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王再次支起摩托,扭脸看着徐天海,这次没毒舌,明亮的双眼透着严肃,大有你不戴我不走的架势。
忍了,忍了,回头到酒店头一件事就是洗个热水澡,洗去一身的晦气。徐天海一咬牙套上了头盔,顿时胸闷,视野变
窄,头沉甸甸的似乎要栽到一边去了,双脚赶紧蹬稳。
“啪!”挡风板被一只猫爪无情拍落,眼前一暗,能见度瞬间C级,倒像是隔绝了所有。
“抓紧!”
这是徐天海最后捕捉到的声音,紧接着耳边就是呼啸的风声(这纯粹是徐天海主观臆想,坐在飞驰的物体上,一定要
有风的呼啸),天地都摇晃起来。
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两手也只能抓紧了,要多紧有多紧,猫王的小腰还挺结实精瘦,呃,太好了,还有条皮带,十
指本能向里抠,牢不可破,好像所有的身家性命都摽在了这根皮带上。
打从有记忆开始,徐天海的小脑就从没和身体其他官能配合默契过,这使他厌恶一切和平衡有关的举动,一个连走路
偶尔都会自己拌蒜的人,还能指望他腾挪躲闪地挑战高难度运动吗?
骑在墙头上摇摇晃晃,脸色发白的小男孩总是不经意间跳出脑海,可徐天海不记得自己真的做过这样的蠢事,那画面
模糊又陌生,疑似在梦里,又不像,而且这样的梦特别多,有时伏在块石头上写着什么,有时又疯跑在一个很宽阔的
地方,蓝蓝的……零七八碎,从未间断过。
头又开始疼了,他快不能呼吸了,风打在胳膊上,有点凉,想腾开一只手推开眼前的挡风板,自我挣扎了一番,憋死
总比摔死好,徐天海放弃了,反而抓得更紧,那根皮带简直成了救命稻草。
猫王的体温暖暖的,随着呼吸腰腹有节奏地微微起伏,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徐天海下意识地跟着这个节奏调整自己
的呼吸,一下一下,风驰电掣中,心慢慢安静下来。
勉强睁开了眼,两边的景物在移动,惟有不动的是眼前稳稳的背脊,淡蓝色的体恤衫被风掀动,簌簌而抖,两条黝黑
的臂膀粗壮有力,平稳地操控着车头,徐天海的身体又向前倾了倾,靠得近些,心更安稳。
蔚蓝的大海,金色的沙滩,星星点点的帆船,花花绿绿的人影,都随着这条笔直的马路成为一道不变的风景,马路这
边错落有致的红瓦粉墙点缀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意里,无论是商铺还是民居,都透着一抹童话王国般的斑斓。
起初并驾齐驱的两辆摩托渐渐拉开了距离,猫王的速度远没有起步时快,他本来可以开得更快的,但他没有,徐天海
想。
黑背心那伙隔空喊话,说个没完,猫王只是点点头并不作答,这叫徐天海略感安心,至少他能专心驾驶。
说好晚上一起吃饭,所约的貌似是他们之间很熟悉的老地方,黑背心那辆摩的呼啸着越过了猫王,不忘丢下一句:“
大叔,回见,别抱那么紧,想揩油啊。”
小兔崽子,别他妈让我再我瞅见你。徐天海咬牙切齿,虎落平阳被犬欺的郁卒。虽是如此,紧抓的两手松了松,都木
了,身体也拉开了一点距离,幸亏这里没熟人,这种老鸟依人的衰样还是自产自销的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徐天海觉得车速又慢了一些,继续平稳地滑行在海滨小城的林荫道上,梧桐大而茂密,路边繁花斗
艳,海岸线划出一道长长的白练。
这里挺漂亮,心情一放松,徐天海开始欣赏起海景来。当自己闷然地坐办公室里,正与一堆碎纸相面的时候,推门而
进的死党陈悦仰天一个眼白,然后将一叠花花绿绿的小册子丢在了徐天海的面前。
“天海,出门散几天心吧,看看这些地方,有没有你想去的,别走远了,上诉的事一弄妥,我马上通知你。”
徐天海始终保持老僧入定的姿势,陈悦临走的时候不禁轻叹,这人,要他出门还不如直接叫他出家呢。
光洁的指尖无力地拨弄那堆碎屑,慢慢地又将它们聚拢,狠狠地捏成一个团,一抬手丢进了身旁的废纸篓。
不知陈悦从哪里找来的这些旅游宣传册,都不远,开车几个小时就能到,唉,关键时刻还是混了十几年的哥们体贴人
。无聊地将它们扑克牌状拿在手里,捻开,徐天海窝在柔软的老板椅上,目光涣散,少有聚焦。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妈的,老子就是因为太仁了,才落得今日的下场,刷——一堆山里好风光被无情的请进了废纸篓。
不会游泳,去海边干嘛?投海自尽吗?刷——又一堆落难废纸篓。
骑马?攀岩?皮划艇?
陈悦——徐天海想用超声波追射早已离开的死党,你就是这么体贴我的啊?干脆直接把我拉出去毙了算了。
其实陈悦挺冤枉的,这些日子净忙着徐天海的破案子,哪里有那等闲情搜集这些资料,但哥们遭难也不能看着不管,
说实话,徐天海最近是真够背的,打发他暂时避避风头,省得被那些媒体追来问去的更添堵,顺便也避开个别不想见
的人。陈悦吩咐秘书,把能开心的地方多找几个来,不远不近,刚好够这位爷散心两三天就好。一忙,也忘记叮嘱秘
书,剧烈运动的,操练体能的,人满为患的,尚待开发的(意味着卫生设施不过关)通通不行。
盯着废纸篓足有十分钟,一抹爽心蓝,那是徐天海比较钟爱的颜色。懒懒的从一堆废纸中抻出来:碧海,蓝天,白云
,海滨小城——墨田,心灵的故乡,等你回来!
嘁!徐天海撇撇嘴,心灵的故乡?在哪儿?这地球上有让人将心安放的地方吗?
不屑归不屑,可徐天海也没再把那页爽心蓝丢回去,就那么端在手里看着。
“墨田?墨田!墨田……”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红楼梦》里贾宝玉初见林妹妹时的稚言,一瞬间,让徐天海倒和这位宝二爷心意相通了,
两个声音叠起:可又是胡说,何曾见过?另一声道:今日只作远别重逢,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了。
近几年临近A市的沿海一带大力发展旅游业,听谁提过也未可知。总之,墨田这两个字看着就面善。
徐天海心里渐渐浪花翻滚,那是属于不可言说的神秘经验,生命中,莫名其妙的,总是对一些字眼,一些地方有种道
不明的情动,从未见过,也未听说,一旦触碰到了,就身心愉悦,心向往之。
带着这点道不明的情愫,徐天海上网查了查,距自己所在的繁华A市几百公里,墨田是一个斜辍在A市右下方的海滨小
城,像颗耳钉,闪闪发亮,徐天海很情绪化的自我意淫:墨田深情地凝望着地图前的某人,招招小手轻声吟唱:“我
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拥抱过就有了默契,你会爱上这里,不管远近都是客人,请不用客气,相约好了在一
起,我们欢迎你……
摇摇头,甩掉《北京欢迎你》用在墨田身上这诡异的调调,两眼跳跃着更加诡异的光芒,他要失踪,彻底的,抛开一
切的,悄无声息的,从这个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灯红酒绿的泥沼中——消失。
嘭——神游天外的某人结结实实撞在了前边的背脊,两顶头盔仓促地KISS了。
唔——头盔下发出闷哼的徐天海来了个双臂大回环,死命抓住了唯一的最直接的也是最稳妥的触摸点——猫王均匀隆
起的胸肌。
03.海天酒店
重见天日的栗色短发被一只手胡乱地拨弄了几下,脑型很周正,头发也很柔软。
徐天海也摘下头盔,视野终于开阔,连呼吸都顺畅了,盯着前端的脑壳,没有动,两脚有点软。刚才的走神导致了突
发状况,车停了,可身体还在惯性前冲,吃了人家豆腐的徐天海装得没事人似的沉声问:“怎么不走了?”
“下车,大叔!”猫王依旧没回头。
徐天海没动,他不是故意的,不是道歉了吗,心里道的也算。
“你到了,海天酒店。”猫王熄火,车子一倾。
“呃啊……”徐天海呻吟了,两只爪子再次不良地揪住了猫王的肩头。
“喂,你——”这豆腐炸着吃完了又拌着吃,吃了一次又一次,上瘾是怎么着!猫王向身后看了看,那呻吟,叫得真
销魂。
徐天海暂时是下不来了,叫苦不迭,坐姿一路太僵直,腿麻了,正在缓冲,动一动,万蚁钻心!
猫王似觉察到了,一抬臀,先跳下车,支稳,然后望向徐天海。
咦?呀!啧……
有那么几秒钟,徐天海是没有任何思维的,简单来说,有点意外,有点……帅!所以心里的那个小我发出了一连串的
感叹,原来头盔下是这样一张年轻帅气的脸。
晒得那么黑,站得那么挺,眼睛那么亮,身材那么好,吃了豆腐的人那么了一番后脸倒先热了热。
猫王微偏着头,一缕碎发搭在额前,目光略带研判,此位大叔现在气息紊乱,眼神凌乱,脸色苍白,咦?怎么又红了
?
静静的对视中,四周有点真空,几秒钟后,各自收回目光,猫王点起一支烟,吁了一口烟雾,指指徐天海的腿:“好
点了吗?”
徐天海却望着身旁的一栋五层高的小楼,沉声道:“这就是海天酒店?”
大招牌挂着,铁定的事实,徐天海半天没说话,人,到底衰到什么程度才算衰出了境界?网上的照片明明是……徐天
海觉得自己就像被媒婆忽悠的娶了个豪门千金,一揭盖头,原来是个乡下柴火妞!
“不常出门吧?”忽然一声轻笑,猫王实在没忍住,大叔的表情活像被夺了贞操的黄花闺女,呆滞的样子可笑又可怜
。
徐天海沉默着,不能凑合,也从来不凑合,五星级酒店他还横挑鼻子竖挑眼呢,更何况这不起眼的小旅店,他的逃亡
计划里没有落魄和忍辱偷生,不,他的人生里就不该有这两个词。
“天海,记住,人的命天生就分贵贱,你的命是金镶玉,自然就有人是墙根草,别觉得不公平,瞅谁都可怜,天底下
可怜的人多了,你同情的过来吗?”
这是徐天海常听一个叫张雪萍的女人挂在嘴边上的名言,张雪萍官称徐老夫人,徐天海的老妈也。不过,徐天海觉得
每次老妈说这话时眼里的东西挺复杂,总觉得那墙根草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越说是金镶玉的命,越觉得自己可怜。
这不,看着几层高的海天酒店陈旧的外墙,沦落天涯谁人怜的悲哀油然而生,徐天海默默无语。
“其实,这里挺好的,干净舒服,服务不错,价钱也不贵。”猫王说得诚心诚意,搞不懂这个男人迎风凝睇几分钟了
,到底还在纠结什么。
“你们这里还有没有更好的酒店了?就是那种带星级的?”徐天海将目光投在猫王身上。社会就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人人炼就火眼金金,徐天海直觉上告诉自己,猫王还是值得信任的。
“你来过墨田吗?”猫王忽然问,问得很认真。
“没有。”
“从来都没有?”猫王有点不甘。
“从来都没有,怎么了?”
猫王噢了一声,敏感如徐天海,觉得那双亮眼睛瞬间又一黯。
“海天是我们这里不错的酒店,很多年了,老顾客挺多。”猫王如是说。
徐天海掏出五十元:“带我去星级酒店,这钱不用找了。”
猫王看了看钱,又一笑,有点无可奈何,这世界有人当钱似纸,有人当钱如命,还有的命不值钱。
“唉,大叔,你可真别扭,好吧,前边有两家新盖的星级酒店,贵得离谱,和这里的价钱比翻十倍都不止。”
徐天海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粉红粉红的毛老头,当走进墨田最贵的一家五星级酒店时,徐天海这才找到点熟悉的气息
,光洁锃亮的大理石地面,彬彬有礼的服务员,一排石英钟显示着世界知名城市的时间,习惯地对了对表,纽约的,
伦敦的,北京的,嗯,分毫不差,这破表,显示那么多干嘛,没一个有用的,徐天海开房,拿钥匙,一气呵成,有点
疲倦。
洗过澡,吃过药,躺在床上,把玩着蓝色的盒子,精通机械的徐天海虽不玩任何一样乐器,但很快就明白这个盒子类
似于给乐器定音的调音器,他原本等到了海天酒店就还给猫王,被星级酒店一打岔给忘了。
可……人家不是留了个电话么……
结账的时候徐天海又提出了新问题:“哪里有租赁汽车的地方?”
这可把猫王难住了,蹙蹙眉,看着徐天海就像看着一个大麻烦,不是嫌他麻烦,而是觉得这个男人存在的本身就是个
麻烦。
“大叔,你不是吧,整个墨田全城绕一圈才四十分钟,除了南边的开发区,吃的玩的都在海岸线这边,近点腿儿着,
再远点随便打个摩的也就到了……”
“喂,我很老吗?”徐天海突然截断猫王,不冷不热地问。
“还……还好吧。”人之初,性本善,猫王不忍打击太彻底。
某人并不领情,语声轻叱:“你多大,我才三十,叫我大叔!”
这次轮到猫王惊讶了,重新定睛徐天海,徐天海不自觉地挺了挺腰身,希望挽回点什么,可惜,尽管浑身上下都是名
牌,可猫王实在不敢恭维一个身穿灰衬衫,肩吊背带裤,脚踩皮凉鞋,呃,好吧,还穿着双黑袜子的男人为时尚达人
,他当自己是上海滩的许文强那,还留着一个油光锃亮的大亨头,根根齐整,一丝不乱,貌似成功人士,可这介乎于
绅士与财主之间的硬性结合,不敬仰都不成,说他四十都不为过。
“大哥,我错了还不成吗?咱俩也折腾一上午了,您先洗个澡,吃个饭,我还一摊子事呢,就此别过,祝您在墨田玩
的开心。”
“诶……你有电话吗?给我留一个。”徐天海叫住了重新发动摩托的猫王。
猫王迟疑。
“我要有用车的地方,好找你。”徐天海有自己的盘算。
猫王笑了,上赶着不是买卖,这么会儿自己的车成香饽饽了。一边接过徐天海递来的纸和笔,一边说着希望徐天海一
听就明白的话:“我只是接朋友,今天顺便拉了你,其余时间不载客,这里随时都能打到摩的的。”
“不行,别人的车我不坐,你的稳当。”徐天海淡淡地说。
又都沉默了片刻,猫王点点头,微微一笑,露出那口白牙。
笑得挺好看,徐天海心里冷哼一声。
猫王一踩油门,突突声中忽然道:“喂,大叔,有时间到蚵仔湾来玩,不远,从这儿沿着海岸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
那儿的浴场多,沙子干净,我有个小吃摊,地道的蚵仔煎,嗯……味道很不错。”
啪,一合头盔盖,身子前倾,摩托车轰地一声飞驰而去,撒了欢儿似的,于转角处倾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很拉风很拉
风地消失在徐天海的视野里。
翻了个身,握着那个调音器,徐天海枕在一条胳膊上,均匀地呼吸,凝然不动,他哪里也不想去,什么墨田,什么蚵
仔湾蚵仔煎的,都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孤独地,一个人,趴在这狗屁酒店的软床上?隐隐的潮味,
并没有起初预想的那么星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