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说什么?——”
听御颙岚这么一说,元澈眯起了眼,危险的问道,同时倾身凑到御颙岚面前,大半个身子伏在桌面上,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近在眼前,“我大你这许多,从小对你爱护有加,你竟然说我是‘损友’?”
“本来就是嘛,呵呵。”
御颙岚闷笑着说了一句,脸又是下意识退后了几分,这才继续说道,“澈于我,亦师亦友,虽然比我年长整整一旬,却并未生出任何隔膜之感。概或是因为在我面前,澈从未表现出年长者的姿态吧?而且——”
说到这里,御颙岚故意停了下来。
“而且什么?”
这一回,元澈并没有因为御颙岚的退缩而停下,反而再次趁机凑近到御颙岚眼前,那张因常年习武一点也不显得老、反而总显得朝气蓬勃的面容放大摆在御颙岚眼前,令他有一阵短暂的恍惚,但却还不忘刚刚开到一半的玩笑话,“而且你若当真非要论资排辈,你也能算得上是我叔辈长者了,而非什么同辈兄长啊。”
“我有这么老么?”
元澈闻言似是泄了气一般,退回到自己座位上,还懊恼的捏了捏自己的脸颊,惹得御颙岚险些摔下座椅,“咳咳,不老,不老,一点也不老。虽然已过而立,却还未娶亲的你怎会算老呢?也亏得元老大人他沉得住气。”
虽然被元澈那完全不符合外形的自恋行为呛得差点背过气去,御颙岚还不忘最后拐弯抹角挖苦一下元澈至今尚未成家的“不光彩”事实。
“哈哈!老爷子那里有大哥二哥在,不会把目标放在我身上的。抱孙子的愿望他也早就实现,更加不会管我这匹野惯了的马。”
谁知提及此事,元澈不但不曾显得窘迫,反而豪迈大笑起来,最后还当真“倚老卖老”的伸手拍拍御颙岚肩头,挑眉说道,“若不是为了照看我的乖侄儿,便是连这兵部尚书的位子我也不会去坐的。”
“谁是你的侄儿?!年纪轻轻就来占人家便宜,不知羞!”
听到元澈居然称自己为“侄儿”,御颙岚咬牙切齿的拍掉搭在他肩头的那只手,恨恨的说道。
“呵呵。那好吧,那你就是我的乖弟弟,可以了吧?”
元澈收回手,不着痕迹揉了揉被拍得微红的手背,却还不忘笑着继续占“人家”便宜。
“……”
御颙岚见口头上占不到便宜,也自知,从小到大,斗嘴调侃,他从来不曾赢过元澈,眼珠一转,忽而贼笑着说道,“是啊,我这个乖弟弟,可是很忧心澈哥哥的终身大事呐!这神女有情了许多年,却不知这襄王到底有没有那个意啊?不过看澈哥哥对我们月莲照顾有加、百般温柔,也许,我很快就能有个澈嫂嫂了也不一定呢?还是说——澈哥哥这么多年不曾成家,正是等着弟弟开窍,帮哥哥做,媒呢——”
御颙岚原本只是想拿这事揶揄元澈过个嘴瘾,而且月莲照护母妃多年,若是能够促成一对有情人,他也乐见其成。却不想,越说,越见元澈面色不善,最后,竟是整张脸沉了下来,比墨还要黑。
第一九四章:触动心事(一)
御颙岚原本打趣着凑到元澈的近前,却因为元澈突然沉下的脸色,下意识退后了一步,反而令元澈本已铁青的一张脸愈发透出几分彻骨寒意。从未见过元澈在自己面前露出这般表情的御颙岚一时之间慌了神,眼中闪烁着无措的光芒,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软弱无力的孩童,声音微微发颤着问道,“澈?你,你怎么了?我说错什么话,惹你生气——了么?”
御颙岚难以置信的摇着头,他不信元澈会在他面前表现出这么冷酷模样,他想要上前抓住自己一直那么信赖着、倚仗着的澈哥哥,告诉他不要对他绷着一张脸、浑身散发着无法靠近的寒气,却又压抑不住心中不断涌出的恐惧感。一时之间,整个人竟是僵在了原地。
“……”
元澈看着御颙岚脸上表情复杂多变,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心中酸甜苦辣、五味杂陈?最终,到底看不得自己捧在心尖上疼着、宠着的小岚对自己露出那般忌惮模样,叹了一口气,将脸上所有表情、所有颜色,深深收敛埋藏,勾起唇角,还是那个戏谑嬉笑的元澈,“小岚就这么急着把哥哥给推出去么?难道小岚不喜欢哥哥、不想要哥哥陪在身边了?”
一如既往令御颙岚浑身发寒的玩笑话,一如既往夸张到极点假装的怨妇模样,此时此刻,御颙岚却再也无法一如既往的轻松笑出声来。
“——”
静静的看着眼前笑得灿烂的元澈,御颙岚第一次发现,原来,用笑容作为掩饰的面具,居然可以有人做到如此滴水不漏、高深莫测。然而,任凭眼前人掩饰得再高明,对方到底是他十几年来最最熟悉、最最亲近的人。
方才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失去分析判断能力,但,当心情渐渐平复,御颙岚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猜测,一个令他自己感到惊讶非常的念头——元澈刚才沉着的脸色,刚才的冷酷模样,刚才的怒意……是因为他用月莲与元澈的姻缘打趣?
御颙岚相信自己的判断。那么,元澈又是为什么因此而生气呢?方才那目光之中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的危险目光,又透露着什么不寻常的信息呢?
诚然,幼年、甚至少年时的御颙岚仍是个心思单纯的人,但,几年来的经历,令他成长、成熟,令他至少不再过于简单迟钝。更何况——那种被心头之人无意间残忍对待后,心中又恨、又怨、又痛,却又怎么也放不下、忘不了的矛盾复杂心情,他,曾经感同身受。
于是,今时今日的他,到底还是从元澈的表情中看出了些端倪,却也仅止于端倪——或者说,他,从未将元澈摆在某个特殊的位置上看待过。即便御颙岚此刻明明心中已是有了猜测,一时之间还是无法转过弯、回过味。
然而心中的猜测一旦萌芽,御颙岚看待元澈的眼光,也不可避免的产生了些许变化,即便,这变化,御颙岚自己此刻未必能够发觉并且认同……
自然也看出了御颙岚眼中复杂颜色,元澈心中划过一丝苦意,却是不愿一错再错吓退了眼前人,彻底放松了身子,元澈正色对御颙岚说道,“我对月莲,敬之、怜之。但,颙岚,你心里也该清楚,我和她,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御颙岚下意识的问出一句话,但立刻又后悔了。只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又如何再收得回?只得硬着头皮听元澈如何作答。
果然,并没有再露出方才那种冰冷目光,元澈微笑着缓步来到御颙岚面前。是的,虽说心中的声音告诉自己此刻不该再继续靠近他的小岚、吓坏了他,但,元澈下意识的不想自己与面前人儿之间拉开如此遥远的距离,“第一,她需要留在莲妃娘娘身边侍候,脱不开身。”
“……”
御颙岚一时无言,不得不承认,母妃确实需要信得过的人悉心照顾。而一直以来,月莲,则是唯一的、也是不二人选。
“但……等明日之后,我可以再挑选几个信得过的人照顾母妃。”
御颙岚想了想,终是开口说道,却看到元澈目光闪了一闪,使得他心底一颤。
“第二,既是你决意接下那副重担,那么,我便要倾尽全力辅佐你,帮你铲平前路大大小小一切拦阻。帮你一起实现心中愿望。这么一来,又不知多少年才能够卸下肩头重任。月莲是个好姑娘,所以我不想因为这些事,冷落了她,令她受尽委屈。”
“既是你有这份心,便证明不会令她受了委屈。何况她本就属意于你,这许多年她其实也有许多机会可以嫁出三尺宫墙,却迟迟不曾离去。母妃的知遇之恩固然有之,但,我相信她对你的一片痴心更是令她一直甘于寂寞、独守空闺的理由。既然这许多年她都已经等了,相信日后也定会理解你这一片苦心,更加能够成为你的贤内助,解除你后顾之忧,令你专心国事政事,这不是很圆满么?”
御颙岚下意识的说出许多话,却又在心底疑惑着——这些,当真是他想要说的话么??当真是他想要表达给澈的意思么?
“……”
元澈紧紧盯着目光有些游移的御颙岚,若说心中一点都不怨,那是假话。试问这世上又有谁愿意被心爱的人一直推向外而依旧能够泰然处之呢?若是当真有这样的人,那非是怪胎,便是并未投注真情。
而他元澈,虽平日行事作风狂妄了些,心思深沉了些,做戏做得游刃有余、也较寻常人逼真了些,但,他自问并非真是那般匪夷所思的怪胎,更加不是一时兴起、头脑发热才会喜欢上了这个要么不开窍,要么开了窍却是开到别人身上的小坏蛋。
诚然,他已是三十岁有余,早已过了凭着一时冲动、感情用事的年龄。但,由十几岁的他,对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粘着不放手的小家伙抱有一份疼爱怜惜之情,到二十几岁的他,将这份情渐渐沉淀成为别样的情愫,期间他也经历过困惑、挣扎、痛苦、彷徨种种心情,却最终无法、也不愿欺骗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直面那令他心醉、也或许,在今后的日子中会令他心碎的禁忌之情。
元澈还记得,在二十五岁时他因为被家中老父逼婚逼得紧了,坦承了自己对大皇子、他的小岚别样情感,引发了一场家庭战争。
元澈还记得,二十五岁那一年,他拼着被脾气暴躁的老父打死、困死、饿死的决心,终于劝服了老父。
元澈还记得,二十五岁那一年,他与两位兄长唇枪舌战了一天一夜,又在二人持续了整整十天、关于礼义尊卑、忠孝廉耻等等大道理的车轮疲劳轰炸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铁了心绝不回头,最终竟是生生的令能说会道的两位兄长理屈词穷、无言以对,最终投降。
元澈还记得,也是在二十五岁那一年,他凭着自己的过人胆色与才干,拿下了兵部尚书的空缺。因为他清楚明白的知道,为了他的小岚,为了自己前途未卜的感情,他需要一份力量,一份足够保护心爱之人的力量。
那时的御颙岚,不过一个年仅十三岁、未及弱冠的少年,在元澈眼中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大孩子。或许,那个孩子,那个他从小看护到大的孩子,有朝一日也会懂得权势的美好,从而想要去追逐那份至高无上的权利,那么到那时,他便会化作那人儿手中一把利剑,伴着他所向披靡。
又或许,他的小岚会一直简单纯粹下去,并不会有心皇储之争。但,身为皇子,即便他无心权势之争,也难保某一天被卷入他人争夺的漩涡。而他元澈,便要在那一天到来之前,积攒足够的力量,为心爱的人挡去一切灾难与危险,帮他撑起一片安定平静的天空。
抱着如此的决心,元澈才由过去的闲散聪明人一个,真正踏上了仕途、踏入了朝堂,并成为了年轻有为的一代名将。
就在他克服了种种困难磨难,过了自己心中的重重关卡,更是突破了父兄亲人的层层阻碍,终于决意为了心中所爱而倾尽所有的时候,那个牵动他全部心弦与柔情的人儿,竟是将第一次的心动,给了别人。而那个“别人”,竟然还是御颙岚的弟弟,御寰的三殿下。
第一九五章:触动心事(二)
不错,御颙岚对于御紫炎的别样感情,元澈第一时间便发现了——或许,他比御颙岚本人发现得还要早些也不一定。因为,他的目光总是寸步不离的追随在御颙岚身侧。对于御颙岚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元澈都不曾放过。也因此,他发现了御颙岚的目光,总会不停追随着那一抹紫衣的身影——诚如他的目光,总是追随着御颙岚的一样。
发现真相的那一刻,元澈震撼过、失望过、甚至怨恨过,并由衷的希望御颙岚对于御紫炎的感情得不到半点回应。
那时的他曾经想要尽力说服自己,不及弱冠的御颙岚,不过是个小小少年。少年心性,总喜欢追逐美好的人事物,而那个紫衣的小少年,怕正是这世上极美好的存在。不过,出于本能的、对于美好的追逐,总会有厌倦的一天。等到热情散尽,他依然是他的小岚,他也依然是他的澈哥哥。
但是,当元澈看到自己从小看到大、陪伴到大的小岚,因为三殿下的淡漠以对而露出寂寞失落神情时,他的心,揪到了一起。不仅如此,令他更加痛心的是,御颙岚对于那抹紫衣身影的追逐,并未如他最初所想,很快停止。
恰恰相反,那份执着的追逐,愈演愈烈,这一追,便是五年。当他看到御颙岚为了能够更加自信的站在那人身边而努力磨砺自己、锻炼自己的时候,元澈既为那人儿添一份自保的能力而感到欣慰,又为那人儿努力的理由感到无法平静。
然而,看着御颙岚一次又一次失望、沮丧,元澈又是那么的希望那位三殿下能够回报小岚的心思,能够让小岚的脸上,常驻笑容,即便,小岚,再也不是他的小岚。
但,每每夜深人静时,元澈由午夜梦回之中醒来,回想梦中看到御颙岚与身边人谈笑风生,而那人,并不是他的情境时,心头一阵一阵袭来的钝痛,又令他禁不住怀疑,他是否真的能够大度到看着自己的小岚离去而默不作声……
就在他快要被自己种种矛盾心情逼得丧失理智时,那位紫衣少年竟然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令御颙岚斩断了纷乱情丝,解脱了出来。
不可否认,当元澈从御颙岚口中得到亲自承认的答案,知晓眼前人终于放下了持续了许多年的执拗追逐时,他的心,情不自禁的为之雀跃。
但,也仅是一瞬间。瞬间过后,他的心,沉回原位。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也因此很快认清了一个事实——即便御颙岚不再执着于御紫炎,他,也未必就因此有机会赢得心头人的青眼相待。
但是,至少如今,他还有一搏的希望,不是吗?而且若是朝积极一面去想,这人儿第一次懵懂动情的对象是同为男子,并且还是他的手足兄弟,那么,对于他的感情,是否也更加容易接受呢?
思及此,元澈原本还有些浮躁的心情彻底安定了下来,不,或者该说,又重新蠢蠢欲动了起来更加恰切呢?
为自己而立之年却依然好似二八少年一般热血方刚不禁莞尔,却不想令一旁小心观察的御颙岚愈发的糊涂了。
“澈,澈……你,我,我们——”
“呵,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就不要说了。”
御颙岚结结巴巴的笨拙模样令元澈愈发展颜,笑着走到御颙岚面前,柔声说道,“等你何时理清了头绪,想说了,愿说了,我自然等着你、听着你。”
“我——”
御颙岚还想说些什么,却懊恼的发现,自己当真是一个字也再说不出口。
“没关系,不用急。我等你,等你。”
元澈眼中愈发闪烁着温柔光芒,轻轻的重复着“等你”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楚的撞击着御颙岚的心灵,一下下,撞击在御颙岚心底最最柔软、也最最脆弱的地方,那个地方,经不起任何温柔的对待,因为,这会让那里迅速沉沦。
那一刻,御颙岚发现,或许,被紫炎拒绝造成的缺憾、令心中缺漏出的大片空洞,可以轻易被弥补、被填满。抑或——在很遥远的过去,他心底,早已经认定,无论他的心中破了多大一个洞,总有一个人,会用全部的包容与疼宠,为他补好、填满。
或许,也正因如此,御颙岚才会放心的去尽力追逐,不怕受伤、不怕一蹶不振,挥霍着心底的热情,发挥少年独有的鲁莽与执着。正是因为相信自己的热情即便一时耗光,也总有人能够将他从绝望晦暗的深渊中拉出,为他重燃希望之火,为他,重拾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