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
两个人之间的静默维持了一阵,西华殿的灯油十分精纯,火苗微微跃动,似乎是这屋里唯一的活物。
“你想死。”过了许久,少昊终于抬手,抵住眉心:“过了这许多年,你想要的,仍然只是这个?”
“那白帝大人能不能给我?”
“下界不知道多少人穷尽力气追求的长生不老,你就真的这么不想要?”
“活得太短促固然可怕,可活得永没穷尽……白帝大人就从没觉得可怕?”
这个问题让少昊有点失神,反射弧似乎被拉到无限长,他这才回神,淡淡道:“有过,但如果有了记挂的东西,就会好些。”
“被白帝大人记挂过的东西,应该不多吧。”
“不算……太多。”少昊又抬手,抚了抚眉心。
岁月冗长寂寞,他数了数,好像他最最记挂的东西最终都没有得到。
而且在这记挂里面,他所投入的感情好似越来越少,除了最初那个让他生了白发,落下头疼的毛病,其余的……就都只浅浅碾过了他的心。
“那怒魄,算不算你一个记挂,微不足道的一个?”白泽轻轻问了句。
“算。”
这一次少昊没有打愣。
其实算起来,在这世上,见过怒魄的人并不多。
原先它一直属于月光族,世世代代被月光王所有,剑下不知斩过多少神魔鬼怪。
没错,有鬼怪也有上神。月光族好战,月光王则更是乖张。若是对眼了,就算是个乞丐,他也愿意跪低捧颗心给你;若是不顺眼,管你是什么远古上神,照杀不误。
怒魄随月光王征战,名头越来越响,而且随着时间流逝,上古神器悉数陨殁,到了最后,它就成了世上唯一一把能够破碎一切魂魄的圣器。
一切魂魄,不管你是上神还是远古妖魔,只要你被它斩中要害,立刻灰飞烟灭,永绝轮回。
因为唯一,也因为曾经沾过的鲜血,到了最后,怒魄的名气渐渐开始超越月光王。
三界传言,不管是谁,只要得到了怒魄,就能取代月光王,成为新的战神。
这流言固然可笑,可被千百张嘴说过了,似乎便成了真理。
月光族本来仇人众多,这一下因为身怀宝器,一时之间,便成了众矢之的。
月光王虽然悍勇,但也架不住这样万剑穿心,渐渐的招架不住,月光族战到最后,十成被去了八九,眼见着就要被灭族。
于是月光王虽然不甘,到最后还是听从族里长老的建议,将怒魄舍弃,封印在骨枕血河之地,而月光族为了休养,则举族搬迁,搬到了大漠正中的天坑。
怒魄,于是就开始了它自淬成以来,第一段平和闲适的时光。
骨枕血河之地,真真寂寞。
千百年来,只有月光族的长老才有资格在死前进入这座孤城,裸身断食,沐月光站立而亡。
时日更迭,这些累累白骨不知受什么庇佑,居然大多维持死前的姿势,双手合十,仰月而望。
在白骨外围,是一条红河,并没有谁用血染红,河水就暗自变成铁锈那种暗红,似乎载着怨戾之气,无声脉脉流淌。
起先,怒魄就立在这里,在白骨中央,听血河流淌,默默立了百年。
在第一百零三年的时候,他迎来了一个尊贵的伙伴。
白帝少昊,西界之主,要打破封印,进入这个月光族的禁地枕骨城,并不是十分为难。
他也不是常来,一年里统共也就这么几次,每次约莫一天,就在三尺开外,不发一言看它。
他喜欢这把剑,已经喜欢了许久,但他是白帝少昊,既不能强取,也不能暗夺。
所以他只是来看,隔三尺距离,看剑上每一道花纹,每一个缺口,听它被风吹拂时发出的铮鸣。
看了上千年,仍是这三尺距离,他没有越界,也算磊落光明。
直到那一天,怒魄突然人间蒸发,失去踪影。
月光王失了一颗心,又失去怒魄,最后整族被貔貅太岁所灭。
而白帝少昊,则自此添了桩心事。
在他还没有看厌,还仍然喜欢的时候,这怒魄居然自行消失,再没有一点影踪。
于是这喜欢就成了遗憾,比喜欢更大,成了记挂。
不大,也不算小,一直在少昊心里横亘着的一个记挂。
“我是喜欢过那把剑,但我没有得到它。有时候克制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为记忆越过了很远,所以过很久少昊才又追了一句。
“所以,我该感谢你克制地喜欢我么?”
殿里灯盏仍在无声地燃着,在一片死寂之中,白泽突然拔高了一点声线。
“感谢你并没有强迫我做任何事,只是在我元神钉了不死符,让我永永久久地活着。”
“感谢你赐给我青鸾,赐他不死,受尽苦难!”
“感谢你佛法无边,但仍慈悲为怀!!”
一声之后,白泽的声音就低了下去,一句比一句更沉,到最后就好似一块坚硬的玄铁。
少昊没有说话,只是脸色略略苍白。
头又开始疼了,眼睛也似乎蒙了雾,白煞煞一片。
眼前的白泽不太分明,但仍能看得出比以前更瘦了,下巴更尖,更显福薄。
并不算太稀奇的一只神兽,出身来历不明,敏感优柔,说起来,真是一点也不符合他白帝的胃口。
可不知为什么,自从在下界第一次见到他,自己的心就莫名动了一动。
那时候是春,他看到白泽时,他正和青鸾在一起,懒得骨头都酥了的模样,提着个酒壶,坐在藤椅上打磕冲,壶里竹叶青洒了一地,闻起来味道很冲。
青鸾本来也是坐着,正调笑他,见到少昊连忙就起了身,行个礼,道:“白帝大人。”说完就去推搡还在鸡啄米的白泽。
白泽于是就抬了眼,因为被青鸾催促,打个哈欠后勉强说了一声:“见过白帝大人,大人要喝酒么?”
样子似乎和少昊很熟,见过这尊贵的上神百千次,一点也不稀奇的模样。
酒少昊自然没喝,这种人界几文钱一壶的下等竹叶青,白帝大人婉拒了,应卯两句后便自离开。
到晚上回到西华殿,他也照常睡下,入梦很快,一切如常。
他的梦并不多,而且往往重复,但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梦突然便有了新的内容,他居然梦见了白泽,看见他醉得水波粼粼的一双桃花眼,正吊儿郎当地提着酒壶看他,道:“白帝大人,你又来了,大人要喝酒么?”
之后他就醒了,头疼欲裂,坐在西华殿的冷阶上,反复询问自己为什么要对这样一个神兽上心。
没有人知道白泽的来历,他问过各路神仙,大家都说白泽是只异兽,好像突然之间就从天地间冒了出来。
这本来也没什么,天地间诸多玄妙,若都参得透,那多无趣。
于是顺理成章,白帝少昊就添了一桩修行——去参详白泽的来历。
这一参详,很快百年便过去了。
白泽的来历他没能参透,但却摸清了他的一些能耐和习性。
他好像熟习百兽,甚至知道他们的本名和弱点,而且在某些时候能够通灵,知晓过去未来。
他好像非常能睡,任何时候,任何姿势,都不能妨碍他老人家打磕冲。
他好像喜欢艳色,品位低下,尤其喜欢孔雀蓝孔雀绿,穿起来益发显得他苍白瘦削,像个痨病鬼。
他好像……非常喜欢青鸾,平时和自己一样,眼波疲倦黯淡,但只要一见到青鸾,立时便不同了。
……
到这个时候,少昊其实已经发现自己越界了,因为他情难自禁,参详的间隔越来越短,到一日参无可参,居然站在林外,看他酒醉倒在一棵黄杨木旁边,数他这一觉到底能睡多久。
他喜欢他,但他已经有了青鸾,这感觉有点凄清。
虽然他是白帝少昊,而青鸾只是他属界一个卑贱的鸟妖,但他不能拆散他们。
以为自己高贵强势,所以只要出尽力气,便一定可以得到。这样的错误,他断断不会再犯。
喜欢一样东西,可以不远不近看它他,克制虽然很难,但至少不会将他毁灭。
于是他找到了一样高尚的理由,宣告众神,他要赐白泽永生。
“知百兽晓天理,我想需要这《白泽图》的,远不止我西界。”
他这么说,众神无不附和。
于是顺理成章,他召来白泽,用极尽淡漠的语气告诉他,他将获得无数人梦寐的东西——长生不老。
白泽当时是怔了一下的,却也没有十分意外,还是那懒散样子,慢吞吞挑眼,看了一下少昊。
那一瞬,少昊感觉他已经看穿了些什么。
但是他没有点破,只是又慢吞吞垂下眼,道:“谢白帝大人,但我还有个要求。”
长生不老,居然还有要求!
少昊强按了性子,问他这要求是什么。
“我要青鸾,若没有他,我活着也没有意思。”
按说他这个要求,少昊也不是不能预见,可真正听他说了出来,竟有些锥心,腑腔里百种滋味盘转,便是他几万年的修行,竟也无法平复。
“好,我也赐他长生。但你需拿白泽图来换,若是绘不出,可就不能怨我无情。”
到得最后,他脱口而出,里面负气的味道,到现时现日,仍然清楚可以闻到。
“您赐他长生,但没说赐他不老。所以自始至终,白帝大人都没有违誓。”
过许久,听到白泽说话,少昊这才回神,从回忆里面抽身。
“如果我绘不出白泽图了呢,白帝大人是不是真的会收回您的恩赐,要了青鸾的命?”
少昊怔了一下。
如果有这么合适的理由,他会不会真的名正言顺拔了青鸾这根刺,他是真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跟你说那话时只是负气。但人心难测,自己的心也是一样。”
所以他也诚心回答,大多数时候,他都并不虚伪。
“其实,这时候再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过半晌,白泽却叹口气,放弃咄咄追问,去看他沾了泥污的鞋面。
“是。”少昊也控制住心绪,长袖里荡着风,也慢慢平息下来,重又归于平寂,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嗓子道:“再说这些没有意义,你告诉我怒魄在哪里吧。”
“你先揭了我的不死符。”
“你先告诉我,我会替你揭,也许你憎恨我,但我从不食言。”
这句话白泽信,所以他并没有抬杠,只是掠了掠衣摆,稍微退后几步,站定。
起先少昊有些诧异,但过了一会,白泽似乎有了些变化,变的不是模样,而是有一股杀伐之气从他身周缓缓渗了出来。
白骨连城,红血铺地,那种不管是被谁握着,都能透过你指缝,无法驯服也绝不褪减的杀伐之气。
这种感觉,少昊不知多少次渴望真的握在手心,希望和它融为一体,举着它,被它锐气所伤。
“不可能!”
作为上神,他很少这样脱控,这样惊失颜色。
“我想白帝大人可能曾经不知一次问过自己,为什么你会对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东西情有独钟?”那厢白泽渐渐昂高了头,“现在我来告诉你,那是因为你早就对我动了心。每年冬至,风雪无阻,你都会来看我,月光族枕骨城,我早就已经被你叨扰,叨扰了千百年!!”
第五十四章
“不可能。”过了许久,少昊还不能平复:“如果你就是怒魄,我不可能不认得。”
“你知道青鸾么?”
“当然知道。”
“他不过是一只鸟妖,就算歌唱得再好,也不过就是个下等的妖而已,对不对?”
“难道他不是?”
“那上神可知道,第八重门是因何而开,那被你们发配的貔貅魂魄,又是被谁召回?”
“你莫要告诉我是青鸾!”
“正是。”
“因为和我一点小小积怨,你们居然召回这个魔物,害天下生灵涂炭,白泽,你是疯了不成!”
白泽闻言笑了,抬起他煞白的脸,下巴很尖,笑起来也显刻薄。
“上神的意思,我们若不召回他,他在那个世界就永不会觉醒了么?”
少昊语塞。
“就算他觉醒了,他在那个世界屠戮,也和上神无关对么?上神真是仁慈。”
“白泽!”
“白帝大人鲜少动怒,看来我真是荣幸。”白泽继续笑,孔雀蓝的袍子轻轻摇动,似乎一生从未如此轻松,“其实你知道的,你不必跟我讲那些大道理,我本来就是个祸乱,没有你们这般的菩萨心肠,我只想捅破你们这个天,至于会掉下些什么砸死些谁,我一点也不在意,一点也不关心。”
大概因为参详他很久,对他很是了解,少昊的怒气渐渐散了,放弃跟他说教,叹一口气,道:“是,这的确像你会做的事。但你还没告诉我,就算青鸾不是普通的鸟妖,这跟你就是怒魄又有什么关系?”
“我在枕骨城千年,上神每年都来看我,但有一年没能来对么?
“是,那年我旧症复发,突然眼盲了一阵。”
“所以第二年来的时候,上神就有些心焦,没有留意到有一个好奇心很重的鸟妖偷偷跟着你,也穿破了月光族的结界,到了枕骨城。”
略沉默了一阵后,白泽这才轻声说道,因为提到青鸾,先前激发出来的戾气居然不知不觉就消散了个干净。
的确,那个时候青鸾还年少,而怒魄已经很老,在这世上不知存在了多少年。
少昊来看过他的心爱之物后,很快就拔身离开,还年少的青鸾没有跟上,于是就被结界阻隔,留在了枕骨城里。
城里白骨森立,红河漠漠,荒凉又恐怖,青鸾害怕,于是便使出了自己唯一的杀手锏——唱歌。
他害怕的样子很呆,可唱的歌却很是好听,特别到了月夜,他的情绪高昂,那歌声缭绕,似乎真能把月光拽下来陪他。
在这歌声里,怒魄不言不语,却好像体味了另一种人生。
不流血,不斗勇,不好胜,一种风花雪月百无聊赖毫无价值的人生。
而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喜欢。
不止喜欢那些歌,还喜欢眼前这个化鸟形之后就会拿唾沫洗脸的恶心的鸟妖。
因为枕骨城里可吃的东西很少,这个恶心的鸟妖越来越瘦,他竟开始觉得心疼。
所以到了第二年冬至前夜,青鸾来跟他道别,他犹豫了许久,这才开了口。
“我不想你走。”
听到一把狰狞的剑突然发出人声,青鸾的胆险些被吓破,跌跌撞撞压坏了好多月光族先人的骸骨。
“我是这把剑的剑灵,被主人永世封印在这里,你只需再多陪我一阵,唱歌给我听,我就能化成人形,离开这里了。”
这个借口也编得极好。
呆笨的青鸾竟然信了,犹豫一晚,就答应了他。
第二年,少昊将来的日子,青鸾又来跟他道别,他又搬出这个借口,青鸾居然又信了。
一年之后又是一年。
一直到了第八年,青鸾为了早日离开这里,日日不歇唱歌,有一日又吐唾沫洗脸,居然吐出半口血来,怒魄这才觉得够了。
作为上古神器,他早就能够化形,但他起先不屑,后来又开始觉得没有必要。
只要他戾气还在,那些争他夺他的神魔们就会认得,就算他化作人形,也不得安歇。
如果要化成人形,那他便要脱胎换骨,否则还不如留在这枕骨城。
而这脱胎换骨,只用了八年,青鸾竟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