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不能相阻,只得静立一旁观看,那二人心神全集于对方,根本未觉察到他。
他看了一阵,出乎意料地发现祁薄阳竟然处于上风,细瞧之下,才见得对方手里握着的剑原是景风。
昆仑招式本就飘逸不俗,走轻灵路线,借了景风之力,更是将原本八分威势的招式发挥到了十成,饶是醒挽真一时也吃不消。
祁薄阳记着露清饮的话,避开对方锋芒,缠斗之下,倒是醒挽真不敌。
沉醉此时方松了一口气。
醒挽真短匕一招一式狠辣至极,不离祁薄阳要害。若是常人如此做法反会被人觑得机会,可他功力高绝,速度也快,根本让人避之不及。
便是祁薄阳防守之时,也有些吃力。
地上积雪三尺有余,二人轻功高深,踏雪无痕,于其上辗转,虽然衣衫凌乱,但姿态优美,对手交接,极为美观。
景风果然不负蹑景追风之名,于醒挽真胸前擦过,带起一蓬鲜血。
醒挽真伸手捂了胸口,自嘲道:“我果然是老了。”
话是如此说,手下动作却是丝毫未停,甚至还狠辣了几分。
祁薄阳根本不听他说话,剑锋陡转,向上往他喉间刺去。
醒挽真出手迅疾如电,不顾被割伤的手,一把攥住景风,手心里不知藏了何物,“咔”地一声,景风已断成两截。
因为惯性,祁薄阳不由向前冲了两步,醒挽真低垂眼目中寒芒闪过,另一手中短匕如一道长虹,向他心口贯穿而过。
沉醉一颗心几乎欲跳出喉口,却见祁薄阳微侧身子,虽然仍擦了一道血口,却避开了这一击,一直未曾动过的左手翻起,同样一柄短匕刺向对方心口。
“却邪!”醒挽真不由惊呼。
沉醉一时也有些恍然,这把却邪正是当年他送给祁薄阳保命所用,未想到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噗——”却邪刺入醒挽真的心口,他嘴角反而笑意诡异。
心中不祥之感骤生,沉醉眼见着那断了的半截景风在醒挽真手中自下刺入祁薄阳胸口,一时间几欲晕眩。
等他反应过来时,早已冲上前扶了祁薄阳于怀中。
祁薄阳咳了两口血,勉力睁目见他,不由笑道:“你竟来了。”
沉醉急急掏出丹药给他吞服,却被他拒绝。
“没用了。”他气息奄奄。
沉醉抓着他衣领的手不住颤抖:“你敢……你敢……”
“我从未……与你许诺过什么,哪有……不敢的……事情。”
青年胸口血迹渐渐蔓延开来,旁边醒挽真早已气绝,嘴角仍残有那丝诡秘笑意。
沉醉呼吸都欲窒住,难发一言。怀中青年身躯软弱无力,显然已经力竭。
祁薄阳如今明明狼狈得很,气色更是憔悴不堪,可他却觉得眼前之人还是那个风华无双的昆仑之主。
伤心欲绝……他从前不懂,此番终于有所了悟。
他抱着青年瘫坐于苍茫雪上,心中悲伤难抑。
祁薄阳抬手环住他的腰,说话声音虽细微,却字字入耳:“昆仑……暂且帮我。”
沉醉三十多年从未哭过,此时哽咽难言:“我答应。”
祁薄阳唇轻轻触碰他侧脸,其声低弱难辨:“薄阳一直……很喜欢沈叔叔,沈叔叔……可……”
话至此,嘎然而止。
沉醉拥了已无气息的青年,声线温柔入骨:“你再与我说句话,我便什么都与你说,好不好?”
无人回应。
雪落无声,心冷悲甚。
如噩梦初醒,沉醉浑身一个激灵,感到面上的寒风,放眼望去,就见得天庭之上,云烟疏淡,清气上浮。
对座青年执杯的手,腕骨形状完美,动作优雅,仿佛当年叶抱玄当面。
“你方才怎么了?”他问。
沉醉记忆中没了气息的青年,此时正好好地坐在他的对面,梦境与现实相合:“没什么。”
他垂眸间,神色平静,无人知他心中如何天翻地覆。
祁薄阳低头抿了一口茶,道:“你可否……在这儿多住一段时日?”
神色虽然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沉醉却从中清晰地听出了几分不确定。
“你想我住多久?”
“自然是……越长越好。”祁薄阳侧头观看云海,不敢看他反应。
沉醉握住他搭在矮几上的手,柔声道:“一辈子……可好?”
祁薄阳骤然回眸:“你!”
面上惊喜难抑。
沉醉起身,伸手勾住青年脖颈,吻了下去,许久才放开他:“莫非你不信?”
祁薄阳神色仍有些恍惚:“我信,我当然……”
一话未完,他眸子兀然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沉醉。
山巅风过无痕,云色寂淡。
沉醉收了印在他后心上的手掌,眉头紧蹙:“幻象……心魔,或是其它?”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看向倒在地上面容惊愕的青年,即使明知道一切不过是梦境一场,心中仍有些隐隐痛楚。
他……亲手杀了那人。
心神一霎微乱,突感到腕上沉重,他睁眼看去,发现自己躺于床上,双手被玄铁重锁牢牢锁住,锁延伸至床尾,细看屋中布置,却是他呆过一晚的祁薄阳住所。
仍是在昆仑天庭。
只是现在,他又是何种境地?
有人推门而入,他抬头看去,青年宽袍曳地,行步走来之时气质飘逸,却又神色端凝,明明容貌俊美,却让人不敢细看。
沉醉摇了摇手上重锁:“这是怎么一回事?”
祁薄阳坐在他身边,手指擦过他的侧脸:“若是不这样,你岂非又要走了?”
青年固然话语温和,沉醉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见到这样的祁薄阳。
青年眸色如冰,其内却似蕴藏无尽火海,几近癫狂。
沉醉不由向后缩了缩身子,却被青年一把扣住了脖颈。
“你讨厌我?”祁薄阳手下动作凶狠,神色却温柔。
“咳咳咳……”沉醉说不出一句话。
祁薄阳见他如此模样,忙不迭地便松了手。
沉醉瘫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忽觉眼前一暗,青年俯身凑近他的脸,却默然不语。
窗外依稀可见云海翻滚,山风凛冽生寒,他睁眼见得上方之人,心中滋味颇为复杂。
祁薄阳亲了亲他的嘴角:“留在昆仑,难道不好吗?”
他眸中情意沉醉哪里看不出:“很好。”
“那你……为何不愿意?”祁薄阳笑容里带了三分讽意。
沉醉抬起身子吻住他唇,片刻后道:“我愿意。”
祁薄阳出手扯开他的衣襟,怒道:“你说谎!”
沉醉身子微向后仰,对方却紧逼不放,隔着一层衣衫,死死咬住他的肩膀。
猛然忆起十年前,那少年也是如此死死咬住他的手不放,一时竟然觉得有些好笑:“牙口……果然不错。”
祁薄阳看他的目光中有几分恼意,伸手摸进他的衣内,轻重不分,直似欲将他剥皮拆骨。
沉醉动了动身子,一脸轻松:“记得动作轻些,我一把老骨头可由不得你折腾。”
青年恍若不觉,动作甚至粗暴了几分。
直至后颈一痛,才惊觉抬头。
沉醉手正扣在他的颈上,见他抬头,犹有兴致朝他笑了一下:“你还是太嫩了。”不过一把玄铁重锁,对于他而言,花不了多少时间。
手上用力一扭,青年已没了气息。
“若你真的是他,说不准我还考虑考虑,可惜……你不是。”
沉醉理了理衣衫,看了眼倒在一边的青年身体,语调轻松,心内却有几分压抑。
虽然空有一副外表,但这种亲手杀人的感觉却着实不太美妙。
转念之间,场景变换。
风雪扑面,竟又是昆仑天庭之上,只是眼前的青年手中景风正指着他,一身气质冰寒,冷意透骨。
沉醉手中握着山河图,身姿闲适。
“我其实并不想杀你,”祁薄阳道,“只是……不得不杀。”
沉醉拂开山河图上的飘雪,摇头道:“我不明白。”
自天庭之上向下望去,莽莽山河,苍茫无垠,身在其中,不过一粟。
“蓬莱一脉虽然号称出世,但仅扶摇天一宗实力便已极为强横,凤凰城财力大荒无双,城主露清饮更是深不可测。而你蓬莱岛,更是让人不得不提防。”雪落在青年的发上,他却似毫无所觉,淡然说着。
沉醉笑道:“你知道,扶摇天求的是逍遥自在,凤凰城仅在东海一隅,我却只求长生,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人心难测,”景风剑身明如秋水,祁薄阳握剑的手极稳,“今日你如此说法,他日却未可知。”
沉醉嗤笑一声:“强词夺理。”
祁薄阳表情沉醉,声音直如叹息:“这天下太美好,而西北境却太小。”
沉醉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只道:“原来,这才是实话。”
他与祁薄阳并未交过手,此次与之对敌,才发现青年剑法高绝,不在叶抱玄之下。
山河图穿云而过,裹挟着千年冰雪。
沉醉终不是一般人,一身功力冠绝大荒,纵然祁薄阳亦是不凡,却不是他的对手。
三百招之后,就被他瞧到了破绽,劈手夺了景风。
祁薄阳跌倒在地,剑尖正点在他的喉上。
“我曾与你说过,我喜欢直接取对手的兵刃,看来时日隔得太久,这番话你已忘了。”
沉醉左手握剑,却与右手无异,不曾有丝毫颤抖,衣袂飘扬,风度怡然。
祁薄阳涩然一笑:“成王败寇,不过如此。”
剑尖刺入他的喉中,鲜血顺着剑身缓缓淌下。
沉醉抬头吐出一口气,眼前似乎还可见得青年喉间血痕。
左手似乎有些微微颤抖。
身周似乎兀然冷了些许,睁眼却见得千里荒原,重峦尽雪。
这里……竟是祚山地域,当年他与祁薄阳初遇之地。
循着记忆,很顺利地便找到了那个山洞。
他进去的时候,祁楚被吓了一跳,极小心地以身护住了少年,见了他面容,才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沉醉?”
“是我。”沉醉蹲下身子,目光却看向他身后的少年。
那张面容是十年不见的稚嫩,皱着眉头的样子老气横秋。
依旧是临终托付,沉醉回说:“我答应了。”
祁楚安然闭目,唯有少年痛哭出声。
他站在一边,看着少年安葬了祁楚之后,跪在他脚边:“请收我为徒。”
俯身扣住少年下巴,手指划过那精致的眉眼,沉醉掩了他的眼睛,吻了下去。
少年如受惊白兔,不住挣扎,却丝毫脱不开身。
沉醉狠狠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松开之时,连自己嘴边都残有一丝血迹。
祁薄阳狠狠擦了擦嘴巴,目欲喷火:“下流无耻!”
沉醉沉声叹息:“终究不是他。”
“你说什么?”少年不解。
荒原之上荒兽横行,没有他的保护,少年根本无自保之力。
沉醉站在一边,亲眼看着荒兽撕咬少年的身体,撕心裂肺的惨叫回荡在耳边,神色平静如水,不起波澜。
“全是……假的。”
指甲却在手心掐出了血痕。
鼻尖飘过墨香,沉醉坐在书案前,手里一支鼠须笔,面前摊着一张雪白的信笺。
纸上仅有昆仑二字。
身后有人伸手取了信笺,笑道:“沈叔叔莫非是想去千里之外的昆仑看看?”
他转过身,缃黄色长衫的青年正拈着信笺,眉目含情。
“难道我去不了昆仑吗?”沉醉问道。
“昆仑……”青年表情无奈,“爹说你不务正业,总想着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从中原到昆仑,何止千里,你如何去得?”
沉醉侧头,拖长了调子:“我若真想去昆仑,难道你不陪我?”
青年俯身环住他的脖颈,柔声道:“沈叔叔无论去哪儿,我都会陪着。”
“情话……谁都会说。”
青年微阖的双眸中一片柔色:“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
手里的鼠须笔未松,笔尖的墨汁滴落,在雪白的信笺上分外醒目。
一点灵光乍现,许多未曾明白的事情,一朝顿悟。
“我自然信你。”他道。
青年笑意更浓:“听说昆仑山上有个宗门,莫非你是想去那里?”
沉醉静静道:“我在昆仑有一个情人,他在等我。”
“……你说什么?”青年语中不信。
沉醉二指夹起那张染了墨色的信笺,道:“传说,婆罗花是最清净之物,可这世上满是污秽,哪里能得清净?”
青年皱眉:“什么意思?”
博山炉中香气清淡,满室融暖。
“若婆罗花不是清净之物,那又是什么呢?”他问。
青年抚上他手:“沈叔叔莫非魔障了,竟然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沉醉手中毛笔点在青年喉间:“……不过是幻象罢了。”
他又道:“婆罗花不仅不是清净之物,还是最污秽之物。它因缘而生,食生怨而开花,勾人心魔,不过是虚幻之物。而虚幻之物,破之则可。”
青年摇头笑道:“沈叔叔在说什么,为何我一点都听不懂呢?”
沉醉不语,只手上用力。
青年伸手阻住他的动作:“你已经眼见我死了两次,又亲手杀了我三次,不知可心痛过?”
沉醉面色乍变,握笔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方要刺入,可见了青年那张熟悉的面容,一时却不忍心。
“之前事情看似无稽,却有可能发生,若你面对那些事情,是否下得了手?”青年言辞平缓,唇边笑意不曾隐去。
“既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我如何下不了手。”沉醉不屑。
青年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温暖,话语恳切:“情爱催人老,你若想长生,这些无用的情感还是抛了为好。”
沉醉冷哼一声:“这些事情不用你多言。”
青年自顾自言道:“就算你与他长久百年,到他离世之时,又该是如何伤心?”
“爱恨即便刻骨,也能纾解,百年之后,谁还记得谁,我一直觉得这话颇有道理。就像我曾以为我会一直记着师父,事实上如今想起,说他的名字都觉得陌生了。”
沉醉又继续道:“可能,几十年后我便不喜欢他了呢?”
“婆罗花或使人沉迷于幻境之中,又或是绝所有情爱,心冷如铁石,这二者,我都不选。”
“爱人与否,只在我心。”
青年赞道:“这些话说得极好,可你有否想过,你杀我又见我死了这么多次,会否对他有影响呢?”
“幻境之事,怎会与现实挂钩。”
青年摇头:“不然不然,婆罗花本非凡物,你怎知这些不会发生呢?”
“而且,你如今心中真的那么平静,毫无伤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