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宁做太平犬,不为离乱人。
一个恐怖横行的年代里,所有的稳固都将是劫难,一切的永恒都只是奢求。
当欲望简单到只剩下生存,那么在无法预知的明天到来前,为何不今朝有酒今朝醉?
身份,地位,都只不过是纸醉金迷的入场券。
他们在大时代的车轮前如同最细小的蝼蚁,
走过的一切都不可避免地成为云烟,风吹,然后弥散。
于是惶恐,于是宁可人为的,也要制造永恒。
找不到心之所在的聂远征和问不懂情为何物的沈青明,
这一场纠结的感情未必能分出对错,只是一触了戒——特殊时期划出的一个无形的戒,便注定只能万劫不复。
在用悲情作为背景的时代里,每当又一个黎明即将来临,请容我带好面具,将最后所留存的真实隐藏。
寒冷而望不到头的冬季,我们终究化蝶无力,
爱人啊,原谅我把你掩盖进泥土,那里的温暖从不会有厌人的觊觎,
若是你终能等到春天,别忘了给我讲一讲花开的模样。
搜索关键字:主角:聂远征,沈青明 ┃ 配角:廖仲恺,李志民 ┃ 其它:旧上海,半架空,三观正
上部
1.容华西厢
入夜时又下起了雨。虽然十月份的黄浦江畔还有不少摩登女郎穿着各色新式旗袍,入夜时却真的很有些凉意了。
聂远征感觉丝丝雨水打在脸上,不禁在心里暗暗咒骂了一声。这沿海的南方城市,竟没有一天不下雨,而自己却从来想不起带伞。眼睁睁看着路人都熟门熟路的拿出雨具用上,感觉衣服上层层的湿意透过来——雨倒是当真越下越大了。路上晴天时满大街都是的黄包车,这时却一辆也没有。想想今天回去倒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聂远征拂了把脸上的雨水,索性躲到了就近的一方屋檐下。
站定之后才听见声音咿咿呀呀的从门的缝隙里传过来,兼带着喝彩声、叫好声。聂远征细细想了下,是了,现在自己应该是在四川南路上,这是容华大戏院的后门。试着伸手推了一下铁门,该是从里面锁上了。
作为半个中国人,聂远征也颇听得一些戏。只不过到沪时日尚短,还未进过这闻名上海的大戏园子。此时模糊的女声在这混了水气的初秋夜晚,隔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倒也算些许弥补了他的遗憾,甚至显得那声音都飘飘渺渺地带了几分仙气:
“可正是人值残春浦郡东,门掩黄昏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原来是那情不知所起的西厢。
聂远征不由得有些恍惚,开锁的清脆声音响在耳边,接着吱呀一声,却是身后的门被推开了,一个身影闪了出来。聂远征从那片已然开始掉色的朱墙黛瓦的绮梦中晃过神来,忙抹了抹脸上的雨水。那人迎面见聂远征立着,大概愣了一下,又见外面下着雨,便并肩站到聂远征旁边。
聂远征便微侧了头打量身边的人:身姿修长——只比自己稍矮了一点,脊背挺得笔直。裹了件黑色的半长风衣,黑色的平顶礼帽,帽檐压得极低,只看得见挺俏的鼻尖,微收的下巴和抿得紧紧的薄唇。
略为觑到一点儿,就知道是个长得极好看的男人。
这青年似乎也在等人力车,微微的左右张望一下,又用手按了下帽檐。聂远征站在他的斜后方,晃眼间看见了一管高挺的鼻子,然后就是那只手——骨节分明却不显突兀,饱满的指甲剪得很短,是与那一身黑衣毫不搭调的泛着粉嫩的颜色,路灯下间或映出瞬间的光辉。
直到那光辉直映进眼里,聂远征才突然察觉出自己竟一直在盯着个陌生男子细细查看,心里很有点不好意思,忙把视线转到屋檐外的雨中。
地上的雨水反射着路灯昏黄的光,偶尔有行人路过,雨滴便渐次在路边的积水里点出波纹,打碎了一汪平静。聂远征心不在焉地看着那浮出了另一片柔情的漾漾涟漪,眼前却仍旧是被帽子遮住了的半个侧脸,修长的手指,和那被压抑在黑色下的俏皮的粉红色的指尖…
“若不是衬残红,芳径软,怎显得步香尘底样儿浅。且休题眼角儿留情处,则这行踪将心事传。慢拖延,投至到栊门儿前面,刚挪了寸步远。怔怔的打个照面,风魔了张解元。似神仙归洞天,空馀下杨柳烟,只留得鸟雀喧。”
声音因为离了很远,不甚清晰,却因这份似有还无,无从把握而平添了许多缱绻缠绵。聂远征觉得揣了什么活物在怀里,小舌头舔得心里痒痒的。
雨稍小了一些,聂远征却并没有丝毫想走的意思,奇怪的是旁边的人也是一派从容,气定神闲地在檐下看雨。
忽然间门又被推开了,一个男子气喘吁吁,带点儿夸张地叫道:“嗳呀我的沈大爷,可算是让我找着您了,吴老板在里面都要开始砸桌子了!”
回答他的声音清越干净:“师傅他老人家脾气是越来越见长了。我不是不想碰见那个姓杨的么,就在这避了会儿雨。”
“也幸亏沈老板您没跑雨里去,要是受了风寒,嗓子不舒服了,我们容华就要关门了。”
“阿福,你这真是太奉承我了!还得麻烦帮我找辆车开到后门,我就不从前门走了。”
“徐先生家的汽车今天在呢,沈老板要不要坐他们家的车走?”
“徐先生的汽车在?那样最好。”
“成,您在这儿等着,我这就给您叫过来!”
阿福刚要转身走,那个男子又叫住他,凑近轻轻说了几句,聂远征模模糊糊也听不清楚,就见阿福走过来跟自己道:
“这位先生,天这么晚了,又下着雨,肯定不好叫车,不如您跟着我到剧院前门,那里有车夫专门等着散场。”
聂远征明白这应该是那位韩老板示意的,侧过头去,就见那人抬头一笑,因为是背光,所以看不清面容,可还是觉得心中一暖。于是道:“那真是太感谢了。”
同阿福穿过略显黑暗的后台走廊,才知道这剧院后门是只有内部工作人员才能用的,多亏了那位沈老板的特殊关照。
“沈老板您都不知道?那可是是戏院里的台柱子,唱武生的,跟着吴尚隆吴老板从北平过来的,不仅功夫到家,关键是人特别的随和。”
“……成,以后您要是来听沈老板的戏,我给您找个最好的包间……”
二人一路走来,路过前台,听得第一折戏已近尾声:
“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禁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近庭轩,花柳争妍,日午当庭塔影圆。春光在眼前,怎奈玉人不见,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源。”
然后是一片叫好声响。
到了剧场门口,果然有不少人力车等着。阿福帮着拦了辆车,看聂远征坐好了,才走到辆黑色汽车前跟司机说了些什么,司机便开车离开。
聂远征一路到家时,还难免有些恍惚。一种神秘抽象的古典歌舞剧,他的表演者拥有的气质竟也是这样的卓尔不群。如果不是自己现在的身份,真是想去结识一番。
他心心念念着,又进而想到了些国事家事,辗转了半夜方才睡去。
2.心许目成
虽然前一晚睡得迟,第二天聂远征却仍旧按时早早起床。组织里已经给他在一所教会大学申请到了数学讲师的职位,也算是没有浪费他在剑桥辛苦修来的学位。今天就是上班的第一天。
初次站在讲台上传道解惑的心情虽难免有些紧张,但一天的课上下来好歹勉强算得上没出什么疏漏。聂远征松了口气,专业知识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是关乎中文上的东西他总是怕出错。
大概是因为男校的缘故,学生上课时难免吵闹,不过聂远征自信镇住这些十几岁孩子的气势还是有的,一眼扫过去就安静了。
放学后组织里负责和自己联络的安易文特地坐了汽车过来接他。安易文来上海已经十多年,在租界里开了家报馆,偶尔于鸳鸯蝴蝶中夹进两篇进步文章,在组织里是数得上的人物。本来组织里是不希望成员在明处走得太近的,但是一来安易文与聂远征之间确实有些亲属关系,二来聂远征刚到上海不久,也需要有个人在明面上照顾,所以不论是工作还是房子都是安易文一手安排的。
车一开,安易文便问道:“今天还顺利吧?”
“还好,同事们都比较好相处,数学组的组长是剑桥的校友,对我很是照顾。”
“学生呢?现在的大学生可是特别不好应付。”
“嗯,也还过得去。”聂远征知道自己有半刻犹豫,不知道安易文那老狐狸有没有听出来。今天确实有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那会儿已经是吃完中午饭之后,聂远征发现有本书忘在教室,遍去取回来。午休时间的教室里有学生在三三两两地交谈,聂远征对他们点了下头便想离开。这时却有一个男生追上来喊住了他。
很清秀的小少年,头发的颜色比一般人浅淡,笑起来带着十足的腼腆,说话却一语击中靶心。
“老师,您不是中国人吧?德国人?”
聂远征暗暗一惊,表面却把持着不动声色,只模糊地问着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少年见他不解,嘴角牵了起来,显得有几分得意:“老师的普通话已经说得很好了,但是不管是英国人还是德国人,说中国话时总带了几个特殊的发音,需要仔细分辨才能知道。”他一边说着,又眨了眨眼睛:“我叫李敏成,也曾经生活在德国。我不希望别的同学知道我的国籍,老师您会帮我保守秘密吧?我也不会将老师不是中国人这件事说出去的。”
天知道聂远征的中文已经是用过心反复纠正的,没想到第一天就有人听出来原来的口音。他淡淡一笑,回应道:“我确实有一半的德国血统,不过现在已经是中国国籍了;保不保密的事李同学不必太在意。”话虽如此,聂远征心里还是因为李敏成的身份、目的之类的转了七八个念头。
少年听完后慢慢露出了个极纯真的笑:“那真是比我好多了。不过我还是会帮老师保守秘密的。”
话说完后鞠了一躬:“希望老师工作顺利。”
男孩子说实在长得很好看,言谈举止很有礼貌,笑起来上唇略短,是一份少年人特有的天真,可聂远征就是感觉阴森森的,仿佛某种色泽艳丽的毒花,泛着糖霜的鸠酒。
沉思间汽车已经驶到了霞飞路上的舞场。安易文道:“这里虽热闹,但整个说来也已算不得是高调,来的多不过是些租界里的西洋人和本地士绅,日本人常去的是再往南些的百乐门,倒是和他们犯不着。今天就先不过去了,以后有机会自然要带你熟悉熟悉。舞厅这样的地方,什么消息都传得最方便迅速不过。”
聂远征便点了点头,下车跟在安易文身后进了舞厅。里面倒也不觉得吵,充耳的是富有洋派味道的风尘小调,偏暗的灯光中地方不大,再往里一侧是吧台,靠墙有隔间,西装男紧拥着旗袍女慢慢摇来晃去,倒也是典型的上海式味道。
安易文刚进场就被几个认识的上海士绅拉过去寒暄,在指着聂远征介绍了“这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子”后,就交待了一句“年轻人要好好玩儿”,几个中年人一人搂了一个年轻舞女去了舞池。
聂远征其实在外国时并不常涉足这类的娱乐场所,所以在尽量装得老练的同时难免还是很有些好奇。他先是踱到吧台边要了杯马丁尼,又若无其事地四下打量,时不时无谓地感叹上一句;“果然男人同样的举止,年轻的时候是风流,上了年纪就是猥琐。”
然后聂远征便看到了个认识的人,虽然只见过一面,甚至没有看到全貌,但是因为独特的气质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单凭感觉就已笃信自己不会有错。
是那个沈老板——那个与聂远征短暂邂逅过的、在同一方屋檐下躲过雨的沈老板。
见了一次就可以一眼认出,听了一遍就可以记住名字。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冥冥中似乎真的有什么在操控。
其时沈青明正与一个穿了绛紫旗袍的舞女侧身站在舞池对面,似乎在低声谈着什么,二人时不时相视一笑,显是十分愉快的样子。他穿了件黑色的衬衫,没戴帽子,眸光饱含着琉璃般的华彩,纤长的腰身挺得笔直,彰显着某种性格与坚持。
聂远征再次有失礼貌地直看着他微偏了头,从兜里掏出包烟来,缓缓点上后缓缓吐出一口,一副享受至极的样子,第一次觉得一个男人也可以让人如此的赏心悦目。
那个男人似乎感觉到了聂远征专注的目光,抬起头向这个方向看了过来,似乎也认出了他来,弯起嘴角露出淡淡浅笑。
后来,聂远征学到一个中国成语时就不禁想起这个场景。
那个词叫目成心许。
可惜当时,一个人还全然不知,一个人是尚且懵懂。
这边杜兰兮见了,自然便问道:“那是哪一位?好像以前从没见过。”
“我也只是昨天见了一面。”沈青明同样笑答。
杜兰兮斜斜瞟了一眼,眉梢堆起了妩媚的神色。“长得实在不错,是我最喜欢的类型……让给我如何?”
“所有七岁到七十岁五官端正四肢健全没有啤酒肚的男性不都是你喜欢的类型么?”
杜兰兮又娇又俏得瞪了沈青明一眼,粉拳捶上他的胸膛:“讨厌,怎能这么说奴家!”
周围人看到平日冷傲的霞飞玫瑰在撒娇,都对沈青明又羡又妒。只有沈青明知道,这姐姐自不单纯是个风尘女子,当年在学校里打遍群雄无敌手,几拳打得自己近乎吐血。
沈青明知道再惹这朵暴力玫瑰自己绝没有好果子吃,忍下疼痛,低头抽烟。
谁知杜兰兮典型的得理不饶人:“你说你现在还真是没出息,抽个烟就跟做贼似的。你就那么怕吴老头?”
沈青明苦笑:“你要是让他训上整整三个小时就知道了。那个肺活量,每次教训完我,耳朵里都得嗡嗡响上一天。再说老人家发了最后通牒,再逮到我抽烟就算伤了母亲的面子也要把我赶出戏班。”
“所以从到我这儿就烟不离手?你现在啊,怕吴老板就跟怕你爹似的。”
“我爹还真没有这么管过我。他也是为我好,唱戏嗓子太重要。”
“该,谁让当时你非得进戏班。”
“因为有趣。”
“我就知道。”
忽然杜兰兮凑近沈青明耳边:“沈湛要来上海的事你们那边有人知道么”
沈青明亦与她咬耳朵:“暂时没有,不过他们似乎很关注。”
“上面说可以透露给他们一点儿。毕竟现在国共合作,我们也需要试试他们的态度。”
“那沈湛会不会有危险?”
“这是上面的决定,就应该做好了周全的布置。”
“好,”沈青明将杜兰兮推开,“离我远点儿,你的崇拜者快要忍不住冲过来了。”
杜兰兮得意地眯着眼瞥向周围:“刚才那小帅哥也在往这边看呢。啧啧,长得还真是好看,眼神也好有气势,真不愧是我相中的……就是表情有点儿凶。”
“估计是你花痴的太明显了。”
沈青明说完这句话就见杜兰兮眼神转厉,忙道:“小兰,没别的事了吧?好不容易今天晚上没演出,我要回去睡了,明天还要早起。”
“不成,”杜兰兮扯住他胳膊:“哪有才来就要走的道理?今天晚上我们我手痒,陪我去赌场试试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