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地府的生死簿被一只书蠹虫偷吃,人间大乱……
楔子
除夕之夜,家家户户都是欢腾热闹,鞭炮声连成一片,透过贴着大红窗花的纸窗硬是往人耳朵里钻。一户人家中,一名书生翻着被蠹虫啃得洞洞眼眼的书册,烦躁地叹了口气,他想起同窗说过的话,喊小婢取了几盘果品菜肴,在书房一角摆了一张小桌搁着,在桌前整整齐齐地站了,作揖道:“长恩仙人在上,请受小生祭祀礼拜,保佑小生书册平安,白鱼不生,虫鼠不噬。”
这时当家娘子在前厅唤他用饭,那书生答应一声急忙去了。那张小桌之上,影影绰绰地显出一个人形来,青衫广袖,书生打扮,看上去年纪约莫二十四五岁,面目清秀苍白,却实在偏瘦了些,一双眼冷幽幽的,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微微俯头,吸了一只鲜果的香气,袍袖一摆,身形随即隐没。满室之中腾起一种莫名的香气,一瞬之间又消散无踪,一只蠹虫原本在书架上爬动,忽然僵直死了。
“司书鬼曰长恩,除夕夜呼其名而祭之,鼠不敢噬,蠹鱼不生。”
一、祸起书虫(1-2)
东岳泰山位处齐鲁之地,距东海约五百余里,为五岳之首,也是人死后魂魄归处,泰山之神便是冥神,唤作泰山府君,乃是天帝之孙,下设三曹六案七十五司,不单掌管鬼魂罪罚,也处理神仙贬谪之事,昼断阳,夜断阴,最是公正无情不过。
入了深秋,天地之间的肃杀之气渐渐浓了,森冷的风吹过干干的树枝,刮下剩余的几片枯叶。一名青年背着一把剑,踏上泰山山道,他生得十分俊美,眉目间神采飞扬,一双眼睛亮如天上星,不由人不多看几眼。那青年走着走着,转入西面山道,看看左右无人,再往前踏一步,景色倏地变幻,原本的陡峻山岭不见半点踪影,放眼处一马平川,望也望不到边际,满地都是深深的野草,足有半人多高,一条水流流淌过去,天上浮着温存的暮色。
这一处是聚敛魂魄的蒿里,已属泰山府君治下,再往前便是诸司殿堂,足足有三千里之广。蒿里的景色与凡间荒野相差不大,只是野草永不枯萎,千年万年都是黄昏。
那青年入了蒿里便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他路过一棵半荣半枯的异树时,着意在树下的房屋之旁停顿片刻,觉出房中无人,又等了一等,也便抬脚走了。
那青年祭起凌空御风之术往前方赶去,一路景物逐渐变得萧杀荒芜,天色也越来越晦暗阴沉,停在泰山府君所在的森罗殿前时,四周已如同中夜之色。忽见几名冥卒来去匆匆,神情惊惶,当下拉住一人,问道:“出了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那冥卒见是上司,正要答话,忽有一名紫衣使者从森罗殿中踏出,喝道:“武陵君!府君大人召你即刻相见!”
那青年应声道:“知道了!”松开冥卒步上殿前长阶,将要走到台阶尽头时,那武陵君忽然一怔,有一人青衫披发,跪在殿前,手足都被镣铐锁住了,长发黑鸦鸦地散下来遮住脸容,看不清究竟是谁。但看这身形,不是方才寻找的长恩又是什么人?
武陵君不知长恩犯了什么事,心中担忧,却又不便耽搁,踏入森罗殿之前这短短数步,已经回了几次头。进了森罗殿,武陵君收了面上眼底的忧色,行礼道:“府君大人,判都察司冥使武陵君见驾。”
便听一个淡漠声音道:“免礼。”
武陵君抬头去看,便见泰山府君如往常一般,高高坐在玄台漆案之后,穿了一身白袍,面容是惊人的美貌,却也是惊人的冰冷。一双凤眼有如冷电,随意一瞥也锋锐得叫人胆寒。武陵君却不怕他,道:“禀告府君,十日前妖物玄蛇作乱,为祸人间,已斩于剑下。”
泰山府君微微点头,道:“武陵君辛苦,眼下还有一件事交给你去做。”
武陵君躬身道:“府君大人只管吩咐。”
泰山府君淡淡道:“你方才进来时候,可看见勾愿司冥吏长恩了?”
武陵君本就有心为长恩求情,听泰山府君提起,忙道:“看到了,不知长恩他犯了什么错?长恩一向小心谨慎,便是犯错,也非有意,还请府君大人从轻发落。”
泰山府君道:“你可知有一只书蠹吃了天帝御旨?”
武陵君吃了一惊,又听泰山府君续道:“这蠹虫吃了御旨,当即通达灵识,成了精怪,如今已经逃走。走脱一只小小妖怪不妨,这孽物临走前却吃了生死簿,罪罚寿数都已大乱,阳间此刻只怕已受此事连累。”
武陵君“啊”了一声,一时说不出话来。生死簿上记录的乃是凡人的寿数以及平生善恶,现今生死簿被毁,只怕寿数未尽的误被捉回,阳寿已尽的却好好活着。当死未死之人,变为妖异也不足为怪。妖怪多觊觎凡人灵魂,碍着是泰山之物,不敢放肆,如今势必任意妄为。冥卒将魂魄勾回幽都,没了生死簿,也不知如何审判。如此一来,幽都势必乱作一团,怪不得冥卒们十分慌张。
泰山府君道:“长恩乃是司书之鬼,蠹虫却长到了本君的书房之中,以致酿成大祸。武陵君,你歇息三日,便去凡间处理此事,本君命长恩与你随行,若能将功折罪,那就罢了。此事不成,本君重重追究他失职之罪。”
武陵君听他说完,想到能与长恩同去人间,心中十分欢喜,连此事的棘手之处也没细细思量,大声道:“是!”随即便告辞退下。
出了森罗殿来,武陵君将一只手伸到长恩面前,道:“长恩,府君有命,我们回去细说。”
长恩却没碰他的手,扶着冰冷的地面慢慢站起来,道:“多谢武陵君替我说情。”
武陵君挠挠头,道:“这倒也没有,不过府君若是不提这件事,我也一定会为你求情就是了。”见长恩有些行动不便,扶着他走下长阶,御风而去。
两名冥卒瞧见他,聚在一处窃窃私语:“这就是一百年前新来的武陵君?今天才见到。”
“他法力高深,府君对他十分倚重,有什么鬼怪作乱的事儿,都交给他去做。说来也怪,听人讲这武陵君原本能够飞升成仙,他却定要到幽都来当差,也不知他图的是什么。”
“不知怎么,离这武陵君稍稍近一些,我就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你不知道?他是桃树仙,桃木本来就能辟邪驱鬼,他又是纯阳仙体,我们靠近他,能觉得舒服那才怪了。”
蒿里不久便到了,武陵君看一眼那棵半荣半枯的奇树,方才那树冠是东荣西枯,如今已变成东枯西荣。这树叫做交让,枝干花叶与楠木全无二致,只是树冠总有一半是干枯的,白日东荣,夜间东枯,幽都之中光暗永远不变,便是靠这棵树辨别日夜。
长恩开了门,请武陵君入内小坐,又沏了一杯茶给他。
武陵君在卧榻边坐了,道:“长恩,那虫子怎会钻到府君书房之中?”他边说边四处打量,这房中陈设简洁,不过一桌一榻,书桌上搁着十几片交让树叶,上面墨痕浅淡,想来是长恩闲来习字所用。
长恩摇了摇头,道:“我不知为何凡间之虫会到幽都来,还吃了天帝御旨,此事是我失职疏忽。府君如何发落?”
武陵君道:“府君命你我二人一起前往凡间处理此事。捉拿这妖孽只管交给我就是,但生死簿已被啃食,我一时可就没什么法子了。”他见长恩脸上愁容淡淡,忍不住想引他开心,道,“长恩,你也不必太在意,这本就不是你的错。府君从没祭祀于你,你不给他照顾书册,那是理所当然之事。”
长恩果然微微一笑,道:“我生前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死后也没什么厉害法力。武陵君道法高深,人间一行,只盼我不会拖累你才好。”
武陵君道:“那怎么会!就算我找出那蠹虫,将它吃下去的生死簿打出来,只怕也不能复原。长恩你司掌书册,生死簿之事还要靠你。三日之后,我来寻你启程。”
长恩点了点头,道:“劳烦武陵君了。”
此时武陵君回到判都察司,见过本司功曹,出了门来,一条胳膊忽然搭到他头颈上来,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武陵,你刚刚回来,还没坐一坐,又要出去跑腿了?”
这人穿的是蒿里君的服色,一身与野草颜色仿佛的青衣袍,腰中一条玄带。蒿里君乃是判都察司所属的小吏,专管迷失在蒿里之中的游魂野鬼,若是见了,便锁拿至各司,不过平日鬼魂至幽都都有冥吏牵引,极少走失,因此蒿里君一职平时十分清闲。此人名唤何时归,与武陵君一向交好。
武陵君抬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掌,笑道:“你这懒鬼,今日又没有事情做?”
何时归道:“生死簿损毁殆尽,判所隶司的勾魂小鬼都歇了工,我又有什么事情好做?十日来拘回的鬼魂也都没审理,全都关起来晾着。你去那边瞧瞧,一个个吓得比鬼还难看,鬼哭狼嚎,没半刻停歇,吵得要命,简直要逼得我再死一次。”
武陵君想了想,忍不住噗的一声笑,道:“书蠹容易拿下,这事儿可真不好办。”
何时归道:“可不是,就算它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那也不是生死簿了。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武陵君摇头,道:“我正想去书库翻翻有什么复原之术。”
何时归道:“这个你何必多操心,书册本就是长恩掌管,这种法术必定是他最拿手。”
武陵君道:“说得也是。这几日长恩怎样?府君罚他没有?我觉得他似乎瘦了些。”
何时归笑道:“没有,府君虽然一向严苛,不过对长恩似乎宽待一些。长恩他也没瘦,一直都是那样,脸面也是同从前一样不冷不热,一双眼也透着古怪。”
武陵君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只道:“长恩生前,我曾经见过他。”
何时归“咦”了一声,道:“原来你们是旧相识?也不见你们特别亲热,从前长恩是做什么的?性子也是这样古怪?”
武陵君不知想起什么,摇了摇头,道:“他早已不记得我了。我去书库看一看,一会儿来找你喝酒。”说完便走了。
武陵君走后不久,长恩便赶到生死司检点生死簿损毁数目,他刚一进门,便见众冥吏正将生死簿从木匣中搬出来清点,那书册看上去整整齐齐,不像有什么损毁的模样。他绕着生死司走了一圈,今后此地再不会生出蠹虫。
生死司那头发花白的主事冥使见到长恩,便交给他一只黑木匣子,道:“幸好那蠹虫妖吃到一半时候,给守卫发现了,若不然哪,这事儿真是想也不敢想……”
长恩道声“抱歉”,匆匆打开匣子,便见内中十五册生死簿都被啃得残缺不全,他心中一松,一匣生死簿损毁小半,那也不算天大的事。他随手从书页上拂过,那纸张便自行生长起来,尺寸颜色与先前一般无异,新纸上却并无字迹。长恩心中一惊,道:“这是……”他想到什么,一时手都发抖,放下匣子,抓起案上的生死簿来看,那些生死簿看似整齐,内中竟然半个字也没有。
那主事冥使叹了口气,道:“生死司满满一殿的生死簿,如今只剩得这么半匣子。”
长恩手一松,那册空白生死簿啪的一声掉在脚边,他低头瞧着那白纸,懊恼悔恨无比,只觉得自己心中也冷冰冰空荡荡的。
祸起书虫(3)
三日之后,武陵君一早到蒿里来寻长恩,叩门道:“长恩,你在么?”听到长恩在房里答应了一声,便推门进来,见他正在束发,青衫袖滑褪下来一半,漆黑的头发拂在瘦瘦的白净手臂上。桌上放了一只锁云囊,鼓起小半。
武陵君知道锁云囊看起来不足半尺长,实则内中大有玄机,能容之物何止千万,这锁云囊装了小半,那可着实不少,道:“你带了许多东西?”
长恩道:“我将生死簿都带着了。”
武陵君道:“都带出去?不如少带一些,一来轻便,二来也免得有什么闪失。”
长恩将头发束好,打开锁云囊,取了两只黑木匣子出来递给武陵君,武陵君打开来看,奇道:“府君与何时归都说生死簿损毁殆尽,这不是好好的么?”那些簿子边缘虽略有破损,倒也整齐,翻开来看,却见页页都是空白,半个字也没有。
武陵君一时怔住,道:“这……”急忙打开另一匣,这一匣生死簿残缺不全,好在残存的纸页上字迹还是有的。
长恩道:“生死簿只剩这半匣,其余的都是白纸,书写生死簿的朱砂之中掺有四味木心,这木料一向最招蠹虫。那书虫啃食生死簿,也为了四味木的灵气。”
武陵君仍是不解,奇道:“这半匣子是它没来得及吃完剩下的?为何其他册子都好好的,唯独这一匣啃成这副模样?”
长恩道:“不,据我推想,这一匣是最先吃的。这书虫妖初时不得其法,一味乱啃,后来便径自吸取墨精,不再损坏纸页。”他整了整衣裳,向武陵君正色长揖道:“此事都由长恩疏忽职守而起,以至酿成人间幽都的祸事,还请武陵君不吝相助。”
武陵君忙道:“长恩不必跟我客气,我总会帮你!”
两人在房里说着,忽听外面有人“啊”的一声大叫,随即便听那人大喊道:“武陵!武陵!救命!你在不在!长恩!你总归在的!救我啊!”
武陵君奇道:“是何时归!”蒿里一向安宁,从无妖物,不知何时归在喊叫些什么。武陵君跃出房门,便见何时归向着自己狼狈逃窜而来,脸上水迹淋淋,衫袖下摆也是湿嗒嗒的,身后跟着一团黑雾汹汹而来。这雾气不但武陵君从未见过,何时归在幽都已有千万年,也是第一次见到。
武陵君不及细想,拔出背上之剑,喝了一声,一剑刺去,剑风将那团雾气逼退两丈,此时何时归已奔到近前,他将何时归扯到自己身后,不待那黑雾再次上前,左手凝聚法力,正要将它击散,忽听身后风声一响,一本册子向那黑雾当头掷去,那雾气立时湮灭无踪。
武陵君回过头去,奇道:“长恩?”
长恩不答话,上前捡回生死簿,俯身拾起一物,托在手掌上,道:“是墨精。”
何时归惊魂稍定,道:“武……武陵,长恩,多谢你们。”
武陵君摆了摆手,道:“你没事就好。”他转头去看,见长恩手心一团墨色流动,却并不沾染颜色,一时好奇,忍不住凑过去伸手摸了摸,只觉得触手凉润柔滑,倒也有趣。
长恩收了墨精,向何时归拱了拱手,算是招呼,却并不说话。
武陵君道:“你怎会遇到这东西的?”
何时归拍拍胸口,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昨晚我在水边草丛里睡觉,今早醒过来正在洗脸,一低头便从水里见到这东西的倒影,我吓了一跳,扭头就跑,它便不依不饶地追着我过来了。”
武陵君道:“长恩,这便是被蠹虫吸走的墨精么?”
长恩点点头,道:“便是此物,想来是从那妖物嘴里遗落的,受蒿里君身上幽都之气吸引,便靠近过来,并无恶意。”他取出锁云囊,朝空中一抛,千万册生死簿纷纷从囊中飞出,绕着长恩身周团团飞动,长恩伸出指尖在墨精上点了一点,那墨精慢慢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犹豫摇摆一会儿,飞到一册生死簿上,伏在书封上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