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香。”沈青明看了看他手里的饭菜,闻见味道,不由开始赞叹。
聂远征自然也只得尽量忽略掉那张纸,顺着沈青明的话自嘲道:“虽然卖相不是很好,吃起来却是总还是不错的。”
沈青明便一副饿急的样子从一起煮了各种菜的盘子里随手夹了一筷子,味道当真出乎意料的好。虽不同于上海菜的精致和偏甜,这几道菜是一种粗犷的咸和辣,不过倒是刚巧合了沈青明的口味,只是现在身上到处是或轻或重的伤,不知一顿吃下去会有什么状况。不过美食当前,沈青明原也不是那种会顾得许多的人。
聂远征看见他的筷子不停,自然得意洋洋:“好吃吧,这叫乱炖。我外祖家在关外,我妈妈最会做这个……不对,”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中午我没回来,你自己一个人怎么吃的?”
沈青明自然不敢说他被人一直折腾到黄昏,连口水都没顾得及喝,只是含混道:“一觉就睡过去了,谁知道中午是怎么过的。”
聂远征皱起了眉:“倒是都怪我,是我考虑不周了。”
沈青明忙挥手连连,虽然有感于聂远征的心意,但他明天要做的事到底是耽误不得。若不是碍于戏班耳目众多,他是实在没必要挣着新伤在身也要往回赶的。“远征言重了,本来就是我在你这里多有打扰,再说一天下来只觉得困,一直等精神头儿补足了,现下才觉得饿的。再说你这里厨房蔬菜也是现成,我若真想吃,手脚在这里,自是不会跟你客气。”
聂远征摆了摆手,“一天的课上下来也怪累人,办公室里不过个人吃个人的,有什么意思,倒是回来还能稍微歇息一会儿。”他这么拍板作了决定,又一副无意状接着道:“对了,昨晚那个年轻军官你还记得么?”
沈青明对上海日本宪兵队的几个军官都是了解的,但昨晚那个似乎是新来的,以前并无印象,因此也一只打算问聂远征:“听说话好像是你学生?”
聂远征便把李敏成的身份和盘托出。他一早去的时候便问过安易文可否将其身份透漏给一个朋友,安易文详细询问了沈青明的情况,终究还是同意了。上海的几个秘密组织一向各自为政,但是说不定有用到对方的时候。李敏成既然可以将自己的事明目张胆地告诉聂远征,就说明并不是也别重要的秘密。
沈青明听完,沉思着笑道:“还是个阿哥啊,挺有意思。”
外国友人没听明白阿哥是什么意思,沈青明已经起身:“既然你做饭了,我就去把碗刷了。”说罢就端了碗出去。聂远征借他身上有伤要拦,但到底没拦住。
心思转动,聂远征听着外面洗碗声响,忍不住有意无意往书桌那里瞟了一眼,就见那张纸上抬头标着“兰兮卿卿”。
“把衣服脱了。”
一天之内听到同样的两句话,饶是沈青明身经百战,到底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怎么了?”
“很冷么?你胳膊上的伤怕是该换药了,让我看看。”聂远征找出药酒和纱布搁在床头。昨日是衣服全被划破了,索性直接被聂远征给剪开;今天却不同,那伤靠近上臂,非得是把衣服脱卸下来才好上药包扎的。
“不用了,”沈青明往床里缩了缩,“困都困死了,你又忙了一天,何必又操劳这些有的没的,早些躺过来睡罢。”
“这说的又是什么话,快别闹了,这种事也是能儿戏的?”聂远征作势皱起眉头,眼看他再次把自己团做一团,心中好笑,隔着被子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伸出来给我瞧瞧。”
“怪冷的,”沈青明依旧不准备答应,“快睡吧,等明天太阳暖和的时候我自己换。”他看聂远征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不由得又补充道:“我对自己的伤还能马虎了不成,再说只是擦了一下,既不伤筋又没动骨,还不如往常学戏时受的伤厉害,你越小心反而让我心里更加不过意,难不成要我立刻就回去才行么?”
话说到这里,聂远征倒是当真不好再往下接,只能由着他。却没想到这么一纵着不打紧,那人当天晚上便发起热来,喃喃地不停说着胡话。聂远征从被窝里出来,也顾不得冷,又是拿药又是烧热水,自然再管不得沈青明迷糊中依旧坚决的阻拦,一边小心拿杯子捂着,一边只管替他解了衣服。
釉色的肌肤一寸寸显露出来,聂远征手一抖,难以置信地查看着那具相较自己单薄了许多的身体上一处挨着一处的青紫色痕迹。那些印子呈半弧形状,有些地方甚至渗出了血来。从脖颈锁骨到胸肋小腹,竟是一处都没有放过。聂远征虽从未领略过欢场风光,冒昧地抚着这些印子,却也依稀能推测这记号一样的铭文是以怎样坚持而激烈的心一一决绝刻下的。
药酒悄无声息地倾洒在一边,他不知怎地恍惚了心神,偶尔分辨起沈青明嘴里反复喃喃着的,却正是同样彻底而不愿挽回的“不要……”。
13.蝶梦庄周
后半夜里,发了半宿热的沈青明终于清醒了过来。其时聂远征正把他环在怀里,感觉到他动了动,睁开了一双复如其名一般眼神清明的双眸。聂远征想起前半夜的种种失态,这时在那双眼睛无所遁形的细细注视下,自然是感到有些心虚的,却不知被什么力量驱使着,索性紧紧地收拢起手臂,把眼前这人更深地揽入怀中,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脊背,是安抚,也是某种不需要理由的支持。
“知道么?以前其实也有人这么哄过我入睡呢……那时也是刚好受了伤的缘故。”沈青明的嗓音听上去不复平时的清越,反而带着忽略不掉的喑哑。估计是前半宿发热的缘故。
聂远征点了点头,伸手把被角又掖紧了些。
“那还是第一次尝到枪伤的滋味呢,疼得半夜睡不着觉。不过时间久了,那处印子也早淡得看不出什么,我心里却是一直记得的。
那会儿才十几岁罢?我父亲常年征战,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我舍不得父亲在外头枪林弹雨的,自己却在大后方吃吃喝喝,于是想办法和大哥打了招呼,在他们重又出发时偷偷混进了军营。”
聂远征听着他在耳边絮絮低语,脑海中构出一副场景,却是一个小大人儿穿着过于宽大的军装,扛着支比自己还要重出几分的枪杆努力加快脚步走在整个队伍最后头的又逗人笑又惹人怜的模样,不由得忍俊不禁:“我要是你父亲,发现自己儿子神不知鬼不觉演上这么一出,是说什么也绝对会生气的。你和你大哥可真够大胆。”
沈青明听了,也不禁笑了起来,“这倒是实在话,当时等到被父亲发现之后,那顿罚的确是连大哥都没逃得过,弄得以后我再跟他求情时比什么还难,不得不去找二哥;结果二哥也不是个好哄的,他惦记着前车之鉴才刚刚摆在眼前,说什么也不敢随便帮我。”
“原来如此,所以等到长大你才选择了一条和他们都不相同的路?”
“不,他们虽不平白纵着我,待我却是极亲的。再说我若是压根不知其它诸如此类的存在,又如何投报?走上这条路,还多亏了章先生一直对我的帮扶,正好就是在那次军旅途中我们互相熟识,从此再没断过联系。要说我能有今天,少不得也要感谢他。”
聂远征看着他晶亮的双眼盯在漆黑中的某个角落,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章……难道是章闻道?”
“不错,正是他。在法国的时候章先生为了壮大组织,很是活跃了一段时候;国内风声一直都很紧,反倒让他不得不被束在地下,伸展不开手脚……”沈青明说着,无端顿了下来。
聂远征猜测着他的心思,也久久没有接话。空气渐渐凝滞,聂远征重又轻轻抚起沈青明瘦削的脊背,语气里带着化不开的安慰。“早些睡吧……”
他忍了忍,看着怀中人安静的侧脸,还是不由得轻轻呢喃道:“虽然的确是活在黑暗里,但我们毕竟是同样背负着光明去奋斗的,或许要寻求慰藉和依靠,也未必当真要寻那么远处……”
他的话音到了末尾处微微有些上扬,自己也迷惘了自己真正的指向。低头去看沈青明正挨在自己的胸膛上,双眼紧紧地闭拢着,却是早已熟睡的模样。
第二天聂远征果然在中午时分如约赶了回来。当他拿着两人份的午饭推开门时,沈青明还是团成个球儿似的窝在床上。聂远征当他受伤虚弱,又兼之发热折腾了半个晚上,也没多想,伺候着伤员趁热吃了饭,又端了杯热水放在床头,这才匆匆出门赶着上班。
好不容易等聂远征走了,沈青明却是无论如何睡不着。平时戏班的事和两方事务交替地忙着,少不得把心思时时放得活络些,虽也时不时被赞上一句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每天思深虑广,却着哪里还有心思吃饭睡眠。可昨夜有个免费的大暖炉热烘烘地煨着,今天又难得起地晚,这时他是一点儿都睡不着了。躺在暖暖的被子里,沈青明慢慢梳拢着今天上午从各处听来的消息。
前日两党的秘密组织会面,虽然被日本宪兵中途打断,但也是商定了要合作的。可惜因为军统方面并不敢太过急切的要沈青明参与到合作行动中,怕露出破绽,所以并不能正大光明地在那里探听出许多。不过昨天并未订下双方合作的具体人选这点倒是沈青明预先从沈湛那里知晓了的,毕竟这件事事关重大,需要细细从长计议。
说起章蘅藻其人,却是远不如赵德铭和谭崇晔那样深明大义的一位人物,须得威逼利诱才能上钩。那件事沈湛因为害怕沈青明的双重身份可能暴露,并不希望他去参加。如果两党合作时军统能派自己参加就好了,不仅名正言顺,说不定还能见到章先生呢……
太舒服的被窝,沈青明想着想着,复又沉沉进入了梦乡。
这一段过于美好的时光,在许久以后回忆起来,就如同一场绵长却终究以戛然而止做结尾的迷梦。这是他们两人所不约而同产生的十分相仿佛的感触。虽然共同的记忆当然还有很多,但这种情悟前的懵懂,未明彻时的朦胧,却是最为甜蜜且难以捉摸的。
傍晚聂远征回到家时,却不料已经是人去屋空了。斜斜的暖阳洒满一室,聂远征见床上被褥齐整,地面干净,桌椅摆置地也一样地清清爽爽,竟一瞬间有了些许不切实的恍惚,弄不清到底是庄周夜来梦蝶,还是庄周一夜风流,入蝶之梦。他翻着桌上唯一能做凭证的写着来日再会的短短字条,特意买来补身体调胃口的猪骨和里脊肉还在手里拎着,徒增一分沉重和荒唐。聂远征叹了口气,把字条夹进常看的一本哲学着作里,颇恨铁不成钢地偷偷在背地里排遣起沈青明:“伤还没全好呢就去见兰兮卿卿了,有这么急么。”
14.酒尽清寒
“听说你受伤了?还活着呢。”
沈青明正叼了第二支烟点着,闻听这话,不由挑起了半边眉毛,冲杜兰兮痞痞一笑:“有劳陛下关心,臣不但活着,而且活得还挺好。”
他一边说着,双眼也没闲着,一边就往舞厅另一端看过去。那里正有一名中年男子搂着个款款扭摆着腰肢的舞女一起跳着狐步,两人时不时凑到对方耳边互相说着些不为人知的体己话,一副情投意合的样子。远远打量下来,那男子的面容倒是十分端正,只是搂着舞女的那只手游移的却不得不说是极为猥琐。
杜兰兮这厢顺着话茬哀叹道:“爱妃好冷的心肠,怎生只顾得自己?你可知上面怕章蘅藻给我们假消息,安排在他身边秘密安插人手;可咱们这儿的几个人除了你,左右一圈都已被他见识了个完全,剩下你姐姐我一个只能牺牲色相亲自出马了。”
沈青明便没心没肺地去叮嘱她:“那小兰你可要千万多加注意了,姓章的无非就是只成了精的狐狸,若是到头把自己陪进去——小心既会伤身,又要伤心。”
杜兰兮冷冷地哼了一声,倾身挨近了,借了沈青明的烟把自己手中的点上。熟悉的香味淡淡传来,沈青明低头看她,几日不见,她满头的长发只简单地用一支乌木簪盘着,耳朵上的惯常戴的翡翠坠子随着动作晃来晃去,愈衬得眼如秋水眉似墨画。她点完烟,婷婷地站回身子,虽果然仿佛一支只留天然雕饰的鲜妍春花般容色,只是嘴上却照旧不打算对沈青明留情。
“这一点爱妃倒却大可放心,别说朕心里一直记挂着你,就是你被人占去了什么便宜,朕自然也不会吃半点亏。”
沈青明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但见杜兰兮说话的这么一小会儿功夫,那男子已然向这边专门看了不知几眼,见沈青明视线扫了过来,两人目光相撞,章藻横随手放开那个显然蒙在鼓中的舞女,不待邀请,大步地走了过来。
沈蝶生自然不会察觉不到,只是仍做着一副不闻外物的样子自顾自抽烟。沈青明便冲她笑道:“果然饿狼闻到肉味儿了,兰兮的买卖这么快就要上门了。”
杜兰兮也回冲他媚媚一笑,虽仍旧不言语,却是百般风情尽显,显然是已做好了完全准备。
“杜小姐最近心情很好?”
如章氏这样的猎艳高手,自然认识每一个貌美的欢场女子。
杜兰兮也不转头,微抬了眼睛,只余些渺茫波光去看他:“最近身边终于有了个可以说两句真心话的人,自然会开心一点儿。”
“喔?难道霞飞玫瑰已经有护花使者了?”章藻横故意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不会就是这位罢?”
他手上一示意,转过视线,便光明正大地向沈青明看去,打量了一圈,眼神里自然地流露出几分兴味:“倒真正是位风华人物。”
杜兰兮这才咯咯娇笑,露一点碎玉:“这误会可大了。他是我表弟沈青明,容华戏院里有名的武生。”
章蘅藻兴味更浓:“原来是沈老板!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杜兰兮便上前挽了章蘅藻,冲向沈青明道:“青明,这就是我跟你提过好几次的章先生。”
沈青明也礼貌地微笑点头。
三人站在当下,又多聊了一会儿。章藻衡嫌舞厅吵闹,主动请两人去西餐厅吃夜宵。杜兰兮应对妥当,一边娴熟地用着刀叉,一边应付着章藻衡不时的小动作,或嗔或喜哄得章蘅藻心花怒放。沈青明坐在二人对面,看着他两人已然打得火热,便自然少说多吃,并适当流露出对章的崇拜。
两姐弟哄得章蘅藻心花怒放。
分别时已到了第二天凌晨。沈青明婉拒了章蘅藻用汽车送自己回家的好意,独自步行向戏班的宿舍。
天边其时已然微微地泛起了些鱼白,灰蒙蒙的空气散发着沁骨的湿冷。在这一派黯淡的色调中,浮媚的上海滩霓虹零落,眼袋浮肿,十里洋场一带更是只剩残妆。沈青明莫名想要点烟,但又碍于寒冷,只觉懒怠伸手。
忽然脸上一点冰凉。他仰起头,便看见有细小的冰晶点点落下。
是雪。
竟下雪了。
沈青明裹紧身上的大衣,愈发加快了脚步。
南方是很少下雪的,所以这冰晶落地后就成了水珠。沈青明一路疾行,只觉得身上的衣服都要被打湿了。暗暗在心中低咒一声,这不合气候的雪引来的也不知是祸是福。
一直到戏班所在的院落门口时,沈青明忍着寒意伸手推门,不经意间一低头,却见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团了个小小的黑影。
看来反常的不仅是天气。他不由得微拧了眉。
如今战乱频仍,难民数不胜数,只是绝少敢有人放到租界里来。沈青明不是不想管,只是管得了一个却也毕竟管不了三千。可见这个一直都堵到了门口,他也不好作没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