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看着已然熟睡的少年,不觉轻笑出声:“忘了便忘了罢。明月总算是实有之物,可我所求却是虚无缥缈,万年来从无人得意窥见其真容。”
他抬头望去,明月正当空。
百年如是。
第四章:明月于我怀
沈醉在山洞内,抱着少年坐了一夜,根本未曾阖眼。也许对他人而言,如此干坐枯等,实在太过无趣了些,可于他而言,他在蓬莱岛上早就过惯了这种日子。一夜光景,不过转瞬即逝。
怀内的少年有了微小的动静,沈醉略松了些手臂,将狐裘掀开,正见少年睡眼朦胧地抬头望他。
火堆早在下半夜的时候就熄了,山洞内昏昏暗暗,只有一层浅薄的熹微晨光打入,映在少年的脸上。
虽然那张脸上有些异色污痕,但他五官本就长得极好,即使看着狼狈,却还是个俊俏儿郎。
那双眸子眸子虽然不算太大,但眼尾有些挑起,尤其使人惊艳,当少年抬头望着他的时候,眼中还盈着些许水光,一片潋滟。沈醉只觉心中一跳,竟想着若是把那双眼挖了作收藏多好。他暗自颇为苦恼,若是他人,这眼挖了便挖了,可这少年却是祁楚托付于他的,他行事虽然向来无拘,但也不屑毁诺。况且,这少年一身好根骨,若是就此折了,到底是可惜了些。
大不了这一路上看个过瘾,等把人送到了太虚道,想看的时候再去看看。若是哪日里对方死于非命,再动身前去收了这双眼也不迟。
他做了这番打算,瞥过少年那双眸子时,依旧不动声色。
祁薄阳未察觉对方对他的恶念,眨了眨眼,唤回了些因为沉睡而迷糊的神智:“天亮了?”
沈醉起身,整了整衣衫,道:“这狐裘你就先穿着,去整理整理脸面吧。”
自之前起,祁薄阳就知道对方看来好说话,实则说一不二,也不推辞,披了狐裘,出去洗漱了。
他洗净了脸,衬着那玄色狐裘,更显得眉目如画,虽年纪尚小,但看着也有了些丰神俊朗的味道。
沈醉走出来的时候,正见少年回眸朝他一笑,俊俏好看。他心中微动,想着太虚道虽好,但内中弟子却大多脾性古怪,这么个还有些讨人喜欢的小家伙入了那里,几年不见,天知道会成了什么模样。要不然,送他去凤凰城……想起城内成群的美貌女子,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是真如此做了,估计这小子不是被养成个涂脂抹粉的粉面公子,就是被养成了个浪荡子。美人虽好,有时却是麻烦。祁楚没有对祁薄阳的前程提出过什么要求,但他自己都觉得若真成了这样,哪日里遇见对方,听对方叫一声“沈叔叔”,那滋味可不是十分美妙。
他散了各种有的没的心思,道:“收拾收拾,走吧。”
祁薄阳点头应了一声,跑去祁楚坟前跪下,不知低声说些什么。
沈醉看着跪在坟前的少年,想起自己那些过往。
他四岁便离家去了蓬莱岛,身后父母哭得肝肠寸断,他却置若罔闻,拉着师父的袖子,只想着蓬莱岛是个什么模样。十三岁时,认识了祁楚,师父过世,其后再未出过蓬莱岛。
此次出来,说是为了祁楚,倒不如说他是寂寞了。
寂寞这种东西是最要不得的,多少师门前辈,大半都折在了这上面。他入门那日,跪在牌位前,听见师父说了许多有的没的,最后问他:“汝能持否?”
“能。”他道。
十二岁那年,师父拉他过去,长吁短叹后,只问了他一句:“汝可悔?”
师父是个美男子,年轻的时候是,即使如今已有百岁,除了那一头白发,仍维持着旧容,只是容颜如冰雪雕铸,无一丝生气。他看着那张脸,笑道:“不悔。”
可师父悔了,第二年便散尽功力,溘然长逝,甚至连等他回去都等不及。
他想,当年师父之所以收他为徒,可不就是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嘛。
只是他觉得自己其它的优点或许没有,但执着却是一顶一的。他要的东西,便是全天下的人相阻,他也一笑置之。
祁薄阳不过花了一会功夫便奔了回来,沈醉四下望了下,说:“如今我们还在祚山地头,随时都有可能被人追上。不过也无什么大事,追上了杀了便是,只是麻烦了些。”
少年想着要不要提醒他一下,上次的说法明明是不能介入大荒纷争。不过经之前事情的摧残,他总算是明白了自己也许真不适合蓬莱岛。他爹临终前的那番话总有其道理,自己又何必执意孤行呢。
为了使得少年不被落下,沈醉走得并不快,见少年虽然强自忍耐,但隐在袖间的手仍有些微颤,不觉皱了眉。
祁薄阳本就穿得单薄,即使穿上了他的玄狐皮,也没有大用。只是少年经历生死之事,性情坚毅许多,不愿显出弱势,故而一直强撑。
“来。”沈醉伸出手。
祁薄阳抬头,看向对方那张有些无奈的脸,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犹豫片刻,将自己的右手搭了上去。
甫一搭上,沈醉便收紧了手,对他忍耐的行为嗤之以鼻:“你年纪还小,自然不懂得身体的重要。若你现在坏了身子,对你将来的武功进境影响极大,到时悔也无处悔去。说一句自己冷了有什么丢脸的,你既叫我一声叔,我就算是你的长辈,照顾你一下又算什么?”
源源不断的内力通过两人握住的那只手传递到少年体内,强势地驱散了身体的寒冷,祁薄阳低头,紧紧咬唇,平日里觉得对方实在有些话多,这回却觉得话多点未必不好。
对方如今可算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可对方的表现有时令人难以捉摸,只有很少的时候,他才能感到,对方对他的确有关心。
虽然少了些,其实便也够了。
此前祁家父子二人在一起时,连着城池都不敢入,就怕城内祚山耳目者众,将行踪泄露了去。
但沈醉却没有这种顾忌,握着少年的手,毫不遮掩地就入了城。
城内与荒原之景天壤之别,喧嚣尘上,烟火味极浓。诸般声色混成一色,
祁薄阳在荒原呆了太久,乍见了眼前热闹,竟生出了些重回人间之感。
“我们去买辆马车,然后雇个车夫,准备好要用的要吃的东西,再在城内好好休息住上一晚。”沈醉道。
祁薄阳自然只有点头称是的份了。
街上人头攒动,他紧紧抓住沈醉的手,贴着对方的身子,以免被分开。
沈醉看了眼他有些出汗的额头,笑道:“你也太不顶事了,虽然功夫差了些,可怎么说也练过一段时间的武,怎么连这点事情都顶不住呢?”
他说着有些嘲弄的话,却松开了交握着的双手,伸手揽过少年的肩,把他往自己怀里带去。
虽说对方一向如此,但祁薄阳脸却“蹭”地一下红了。他年纪不大却也不小,怎奈对方一直将他当作小孩看待。
见他这满脸通红的模样,沈醉心中好笑,伸手捏了捏他通红的脸颊。
“沈叔叔……”祁薄阳正待对此抗议上几句,沈醉目光却离了他往旁边看去。
沈醉并非无的放矢之人,如此作为,自然有其缘由。
祁薄阳心猛然提起,循了他的目光看去,正见一个年轻缁衣男子,朝沈醉颔首微笑。
其实他与沈醉离得极近,这一笑说不准是对谁的,但他直觉以为,对方是朝着沈醉笑的。
年轻男子五官长得不错,可看着却不太好看。不过,能顶着一个秃瓢还能英俊得引人注目的人,这世上实在不多。至少,眼前这位绝不在其列。那一身缁衣极单薄,颇不符时令。只是穿着的人神态太过自然,让见着的人也愿意忽略这点小小的瑕疵。
祁薄阳脑内第一个念头便是——祚山的人终于来了。
那男子面上带着他那从容不迫的微笑,朝他们笔直走来。擦身而过的百姓向两边分开,给他让出通行的道路,自己面上神色无异,似乎根本未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祁薄阳虽然没有多少江湖见识,却也能看出些问题,他倒吸一口凉气,道:“好强的惑人之术!”
他一语方落,便听见沈醉同声道:“真是好用的法子!”
祁薄阳当即有种转过脸不去看他的冲动。
沈醉道:“这世上的功法,你若觉得好用用着便是,哪管它什么善恶。”
就在两人说话间,那男子已经来至两人面前,他神色宁静,一双眸子在少年身上扫了一圈,道:“这位小公子骨骼清奇,如未雕琢的璞玉,若是能悉心栽培必又是一俊杰。”
其实,沈醉很佩服这人的眼力,便连他也是摸了骨后才下的判断,眼前这人竟然一眼便看了出来。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这人认出了祁薄阳的身份,毕竟,祚山将这事闹得忒大了些。
他揽着少年的手动都没动,瞧着来人那张温和面容,笑道:“莫非你是想让我将他交给你来教导,然后把璞玉雕琢成美玉?”
“祚山地头天寒地冻,并不适宜少年人久住。”那人说。
祁薄阳暗自惊讶,听这人的口气,似乎不是祚山的人。
沈醉冷声言道:“大悲寺可也好不到哪去,不知你是四贤中的哪个?”
大悲寺?祁薄阳回忆了许久,也不记得沈醉提过这个地方。
“在下重兆。”
沈醉脸色缓和许多,状似惋惜地轻叹一声:“可惜我早已将他预定给了叶抱玄做师弟啊。”
重兆大震,沈醉功力高绝,身上气息早已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他虽然瞧出对方有些蹊跷,但也未想许多,只以为是遇见了祚山某位峰主,想着自己还有一拼之力。可听对方方才那话,却明摆着对方并非祚山之人。
沈醉看出他心内震惊,道:“你浮晅大悲寺是厉害,但太虚道也不逊色。人我是要带给叶抱玄的,你可敢拦我?”
自然不敢。能直呼叶抱玄之名的人,哪里能是简单人物,重兆知自己刚才举动,已是孟浪了,闻此言语,只能侧身让出道路,示意自己并无拦阻之意。
他二人走出一段距离后,祁薄阳才出口询问:“大悲寺是何地方,为何你之前不曾说过?”
“大悲寺还算不错,可惜他与太虚道势如水火。若说太虚道与祚山是正邪之争,那其与大悲寺却是理念之争。无关对错,两家之人向来看不过眼。虽然不至于动兵戈,但这关系比之与祚山还要差上几分。”
沈醉说到这里的时候,颇有些语重心长:“你将来注定入主太虚道,你要记得,大悲寺的人是你宿敌,祚山一时不会有什么大事。”
祁薄阳认真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
突然,沈醉不耐道:“重兆那小子着实可恶,他人是走了,留给我们的麻烦却不少。”
“怎么了?”祁薄阳问。
沈醉牵着他手,继续走着,道:“重兆太过引人注目,祚山的人盯上我们了。”
祁薄阳四下瞧去,却看不出丝毫端倪。
第五章:枕中云气近
祚山在这西北境的势力不可小觑,丝毫风吹草动,都脱不得他们的耳目。
若非沈醉二人之前影踪过密,根本由不得前些逍遥日子。
只是此番一朝露了行迹,再想要回得前些逍遥日子,不过奢望。
出乎意料的是,等他们办完了事情,找了客店之后,对方依旧没有找上来。
挑房间的时候,沈醉为了安全起见,只要了一间房间。
祁薄阳洗澡的时候,他却坐在屏风后的椅上,手里捧着本刚买的坊间话本,盯着……发呆。
等得祁薄阳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的时候,便见得某人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叔叔,可是出了什么事?”他问。
沈醉合了书,朝他笑得极温良:“我在想,若你入了祚山……那会是怎番模样。”
祁薄阳难得有了些怒意:“我有今日,全为祚山所害,若要我入祚山,那……”
对于这个某些方面显得一根筋的少年,沈醉有时倒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更何况,若你入了祚山,可不仅仅是一个小蚁穴。”
即使被说得比蚁穴好,祁薄阳心中仍有些气闷:“我不会入祚山的,要我拜醒挽真为师,让他做梦去吧!”
沈醉白了他一眼:“你以为你能进祚山?”
“啊?”祁薄阳为他骤转的话语所怔住了:“为何不能?那祚山不是还……”
“那是之前,”沈醉打断他的话,“自你爹因祚山而死之后,你与祚山之间便是生死大仇,为人子女者,若是不为父报仇,还拜入祚山,便是不孝之人。这样的人,祚山敢要?哎,所以要你入祚山什么的,当真只是个白日梦罢了。”他咂咂嘴,显然对这个无法实现的想法感到十分惋惜。
祁薄阳一时无话可说,许久方道:“那他们现在还追着我做什么?”
沈醉被他这不开窍的反应气急了,半起身子,一把抄起手旁的话本朝他砸了过去:“我本以为你还有几分聪明,竟然如此不开窍!你天资逆天,若是给你十年二十年发展,到时你学了一身本事,他们可还有活路!”
祁薄阳躲闪不及,被那卷书砸了个正着,捂着额头,只拿一双眼委屈地瞅着沈醉,却是敢怒不敢言。
沈醉见他这番模样,原本的怒气泄了大半,身子靠在椅上,看了眼那话本,心里颇觉可惜,对他摆了摆手:“把那卷书给我捡回来。”
祁薄阳先前曾见得他凌空取物的本事,如今这卷书离他的距离着实不比当时的狐裘远多少,可见沈醉不过是为了折腾他罢了。
只是他心知是一回事,能不能却是另一回事了。无论比什么,他都不是沈醉对手,如今还要靠着对方庇佑,方能活命报仇,如此小事,便是做做又有何妨?
如此想着,他动作也干脆,弯腰捡了书,快步给沈醉送了过去。
祁薄阳不过十五年纪,虽有些人家已经成了婚,但江湖子弟,自然没有这许多讲究,有时二十七八都未必成婚,更何况他一个小少年。他正是长得最快的年龄,身形如棵幼嫩的小树,看着柔弱,却有无尽生机,腰肢柔韧,再加上换了一身新衣,整个人看着都比平日里亮了几分。
沈醉眯着眼将少年从头看到脚,待得少年走至面前时,出其不意地拉住对方手腕,叹了一声:“果然是年轻人,看着便是水灵灵的。”少年头发还未干,看着的确是“水灵灵”的,可惜沈醉说的却明显不是这个意思。
祁薄阳眉间褶子一下便深了几分,黑了一张白净面容:“沈叔叔!”
沈醉只当没听见,手在对方腕上不住揉捏,脸上神色十分陶醉:“果然嫩得很呐。”
少年皱眉,欲抽出手腕,却发现纹丝不动:“你!”
沈醉斜眼看他:“我怎么了,嗯?”他的指甲长,只在少年腕上轻轻划过,一道血痕蓦现。
“嘶……”那一道血痕看着轻浅,实则很深,祁薄阳猝不及防之下,忍不住惊呼出声。
但手上的疼痛,却比不过他心内的震惊。虽然不显,但他却明明白白能从对方刚才一语间听出了些微杀意。
只是,沈醉为何想杀他?
祁薄阳百思不得其解。
正在他迷惘之时,却突地脚下不稳,原本握在手中的书“啪”地一声落了地,身子被对方一把拉入怀中。
沈醉豁然起身将他护在怀中,转身背对着窗口,厉声呵斥:“出来!”
“啧啧啧,我本以为你是个无情人,未想到原来心肠软得很。”
清清雅雅的声音突兀响起,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推开虚掩窗口,然后便见一个蓝衣男子弯着腰,虚空一步步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