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恩取出那只开了灵识的墨精,催动法力查探过了,这山岛上再也没有遗漏下的墨精。当下不由得舒了一口气,道:“这事总算是能有个结果。”又轻轻皱了一下眉,道,“这些墨精没了四味木的灵气,只怕不易附着到生死簿上,少不了还要到祁连雪山走一趟。”
武陵君道:“这个简单,祁连山也不算远。”
长恩的法力之中带着蠹虫天性十分惧怕的一种香木气息,那少年不由得缩了缩身体,此时恋恋不舍地舔着手指上的四味木屑,欢然插口道:“长着四味木的祁连雪山吗?带上我,带上我!”
武陵君瞪他一眼,道:“吃!等我把你绑到府君座前,有你的苦头吃!”他转身正要举步,忽然顿住了,道,“长恩,你之前说女树所生之人,日落之后便会死掉,是不是?”
其时日沈东海,天色昏昧,长恩环顾身周不知何时逐渐围拢上来的女树人,叹气道:“按理说来,应当如此才是。”
武陵君反手拔出剑来,道:“看来咱们是撞大运了。”
那少年看着周围这许多双泛着血光的空洞眼睛,吓得浑身发抖,颤声道:“我……我在这里好些天了,从来……从来没遇到这种事……!”
此时天色全然黑了,不知究竟出了什么差池,这许多垂垂老矣的女树人并未死去,反倒拖着花白的头发胡子,摇摇晃晃地向长恩三人聚拢过来,眼神散漫,失了神智一般。长恩将那蠹虫少年拉到自己身后,衫袖一挥,一道墨流从他袖中舒卷而出,将三人围绕住了。他司职书墨,法术也与此相关。当下问道:“武陵君,你常常在外斩杀妖鬼,见多识广,瞧这是怎么了?”
武陵君还未答话,那少年被武陵君与长恩背对背地夹在中间,顿觉安心许多,拉住了长恩的袖子,软软地道:“你真好。”
长恩淡淡地道:“我是怕你有什么差池,府君驾前没人领罪,没法子交代。”
那蠹虫少年扁了扁嘴,又觉得长恩身上的香木气息闻起来实在不舒服,不由得往武陵君身边靠了靠。便听武陵君答道:“这些女树人看上去与凡人无异,一样有生老病死,只不过快了许多,现下这模样,像是被摄了魂一样。我们不必多事,走了就是。”一手握住长恩的手,一手拎着那少年的衣领,御风而起。
武陵君身在半空之中,回头去看,见那女树人仍是慢慢向女树靠拢过去,不由得奇道:“原来不是冲我们来的,不知他们在做什么。”
长恩低头看了一眼,也放下心来,收了防御法术。两人正要带了那少年离去,刚刚背转过身去,谁想这一瞬间变故横生,那女树上两根枝条暴长,直直向长恩刺去,长恩本就不精于打斗,又是全无防备,竟然被两根树枝刺穿了胸腹。那两根枝条旋即缩回,将长恩钩到树冠之中。
武陵君大叫道:“长恩!”将那少年甩在背上,喝道,“抓紧我!”便要扑下去救长恩。女树人看起来老了,居然矫健得很,爬到了树冠上,围绕在长恩身周,不知想要做什么。武陵君心中焦灼,什么也不再顾忌,有谁敢阻挡便是一剑,剑风所到之处,女树人无不是筋折骨断,摔下树去。说来奇怪,这女树树叶的脉络流着鲜血,女树人受了伤,淌出来的反倒是树木汁液。
长恩是鬼,被刺得这般伤重也没血可流,也不觉得疼痛,只觉得洞穿伤口的两根枝条在拼命吸取自己精魂,他勉力试了一试,却凝聚不起法力,魂魄精气失散得越来越多,原本冰冷的阴鬼之身渐渐觉得温暖。武陵君连连斩杀女树人,一面往他身边闯,长恩只觉得武陵君斗得越狠,自己的精气便被吸得越紧,四肢百骸都热起来,眼前逐渐模糊。
那少年伏在武陵君背上,忽然叫道:“你看!这些人的样子变了!头发和胡子都变黑了!皱纹也没有了!”
武陵君不待他说,此时也已发觉了,他觉得情形诡异,当即向后一跃,退到一丈之外。这些女树人竟然渐渐年轻起来,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但他们不通道法武艺,只胜在数量众多,丝毫不难应付,。
长恩横躺在树冠上,胸口小腹各被一根粗大树枝刺穿,虽没流血,脸色却比残月还要苍白,眼睛也闭了起来,只听他轻声呢喃道:“烫……好烫……”
武陵君知道鬼若觉得热,只有不好,更加心急如焚,叫道:“长恩!长恩!”手持利剑,却不敢再攻上去。
那少年道:“把这棵树砍了行不行?”
武陵君想了一想,道:“试试!”当即举剑砍断一根粗大树枝,却见长恩猛地颤抖一下,头颅沉沉地垂落下去。
武陵君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便听那少年道:“我来!看我的!这些天我吃了不少树叶,这棵树也没拿我怎么样。”当下挣扎着从武陵君背上滑下来,抱住一根树枝便是一口咬下去,他咀嚼一下,忽然“啊”的一声大叫,跳了起来,那女树倒果然没攻击他,长恩也没再受损伤。
武陵君又急又怒,道:“你又怎么了?”
那少年指着长恩道:“这棵树也跟他一个气味了,毒死我了!”
武陵君心中咯!一声,他曾是长恩院中的一株桃树,那时候虽没修成形体,却已经有了灵识,知道长恩因为一段惨恻旧事,便是死后身上也始终带着必栗木的气息。这木材毒性不小,叶落水中,鱼触到了也暴死,因此做成书架最能防蠹虫,只不过价值千金,极其难得。这也是长恩在阴间做了司书鬼的缘故。
如今这女树竟然有了必栗木的气味,只怕是吸了长恩阴气的缘故,武陵君心知自己逼得越紧,这树吸取的阴气便越多。凡人一死,还有三魂六魄可投胎轮回,鬼若是散尽阴气,那就是灰飞烟灭了。
蠹妖现身(3)
那少年团团转了几圈,急道:“怎么办?怎么办?”
知晓了缘故,武陵君心念一转便有了主意,掌心一翻,将一颗淡红珠子递到那少年面前,道:“你过去把这个塞到他嘴里。”
那少年畏缩不敢,见武陵君冲他瞪眼,又不敢不从,只得取了珠子,委委屈屈、战战兢兢地从繁茂的女树枝叶间踩过去,将那珠子塞入长恩口中。武陵君拎着那少年跃下树来,将手中剑插入树下泥土之中,大喝一声,身周泛起一重雪亮亮的光晕,贯入剑中,从女树之下的泥土中直直透出,上冲九霄,散了漫天光华。这一股全是纯阳木气,专能驱邪辟阴,这一下便是长恩也抵受不住,何况这女树不过是吸了些他的阴气。树中阴气一散,女树人登时化成飞灰,随风而去。
武陵君疾跃上去,砍断了那两根树枝,将长恩抱了下来,叫道:“长恩!你怎样?”
他小心翼翼地将断枝从长恩体内抽出,伤口眨眼便愈合了,连那一身青衫也没半分损毁。长恩慢慢睁开眼来,微笑道:“我是个鬼魂,能有什么事?总不能再死一回。”他抚着胸前伤处,咳嗽几声,将那颗淡红珠子吐了出来,道,“你收好,别随便拿出来。”
武陵君道:“这又不是内丹,我也不是桃树妖怪,没什么打紧的。你受了不少损伤,含着这个好些。方才我伤到你没有?”
长恩也不再坚持,将那珠子含着,一面摇了摇头。
武陵君愤然道:“我一早觉得这树古怪,果然不是好东西,看我砍了它!”
话音刚落,那女树的每一根枝条忽然都轻轻抖动起来,树叶沙沙作响,渐渐汇成一种声音,竟然说起了人话:“幽都武陵君,汝太也鲁莽了。吾乃上古女树,千万年之前便居于海外银山之上,为何今日竟要横加屠戮?”
武陵君大怒道:“千万年便修成这么一个妖精,胆敢伤我幽都勾愿司冥吏,现下被我砍了倒还痛快些。若是回禀府君知道,降下法旨,只怕你死得更惨!”
女树道:“方才吾之子民处于生灭交替之时,这冥吏恰好在施用法力,以幽都阴气侵扰于我,才生出这灾祸。这怎能怪吾?”
长恩想起傍晚之时,自己确实曾施法探查过岛上有无遗留的墨精,不由苦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武陵君喝道:“听它放屁!这么说来,若那时候探查墨精的是我,那些女树妖怪个个都能升仙了?”
女树道:“吾子民之生,阳气生于阴,吾子民之灭,阴气入于阳。与这冥吏的法力同气相求,才会生出方才之变。”
武陵君不由得一怔,从来只道长恩是纯阴鬼体,难道其中另有玄机?他向长恩看了一眼,内中满是疑惑之意,便见长恩点了点头,低声道:“它说得不错。”
女树道:“你这冥吏……原来如此,种火之山仙格入命,也不辱没这一对洞光神珠。”
武陵君更是吃惊,洞光珠之事不久之前才听长恩说起,仙格入命云云,还是初次听到。那种火之山武陵君倒是知道的,此山位于极北之地,日月不及,有一条青龙日夜衔着烛火,洞照全山,那山中奇花异草四处都是,也算是一个灵地。
那女树又道:“宁封,汝等要去寻四味木,须记得不可夜入祁连山。”
武陵君道:“宁封是谁?”
却只听树叶沙沙之声越来越微弱,就此寂然。
武陵君满腹疑问,转头向长恩道:“长恩,谁是宁封?”
长恩摇了摇头,勉强站起,道:“我不知道,与我不相干。我们走吧。”
武陵君急忙扶着他,抬眼四处一看,却见那少年听不懂他们谈话,百无聊赖,居然趴在地上睡着了。他又好气又好笑,上前在那少年身上轻轻一踢,道:“起来!”
长恩道:“武陵君,这蠹妖你打算如何处置?”
武陵君道:“先将他押回幽都,我们再到祁连雪山去。如何?”
那少年听到“祁连山”三个字,睡意虽还没消,眼睛都亮了,叫道:“带着我!带着我!我要去吃四味木!”
武陵君瞪他一眼,道:“四味木没有,幽都的油锅要不要尝尝滋味?把你炸得外焦里嫩,可口得很!”
那少年呜咽一声,缩到长恩身后。
长恩道:“生死簿的墨精虽然找了回来,但四味木灵气已经被他吸去,现下想要修复生死簿,不如把他一起带去祁连山,或许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武陵君想了一想,道:“说得有理。”
那少年听他们商定带自己去祁连山,心中欢喜之极,探出头来,道:“有四味木吃?”
武陵君咬牙道:“吃你个头!”
那少年摸了摸自己脑袋,道:“我的头不好吃的。”他转过身子,指着东方道,“我们去祁连山,还要再往西走吗?我走得还不够远?”
武陵君长叹一声,扭过头去不忍看他。
长恩问道:“你怎样到幽都去的?为什么吃了天帝御旨与生死簿?”
那少年眨了眨眼,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记得一开始在一个很黑的地方,后来眼前就亮了,一旁还放着一卷很好吃的布,我便把它吃了。吃了之后忽然变成这种样子,肚子也更饿了,恰好那间房子里还有很多很多食物,我就吃了。快吃完的时候有人闯进来,我心里一害怕,就跑了,路上跑得太急,嘴里一口东西还没咽下去,掉在了路上。”一面指着长恩手上的墨精,道,“就是它!我要吃!”
武陵君道:“你闯祸不小,还有脸皮要吃!”
那少年委屈道:“不吃怎么行?生来就是吃东西的。”
武陵君板起了脸,道:“等我带你回幽都,把你关起来饿死。”
那少年惊恐地瞧着他,听闻竟要遭受如此酷刑,不由得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长恩微笑道:“别吓唬他。”
这时已经是中夜时分,海上一轮明月皎然升起,空里光华飘渺。长恩走到女树之下,拾起一片极大的叶子,卷成树叶杯,舀起月光倾入袖中。
武陵君笑道:“长恩,你做什么?”
长恩道:“取些月光,留着照亮用。”
武陵君忍笑道:“那我帮你。”也拾了一片树叶卷成杯子,向空中一舀,倒进长恩袖中。
那少年看了一会儿,也拾起一片树叶,放在嘴边咬了咬,又丢下了。
舀了片刻,武陵君笑问道:“够了么?”
长恩往袖中看了一眼,道:“还差一些。”
武陵君笑道:“好。”仍旧作势去舀月光,他再舀几下,实在忍耐不住,丢了那树叶,指着长恩笑得发不出声,抱着肚子弯下腰去。
长恩侧过了头,看着他微微一笑,道:“这有什么好笑?你笑得花都落了几瓣。”
武陵君笑道:“月光也是舀得起来的么?”
长恩笼了袖口,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四、生死之簿(1)
长恩所受的损伤不小,他自称不妨,但武陵君放心不下,定要他歇息半夜,天明再启程。长恩想起那女树也叮嘱说不可夜间进山,也便听从,坐在树下缓缓吐纳中夜阴气,渐渐睡了过去。次日清晨,他被女树上婴儿的啼哭之声吵醒,抬眼四顾,武陵君却不知哪里去了。
长恩立起身来,瞧那蠹虫少年睡得正熟,便没叫醒他,正要去寻找,忽见天边一道疾影御风而来,正是武陵君。
武陵君落在他身旁,道:“醒了?觉得好些没有?”
长恩道:“我没什么大碍。武陵君到哪里去了?”
武陵君道:“方才我回了幽都一趟,原本想若是咱们那里有现成的四味木,那就不用特意再跑一趟祁连山了。没想到有是有的,但那制墨的工头说道,若想修复生死簿,用得着的却是果实,将四种味道的果实汁液混在一起,将纸张浸透了,墨精便会自动附上去了。制墨只用木心,果实从不采收,幽都是没有的。”
长恩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祁连山虽然远在千万里之外,却不过是瞬息而至,只见一道巨大山系横亘绵延,自东向西而去,山脚处便是无边草海,一直铺展到天边去,丝毫不逊于东海万里银涛。山腰上还是郁郁葱葱,再往高处便尽是积雪,万年不化。
那少年仰头看着那山,道:“这里就是祁连雪山?四味木呢?”
武陵君道:“你除了四味木还识得什么?”
长恩道:“传言四味木颇有灵性,寻常难以见到,但山中旅人饥渴之时,往往便能遇到了。武陵君,你问过墨工,这四味木要怎样寻找?”
武陵君“啊”了一声,道:“我给忘了!他说木心无用,我就急着赶回来了,我这就回去问清楚!”
长恩拦住了他,道:“幽都路远,别再费精神了。这树多半能隐匿形体,若是这样,我能瞧得出。”
武陵君道:“也罢,就算看不出也不怕,这个只晓得吃的虫子饿起来再容易不过。”
三人就此进山中,武陵君当先而行,身后跟着那蠹虫少年,长恩走在最后。那少年一心寻到四味木大吃一顿,兴致高昂,边走边四处乱看,时不时抽动鼻子嗅一嗅。渐渐地越走越是向上,身周树木渐渐稀疏,风越来越冷厉,却始终没遇到四味木。
武陵君拨开一根挡路的粗枝,一只脚踏入白雪之中,回头问道:“长恩,你冷不冷?”话一出口,不由得笑了,“我糊涂了,你只会怕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