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警官尽管问,有什么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侯蒙那笑假得没法看,但这种假又和陈儒中的不一样。那是一种习惯,或者伪装,并不意味着他在隐瞒什么。在面对像康栎威这样的人,在侯蒙和很多人眼里可能代表了某种威信和极权,同时也包括对谭谦这类看着不好相处,或身价比他高的人时,自然流露出的。
“为什么你会到这个岛上?还住那么久。陈警官说你已经来了好几年了。”
“我是一个合法的商人,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侯蒙立刻端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摆手道。“只是在外头过得有些厌倦才来这里,来了后人也就变懒了,再回去做生意,斗不过任何人的。康警官,你可不要怀疑到我头上来。我可不是携款潜逃的罪犯,也绝对绝对不是畏罪潜逃来避难的,我就是一普通人。”
“我不是怀疑你。”康栎威撒了个小谎,侯蒙的反应算是正常里带了点过激。
“我就知道康警官和陈警官一样明智,呵呵。”
“对了,你刚刚是从三楼下来吗?”
“啊……不是啊。”侯蒙立刻否认。“我是从楼下上来,呃……陈警官可以作证,真的,没什么。”
“随便问问,你回去吧。”康栎威往边上挪了挪,给侯蒙让道。
“那我回去了,回头见,康警官。预祝你们早日破案,抓到凶手。”侯蒙倒走着回到206,进门前再次向康栎威挥了挥手。侯蒙的表现比康栎威想象地要夸张不少,所以撒谎的时候也就更容易被看穿了。
被侯蒙耽误了点时间,康栎威还是按照原来的想法上了楼。三楼的走道很安静,六扇门都关着。
“木木,你在吗?”康栎威敲了敲303的门,小声地问道。“木木,是我,康栎威。”
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
“木木?你在吗?”康栎威用力转了转门把手,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木木?”
门被锁着,里头没有一点回应。
“康警官。”谭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非常及时。“你找木木?”
“是的,木木在哪?”康栎威回过神,小心地观察着斜靠在301房门站着的谭谦。
“康警官找我儿子有什么事情吗?”谭谦的脸上没什么笑容,整个人懒洋洋地,有些痞气。“木木他还小还没成年,有什么事我这个监护人可以替他。说实话,我可不太喜欢有男人一大早来敲我儿子的房门。”
“谭老板为什么会这么说?是曾经有男人一大早来敲木木的门,给你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
“康警官还是去担心地窖里的事吧。”
“你说的没错,木木还小,还没成年,他需要保护。我是警察,我知道我的职责所在。”康栎威回头看了眼木木的房门。“谭老板,我希望你记住自己父亲的身份。木木没有妈妈,已经很可怜了。”
“我爱木木,康警官,你不会懂。”谭谦这话一出口,康栎威肚子里的火苗就开始蹿。“木木会在爱里长大成人,他不需要妈妈,因为他有我。我会给他很多的爱,满满地装也装不下,要溢出来的爱。”
“我不会再让你碰他一下。”康栎威突然像是失控般一下冲上去就抓起谭谦的衣领。
“我不会再让你见他一次。”谭谦站着不动,连手都是自然状态垂在身体两侧。“康警官这是要教训我吗?”
“我会再来找你。”康栎威松开手,极力克制住自己刚刚已经有些失控的情绪。到了这个岛上之后,判断力在下降,记忆力在下降,人倒是越来越冲动。好像有暴力倾向的人不是谭谦,而是他一样。康栎威知道自己有时候是很容易失控,失控的时候可能控制不住行为,但那是在对着很特别的人时,比如林景楠。
“我看康警官是自身难保。”谭谦拍了拍被扯皱的衣领,都没有去看康栎威。
“你去过游艇?”
“是的,可看到了不少。”这次是谭谦上前一步,半垂着眼皮看着比他稍矮一点的康栎威。“我知道像你这样的警察,平时压力一定很大,还老是看到那些让人不愉快的压抑的东西,心理承受力再强也会有崩溃的一天。我不是喜欢暴力的人,至少不是唯一忍不住会使用暴力的人。康警官,某种程度上我们是一样的。”
“我们不一样,谭谦。你会看到的。”
Episode 11
青梅的地窖比康栎威预期地大了很多,不只是原本上面的面积,有差不多25%的延伸。地窖阴冷,到不是非常潮湿。有一个占了三个房间面积的酒窖,就在最靠右的位置。康栎威没有功夫去研究,他的注意力全被眼前的事物所吸引。昨天那具尸体就摆放在最右边的空地上,依旧盖着白布。康栎威能认出他来是因为这是唯一被遮盖住的。在他边上,有一具完全没遮挡的尸体。男性,尸体浮肿,很明显被海水浸泡过。
“我们是摸到绳子后把他拉起来的,真他妈重。”陈儒中就站在康栎威边上,没有其他人下来。
除了新的尸体,还有一个保险箱,差不多两个普通的机箱那么大。
“点了香吗?”康栎威在地窖里站定,闻到隐隐的酒香时,忽然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什么?”
“为什么我闻不到。”康栎威用力吸了两下鼻子。“你有闻到吗?”
“你是说红酒?”
“我是说尸体。”
“尸体。”陈儒中了然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没有。”
“怎么可能?”康栎威到两具尸体之间,转向那具被海水泡过的尸体蹲下身。没有任何味道,那令人作呕的尸体的味道。“从尸体的膨胀和腐烂程度来说,应该在水里泡了有两天。怎么可能一点味道没有?”
“这个要问法医,要等尸体解剖。”陈儒中走到另一侧,和康栎威面对面蹲着。“看到他左手了吗?”
康栎威将视线从尸体已经有些难以判断的脸部转移到左手,手指弯曲着,握着一把剪刀。
“你说的那些垃圾袋,我一个都没有找到。就在垃圾桶里发现了包装,是超厚型的,一般家庭用垃圾袋不需要那么厚实吧。”陈儒中说着从身后的地上拿起一小捆麻绳。“这是我们从螺旋桨上解下来的绳子,就解下来一根,因为你们可能要研究绳子的捆法。这里没有相机能在水下拍照,加上天气,我想你理解。”
康栎威接过那小捆绳子,观察着绳子一端的断口处。
“我想这个无名氏下到海里,剪断了绳子。所以绳子另一头到底绑着什么,没法确定。”
“死因?”
“我怎么知道?也许淹死,也许……下水后出了意外。”陈儒中扔了康栎威一双塑胶手套。
“那为什么我的嫌疑解除了?”康栎威接住手套,很快给自己戴上,伸手去拿死者手里的剪刀。
“没有解除,只是我需要你给我一点思路。反正岛上的人我都问了他们话,大家都一样。”陈儒中可能感觉蹲着不太舒服,又重新站起来,还抖了下腿。“别费那个劲了,尸体僵掉了拿不下来。没被衣服遮住的地方没有发现外伤,可能气管和肺里积水,如果真的是被淹死的话。也需要把衣服都剥下来吗?我一个人没法做到,他们都不专业,万一破坏证据,白忙活一场可不好。……会不会是他把那个人杀了,然后自己下去毁尸灭迹的时候出了意外?我挺喜欢这样的结果的,还活着的人都没有罪。”
“我不知道。”康栎威收回试图拿出剪刀的手,小心地在尸体身上按压,看看有没有骨头断裂。“这个人和之前那个年纪差不多,身上的衣服也很普通,没有纹身没有胎记,也没有戒指钥匙证件之类的东西。身体也都算强壮,那种正当年的体格,不像是有病的人。要在毫无外伤的情况下杀死他们,需要脑子。”
“或者他们是被雇佣着来弃尸或其他什么偷偷摸摸的事,啊……会不会是人体藏毒,然后胃酸把包装给腐蚀后他们中毒了?”陈儒中这刻的表现,完全不像是一个警察,像是茶余饭后无事可作和朋友运用想象力在闲聊,像是一个老师在讲故事。“然后那个幕后主脑就坐着救生艇离开。你不是不记得很多事吗?说不定有人劫持了你们的游艇,而你那个恋人被凶手带走了。他利用他让你为他做事,开船带这两个人过来。”
康栎威用没碰过尸体的那只手扶了下额头,很无奈地转向兴致高昂的陈儒中。
“这没可能吗?”
“你是一个警察,不是岛上任何一个其他岛民。证据,陈警官,不是信口开河。”
“证据,我或许是有。”陈儒中被康栎威打击得有些不悦,甩手指指那个保险箱。“从船舱里搬过来的,你能把它打开吗?我没有办法开,没有工具,这个保险箱比我以前接触过的先进不少。”
“游艇上没有保险箱。”
“也没有尸体和血迹。康警官,你真的现在还那么肯定,游艇上发生过什么,有些什么吗?”
“我没见过,所以我也不知道密码。”陈儒中说得没有错,康栎威已经不能再关于游艇说出任何肯定的话。
“也许真相就在里面。”陈儒中走到保险箱边上,“啪啪”拍了两下。“你就是打不开。”
“雾有消散些吗?”康栎威的语气里有些疲惫。
“没有,一点没有,看来……我们只能等了。”陈儒中指指他身后的酒窖。“去里头那瓶尝尝,怎么样?”
“这不是我用过的绳子,你比对过吗?”
“什么?”陈儒中已经走向酒窖的方向,被康栎威给叫住了。“和什么比对?”
“我用来拴游艇的,比这个要粗。”康栎威举了举那小捆绳子。“我没有见过。”
“游艇是你的吗?”
“嗯?”
“我是说你是一个警察,不管你当了几年,你也买不起那样的一艘游艇。”陈儒中没走回来,人站在两排酒架之间。“就像我也不可能拥有这样的一个酒窖。这个酒窖属于谭谦,那你的游艇是谁的呢?”
“我的游艇是谁的?”康栎威被陈儒中问得愣住了。
“是林景楠的吗?”陈儒中一边问着,一边从酒架上拿下酒来看年份。
“景楠也没有,他没有那么多钱,他也只是一个公司的小职……哦,不,他有一家小公司,广告设计。”
“那是你朋友的,要么是他朋友的?”
“景楠没有朋友。”康栎威直直地站在两具尸体之间,神情有些恍惚。他在竭力从记忆里搜索应该存在的很容易被回忆起的内容,但是没有,一片空白,连着又一片的空白。“不,他没有朋友,他只有我。”
“一个小老板,怎么可能没有朋友?场面上的总有,不会是你看得他太紧了,把人都吓跑了吧?”
“我不知道。”康栎威一脸愧疚不知。
“你说他前任是一个部门经理,是他的吗?”陈儒中没有去管康栎威,自顾自挑着红酒,自顾自说话。
“他是一个客户经理,他们的公司在一个写字楼里。同行。”
“他叫什么?”陈儒中随口问道。
“叫什么?”康栎威机械地反问,眼神有些闪烁。
“康警官,你没事儿吧你?”
“我不记得了。”康栎威转向陈儒中,带着求助的目光望着他。“你问过我了,对吧?”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陈儒中终于选中了一瓶,双手捧着走向康栎威。“不是药物,不是外力撞击,你受刺激了,康警官。知道我是你的话,会怎么做吗?我不会再强迫自己去想,忘记是大脑做出的选择,它总是会选择最好的那一个。和我上去喝一杯吧,这是一个好地方。瞧,什么好东西都有,你会喜欢这里。”
“我还是试试密码吧。”康栎威拖着步子来到保险箱前,单膝跪地,对着排成九宫格的九个数字发呆。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陈儒中腾出一只手按在康栎威肩膀上。“真相永远都只有一个,虽然可能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如果你要在这里试密码,那我就只能在边上陪着。让你出拘留室有一个条件,在岛上,无论你做什么事情都不可能单独行动。当然不包括上厕所洗澡这种,别太咬文嚼字。”
“可以让木木看着我。”康栎威回头说了句,态度还很认真。
“木木还是孩子。我可以让邓书国来陪着你,你可以问问他,关于木木的事。”
“你确实已经找岛上所有的人都谈过了?”
“就问了他们有没有见过这两个人,怎么了,还是想着要和他们都见上一面?”
“如果可以,我想跟他们都谈谈,就当……聊天。我保证,不会摆出一副警察问疑犯的表情。”
“你可以自己去跟他们说,如果他们愿意跟你聊,我没有资格管。”陈儒中颠了颠手中的那瓶看不出品名的红酒。“我去叫邓书国下来,你慢慢试密码。或者你上来,找任何你遇到的人聊聊。反正……”
“反正我离不开这里。”康栎威替陈儒中说完,手指很快地按下了第一组密码。自己的生日,然后林景楠的生日,然后他们生日的组合,然后他们相遇的日子,然后他们失去彼此的日子。
“看来你要更努力啊,康警官。”陈儒中看着康栎威输入密码,看着一次次错误提示,遗憾地摇了下头。
“陈警官。”康栎威扶着保险箱,背对着陈儒中。“我还是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说吧。”陈儒中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拘留室里关过谁?”
“木木。”陈儒中很轻地吐出两个字。“我们也不想的,只是不想在青梅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你们把木木捆在了床上?”康栎威回过头,眼神特别凶。陈儒中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我们不会伤害他。”陈儒中没有否认,表情也不再跟刚刚那样无所谓,他很快退到楼梯口。“这个岛上没有人会伤害木木。可是他还小,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不知道什么是为他好。”
“他知道。”康栎威扶着保险箱站起来,动作有些缓,最后直直地站着正对陈儒中,像是刚刚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那股恍惚和憎恨还在,只是藏得更深。他可以理解木木在这里的无奈,就像他现在这样。但他和木木都清楚什么才是好的,什么才是对的。他们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离开这里的时机。
“康警官,你……”
“叫邓书国下来吧,我还要再试试密码。我会上来吃午饭。”
“当然。”陈儒中点着头,一只脚已经踩上了台阶。“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