注意到同样的人一直在你周围才对。”
千紫叹气,“就是没有发现,偏偏这种感觉又一直都有。”
莺莺面色古怪地看了千紫一眼,敲敲碗,“诶,别说这些无聊的,吃饭吃饭,折腾几天,我都没好好吃过一顿。”
大家也都围坐下来,边谈笑边吃饭,千紫问凌非,“到底怎么回事?你的脸,你的武功,还有为什么你会叫萧天河?”
凌非摇头,“有些事,你不要知道太多比较好,等事情过去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千紫不再追问,可是她看着凌非凝重的表情,心道,真有这么容易过去么?
第二天一早,凌非和莺莺就起程离开满月小镇回洛阳,中午他们在沿途一个小城的一处饭馆落脚。凌非和莺莺相对而坐,两人都沉默地吃着菜。吃到一半,莺莺突然忍无可忍地拍桌而起,走到与他们隔了两桌的桌旁,对着坐在桌旁一个农夫打扮的男子吼道,“你够了没有!到底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第二十九章:难回首
凌非有些无奈地看着那人,其实千紫说的被监视的感觉,他也有,但是一直没有发现人。那人正假装吃一碗面,被莺莺吼得一口面卡在喉咙里下不去,咳了半天,可怜兮兮地抬头看莺莺,有粗哑的嗓音说,“为什么我换了这么多张脸,你还是发现了?”
凌非这才知道,原来这个男人也是个易容高手,而且技术应该不弱于秦衣,所以他才发现不了。
莺莺冷笑,“渡头的秀才,茶馆的老头,客栈的刀客,今天是农夫!很好,许柏清,你当我傻瓜是吧,就算我不会易容,咱们认识多少年,你那点破技术还蛮得过我!”
许柏清被莺莺吼得一缩脖子,迅速扯掉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截然不同的脸,在场不少客人手中筷酒杯都惊讶地掉了下来。
许柏清谄媚地笑,竟连声音都变得清爽起来“你也说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那你就别再躲了,从了我吧。”
凌非一呆,心道,原来这人不仅会易容,还能随意改变声音,这可比易容术更为难得。要知道,大多数人,想要伪装别人,都只能服一种特别调制的药,但这药极难调,而且每个人的嗓子都有所差异,想调准一副,往往要尝试多次。所以大多数易容的人,都喜欢用苗疆音盅,但此盅需用鲜血养之,使用时埋于舌下,要忍受盅虫人恶臭和噬咬。
凌非的嗓音也做了些许改变,不过那是早前秦衣调的药,他不需要模仿别人,所以那药到也好调。只是他一直在想,那冒牌的千江雪每日都必需与人说话,不可能能长期忍受音盅的折磨,到底是谁为他制作的面具还能调得出这变音之药。
他正胡思乱想间,莺莺在听了许柏清的话后,脸色变了几变,突然露出一个甜美之极,人畜无害的微笑,然后在许柏清一脸期待的目光里,迅速将他面前的面扣到他头上。面无表情地回到凌非对面坐下,看着凌非张大嘴看她,冷冷道,“看什么,有意见?”
凌非迅速摇头,然后悄悄对一头挂满面条的许柏清报以同情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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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许柏清的男子在遭受到面条的洗礼后,还是不死心,仍旧天天跟着莺莺和凌非。他们打尖,他也打尖,他们住店,他也住店,莺莺数次对他怒吼赶他走,无果,只好让凌非跟她一起无视他的存在。
偏偏那许柏清的脸皮真是比他戴过的面具加起来还要厚,他常常在莺莺心情舒畅的时候,冷不丁地凑上来,“莺莺啊,你看你现在笑得多美啊,过几年老了,当新娘就不漂亮了,还是早早——”
数次之后,莺莺终于下了决心,她当着许柏清的面,吻住了凌非,接着在凌非惊讶的目光,和许柏清沉痛的眼神中说,“我已经和他在一起了。”
凌非毫无准备,许柏清怔楞半晌,狠狠瞪了凌非一眼,转身离去。莺莺松了口气,拍拍凌非的肩,“就当帮我忙吧。”
凌非只好点头。
当晚,他一个人躺在房间里正琢磨着莺莺与许柏清到底是什么关系时,有人轻轻敲了敲门。他爬起来打开,一阵香风扑面而来,熏得他皱起眉头,一道水色身影就在他皱眉的时候闪进他房间,迅速关上门。
凌非抱着肩看着眼前这个夜闯他房间的美人儿,柳眉星眸,红唇微微冲着他笑,“你这是?”
那女子眉眼含情,一抿嘴,“小女子是这镇上戏园里的小旦,名沉鱼,因今日偶见公子风姿过人,甚为倾慕,怎奈公子目光却不见小女子。小女子只好放下脸面,今天特来一会。”
凌非摸摸自己脸上那张平淡得几乎难以让人记住的人皮面具,又看着身上有些老旧的蓝色长衫,心道,自己这副样子,哪里风姿过人了?
沉鱼却已婀娜上前,伸手放在凌非胸口,“不知公子可愿一全沉鱼的心愿。”
凌非退后一步,避开她的手,“只可惜,我心已有所属,姑娘还是请回吧。”
沉鱼红唇一嘟,嗔道,“难道她比我漂亮。”
凌非摇头,“他不是漂亮可以形容的。况且我是无根之人,是断不会为姑娘在此停留的。”
沉鱼状似哀怨地看着他,“一夜也不行?”她又上前一步拥住他,将头倚在他的胸膛上,“我不求天长地久,但求一夜恩爱。”
她仰起头,红唇凑近凌非,“吻我。”
凌非看着她红艳艳的唇,表情挣扎地沉默了一下,终于说,“许公子,你确定要我吻下去?”
沉鱼像被针扎到一样,一下跳开,她皱着眉,却用许柏清清爽的声音说,“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凌非叹气,“因为我从来没有被女人调戏过,调戏我的都是男人。”
许柏清一怔,“为什么?”
凌非看着他好奇的眼神,“我不想说。”
“去!”许柏清白他一眼,拍拍脸上的人皮面具,“你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都给你变出来。”
“没有。”凌非摇头。
“不可能!”许柏清大叫,他长袖掩面,一下又换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声音婉转,“公子,小女子是京城雅园的花魁香雪。”
凌非瞪大眼睛,“厉害。”
许柏清又一转身,回身的瞬间又换了一张脸,鼻染高挺,双眸深邃,眼珠碧蓝,妩媚一笑,却是一位胡姬。
凌非边看边点头。
许柏清又一抹脸,这回是个尖脸温婉的美人,用细柔地嗓子道,“公子,小女子是江南首富金悦明的小妾,深闺寂寞,还期公子抚慰。”
凌非鼓起掌来。
许柏清一看他丝毫不为所动,气馁地扯掉脸上的面具露出本来面目,往凌非床上一坐,瞪着他,“这几人都是一等一的货色,居然看不上?”
凌非淡笑摇头,“不过许兄绝妙的易容术,倒是让在下大开眼界。”
“哼。”许柏清得意地说,“你没听过江湖奇人千面么?”
“没有。”凌非很老实地说。
“好吧,那就是我。”许柏清有些挫败地垂下头,复又抬起来,“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离开莺莺?”
凌非苦笑,正不知道如何回答,莺莺突然用她一惯作风一脚踹开凌非的房门,门栓很悲哀地断成两截落在地上,“凌非,大半夜,你房里怎么有女人的声音?”
她前脚刚踏进来,就僵在那里,她看见穿着一身水色长裙梳着发髻的许柏清正一副不知该往哪躲的样子。莺莺一脸扭曲的表情,凌非觉得自己都能看见她额头的青筋,“你这是在干什么?”
许柏清张开嘴正要回答,莺莺马上扬手阻止他,“我不想听,你还是直接出去吧。”
许柏清一下跳起来,扯住凌非,“你喜欢他什么?他那张假脸,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的家伙,哪里配得上你。”
莺莺叹口气,“那是因为他生得太好,我怕他被别人缠上,才让他戴的。”
许柏清撇撇嘴,“鬼信你,你让他把那层皮脱下来我看看,指不定比现在还不济。”
莺莺冷笑,“我怕你会自悲。”
许柏清明显不信,莺莺关上门,转过身,扬扬下巴示意凌非。凌非叹口气,当着许柏清的面,取下面具,许柏清盯着他那张久未示人的绝美容颜,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末了,他一脸正重其事地握着凌非的手,“我终于懂了,为什么你只会被男人调戏。可惜我没有龙阳之癖,下辈子你投个女胎,我们再结姻缘吧。”
凌非哭笑不得,莺莺冷眼看着他,“你够了,现在满意了,还不走。”
许柏清不说话。
“行,你不走,我走。”莺莺让凌非戴回面具,拉着凌非走了出去,竟真的去牵了马,逼着凌非连夜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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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路到洛阳,许柏清都没再出现,凌非忍不住问莺莺,“那人是怎么回事?”
莺莺冷笑,复又叹气,“他是我师兄。”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那时她还没出过雪山,还没有那么重的心事,天真烂漫,无忧无虑,每日在师傅师姐师兄的照顾下生活。若说挂心什么,恐怕就只有她那少年老成,温柔体贴的师兄许柏清了。
只可惜,许柏清挂心的人不是她,而是她的师姐秦衣。
开始莺莺不懂,自己生得要比面貌平淡的师姐美貌得多,为什么师兄喜欢的人不是自己。现在她懂了,那时的秦衣,生性恬淡,聪慧机敏,她是唯一把药老的易容术和医术都学会的人。莺莺和许柏清都只学了其中一样,莺莺学了医术,许柏清学了易容。所以莺莺努力去学习如何分辨易过容和没易容的人,她害怕易容术高超的师兄哪天换个脸,她就找不到他了。
她学得很辛苦,她不如秦衣聪明,那时她不知道,就是秦衣的这份聪明吸引了许柏清,聪明的女人总是会让人觉得很有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