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的怀里,冰冷的监狱是他初来人世的暖房。
“悉嫂——”咕咚,怀抱婴儿的张雪萍双膝下跪,跪在了唯一的希望面前。
“不,使不得,夫人。”
“没时间了,悉嫂,求你,带走他,越远越好,这是徐炜唯一的血脉,不能落在他们的手里,你是我现在唯一可以信
任的人了,若将来我还能活着出去,我们母子定有相见的一天。”
重如泰山的托付,令人不堪承受,可也无法拒绝,悉嫂颤颤巍巍地接过了棉卷,张雪萍忽然又扑了过来,抱住了棉卷
,撕心裂肺,寸断肝肠,干裂的唇吻在孩子的脸上,总也吻不够:“天海,我的天海……”
孩子动了动,美梦中不愿被人打扰,可也安心,毕竟是在母亲的怀里,努了努粉薄的小嘴,连眼也没睁,继续下一个
美梦。
“夫人——”悉嫂终于泪如雨下。
“别叫他们找到你和孩子,赶紧离开A市,替他找个好人家……”
铁门忽然打开,领路人焦急地催促:“快点,走了。”
棉卷在交出的一瞬间,孩子忽然张开了眼,好像有了感应,咧了咧嘴就要哭出来,张雪萍一咬牙,合上棉卷塞进悉嫂
的怀里,背转身再也不看,不是娘心狠,是这个世道狠,如果有一天我们母子再重逢,希望你不要恨我这个做母亲的
。
幽香暗送的房间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哭声,徐天海下了床,走到窗前,来到母亲的身边,拢住那微微轻颤的双肩,拥入
怀中:“妈,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
抬起泪眼,张雪萍抚摸着儿子的脸,一抹痛苦袭上眉间:“那是因为你很多东西都不记得了。”
徐天海沉默了,他不记得什么?是第二次的别离吗?他的人生里为什么总是充满了别离?
“你要找的薛平就是我。”张雪萍缓缓抬起头,窗外暮色沉沉,往事并不如烟。
“在那场举国震惊的历史冤案中,受迫害的不止我们一家,前前后后被牵连的多达两千人,我和你爸爸是重犯,没多
久,我也被押送到新疆劳改,从此和悉嫂断了消息,我日日等,夜夜盼,年复一日的劳改生活,受够了凌辱和苦楚,
要不是想着这世上还有个你,我早就不想活了。
八年,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重见天日了,却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被提前释放了,你爸爸还在坐牢,外边的世界翻天覆
地变了样,那么多的冤假错案都要平反,而我和你爸爸还没有得到彻底的平反,没有组织,没有党籍,没有亲人和朋
友,我心急如焚,渴望找到你,却失去了悉嫂的音讯,凭我一个女人的力量真是难上加难,当务之急只好先救你爸爸
要紧,我奔走、周旋在那些人中间,他们中间有人恨你父亲,也怕他出来,所以多方阻挠,迫不得已,为了你,为了
你爸爸,我一纸诉状递到了一号的办公桌前,终于盼来了我们家第二个春天。
你爸爸出狱后,百废待兴,恢复党籍,恢复原职,不是我们不想找你,而是有太多的东西需要重新夺回来,有权才有
路,直到两年后我们终于有了你的消息,悉嫂把你送给了她的一个远房亲戚,成了苏长根和悉蕙兰这对渔民的儿子。
”
“原来……我真的是那个蚵仔,真的是……”徐天海喃喃自语,悲喜莫名,他真的是,那些调查和推测,原来都是真
的诶,他就是苏湛等了盼了找了十几年的蚵仔哥,他们曾经一桌吃,一床睡,一起玩耍在墨田的海边,那些梦,也都
是真的,小蚕豆,小脑壳,呵呵,他和他之间不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千万种声音叽叽喳喳在心里开了锅,跳着集
体舞,很骄傲地打出了一道横幅:苏湛,爷是正品,货真价实!
儿子微微泛起的痴笑落入母亲的眼中,心瞬间被刺痛了,他是高兴的,为自己曾是苏家的儿子欢喜不已。一丝恨意,
几分妒火,张雪萍冷冷道:“若还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我不会把你交付给一个保姆带走,也决不允许苏家带大你。
”
徐天海回神,轻声而言:“你应该感激他们,是他们替你养育了我,给了我一个遮风避雨的家。”
张雪萍神情凝重:“对,我是应该感谢他们,可你知不知道,送出的东西再想要回来有多难,何况是个孩子,悉嫂为
了这个缘故远避他乡,就是怕我们找到她,而那个苏长根和悉蕙兰,你以为他们真的希望我和你爸爸还活着吗?他们
养活了你,就以为你是他们的儿子,别做梦了。”
徐天海动了动唇,想说点什么,却只是难过地别过头,窗外铅灰色的天终于熬不住地飘起了雪花,这是A市入冬后的
第一场雪,来得有点早,却在阴霾的大地上空舞出几许柔媚。
张雪萍也望着这纷纷扬扬的世界,有些地方已经落了白,笼在华灯的暖光中,一层晶莹,纯净、透亮,唇边两道生硬
的纹路渐渐消柔和,多年的牢狱生涯,看尽世间冷暖,人情早没了,良心姑且还剩点。
“妈,为什么这些我都不记得?我的头疼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当年发生了什么?”
张雪萍凝然不语,直直地望着窗外,那些往事,她不愿再想,也不能再提,她答应过徐炜,永远都不要在儿子面前提
起。
徐天海焦灼地等待着,时间的指针就像根刺一下一下戳着心口,而母亲的沉默加深了这份煎熬,他已经在A市里捱过
了一天,断绝了与外界所有的联系,那边的情况已经不允许再这样等下去了。
“妈,我答应你,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再离开你和爸爸,求你,放我走。”
“你还要回去?回到墨田去?”张雪萍蹙起眉心,审度着儿子。
徐天海踌躇,良心也好,亲情也罢,都要赌一把,搏一搏:“我很快就回来。”
“你这次回来究竟为了什么?自投罗网总要有个目的。”
徐天海深谙母亲的聪明是瞒不住的,索性道:“我来取一件东西。”
“什么?”
“给我爸爸的钥匙,求你了,帮我这一次。”
目光胶着,张雪萍没有再继续问,已经有人汇报了XX沿海一带的暴风险情,紧接着失踪的儿子忽然回来了,这不是巧
合,儿子的出走为了那个人,回来也是为了那个人,一股难言的恼怒、痛楚灼伤了张雪萍。
“我要是不帮呢?”
徐天海的眼睛定定地望向母亲,他有点不敢相信在这场赌博中,自己会是输家,一直以来,他在她的宠溺中,早已习
惯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就是她的命,可苏湛也是他的命,他不能输,一想到这个名字,他就控制不住地要疯掉
。
“那我和他一起死。”
啪——
清脆的耳光用尽全力,无比绝望:“好,就当我没生过你,若你真的和一个男人过一辈子,而且还是苏家的男孩,那
还不如死了好。”抽身离去,泪水簌簌而落,张雪萍连头也没回。
“把门锁上,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门,就算他闹出天去,你们也不准进去。”
“是,首长!”
从一间牢房转到另一间牢房,这期间唯一的区别就是更叫人沮丧,揉了揉肿起的半边脸,徐天海觉得这步棋走得险了
,他把母爱看得太伟大了,张雪萍不是悉蕙兰,爱和爱也是不尽相同的,爱可以使人得自由,也可以成为一生的枷锁
。
窗外的雪花在风中尽情挥舞,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轻灵、美好,徐天海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走出一间房,走向广阔的天
地,像它们一样能自由飞翔。
好大的一片雪花,大的有些出奇,白白的,四边形,拖着两条长须,抖动在窗前,擦了擦眼睛,徐天海扑向窗户,抹
净雾气,“雪花”飘忽着又靠近了些,打开窗,顺着雪花尾部的细线,徐天海看到寂寥的后院一隅放“雪花”的人,
那个人挥动一只手,又指了指“雪花”,另一手还在努力地调整“雪花”的方向,尽量使它靠近窗口,徐天海伸长手
臂,隔空抓着,抓了几下,终于拽到了。
“雪花”里另有乾坤,展开夹在缝隙中的小纸卷:哥,我来救你,别忘记礼物。
琬星,你真是个大救星,徐天海用力地向后院中那个快成为雪人的身影挥了挥手,心中燃起了一点亮光,可不免也疑
惑,琬星又该怎么办呢?别说老爸老妈那没法说服,就是门口的两个铁塔也不会违令的,一时之间,倒也惆然。
苏湛,若你我今生注定有缘,就请你等我回去,爷都这样了还没打算放弃呢,你凭什么!
49.调兵遣将
野兽在牢笼中什么样,徐天海在房间中就什么样,来回踱着步,将脑力开发到极致,直到头痛不已,摸了摸兜,空的
,这才想起已经好久没在吃药了,看来,想摆脱一样东西的控制,最好的办法就是再也不去碰它。虽然头依然会痛,
但可以使人保持一种清醒,这种清醒不同与往常,好像超越了思维本身,一切都显得沉静、空灵,连反应都格外的敏
锐了,或许这药吃多了人才变得迟钝,自己总是笨手笨脚的,八成和这药的副作用不无关系,徐天海愤愤地想着,卧
室的房门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门锁转动,悄然打开,一个熟悉身影轻盈地闪进房,待看清一盏台灯下的室内光
景,来者一抱拳,娇声低语:“徐天海同志,你辛苦了。”
“琬星——”徐天海眨了眨眼,激动之余仍不免好奇:“你干嘛穿成这样?”
一袭黑色紧身衣将徐琬星的身材勾勒得凹凸有致,琬星很不以为然:“《古墓丽影》,劳拉,我的偶像。”
点点头,徐天海扶正避雷针,指了指门外。
琬星莞尔:“小意思,都睡了。”
都睡了?这他妈的也太不负责了,还吃着纳税人的粮呢,老太太你行不行啊,找这么俩门神。
琬星很快给了答案,是男人都有弱点,特工也是人,在如此寂寞困乏的夜晚,由美人端来的热咖啡,又养眼又暖心,
何况还是大小姐,受宠若惊之下享用了特殊咖啡后,铁塔们倒下了。
竖起大拇指,徐天海忽然想起另一个人,那个狡猾如狐的何善,不知遇见琬星谁能更胜一筹?
“快走吧,我给你弄辆了车,但你得先委屈一下……”
“琬星,等等,我得拿样东西走。”
“什么?”
“爸的令章。”
“什么!”琬星楞住了,只道哥是为了爱情而战斗,却怎么又扯上令章了,匪夷所思。
“哥,你——不会要闹事吧?”徐炜的令章在军中相当于一道虎符,可以调兵遣将,琬星含糊了。
“我是为了救人。”徐天海恳切又急迫。
救人哈,算了,从小到大,哥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反正马蜂窝已经捅了一个,也不差再捅一个了。
“行,那就赶紧的,药劲一过,就没机会了。”
爽快!谁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的?琬星绝对见识比头发长。
刻不容缓,兄妹二人溜出房间,直奔徐炜的小书房,这个家从小玩到大,只有今晚才觉得新鲜刺激。
漆黑一片却熟门熟道,很快摸进了书房,找到了书架后的保险箱,看着徐天海熟练地转动着徐炜的保险箱,一旁的琬
星打着手电,既兴奋又艳羡:“你怎么知道爸的密码?”
“他当着我的面开过一次。”
琬星很是欣赏,哥对数字的敏感简直超乎常人,人才啊!
感慨中,琬星忽然有点舍不得:“哥,你还会回来的吧?”
徐天海肯定地:“嗯,我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干嘛要逃。”
“他帅吗?”
“谁?”
“你的那个夫君。”
徐天海停了一下,转过头,黑暗中,琬星的眼睛在手电光中一层蓝光。
“你怎么知道的?”
“陈悦告诉我的。”
“这大嘴巴。”
“别骂他,今晚的行动还是他给我出的主意呢,让我想办法营救你。”
心里一暖,陈悦,人才啊!
啪,保险箱开了,找到令章,在老爷子专用的一种文件纸上盖上戳印,徐天海嘘了口气,琬星笑笑:“哥,看来你早
有预谋。”
俩人相视一笑,令章放回保险箱,一切恢复原状,迅速撤离作案现场,谁的心里都没有犯罪的感觉,倒像干了一件扬
眉吐气的事。
车停在院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周遭静悄悄的,这场雪来的正是时候,低档缓行,车轮无声地滚动在软绵绵的甬道上
。
执勤的警卫看到琬星,瞟了眼车内,没别人,这位大小姐常常晚上去HIGH,敬礼后放行,琬星笑笑,车子顺利地开向
了街面,雪下得更大了,这个世界真是无声得有趣。
从后备箱里爬出来的徐天海接过车钥匙,看着琬星将面包矿泉水拎出来丢在后座上,乌黑的长发在雪中湿亮亮的。忽
然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她,琬星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瞧你,又不想娶我,真是的。”
徐天海放开手,舔了舔嘴,浓密的睫毛上挂着几粒雪花,分别在即,倒有些担心了:“回去后,你怎么办?”
“呵呵,等着军事法庭审判我呗。”
兄妹俩都笑了,这玩笑有点苦,可也叫人觉得暖和。
拍了拍徐天海的肩头,琬星安慰着:“放心吧,我今晚住朋友那儿,明一早就出境,意大利,陈悦那边都给我安排好
了,等爸妈的气消了,我再回来负荆请罪,哥,你一定要来,我们等你,呃,还有你的那个夫君。”
这个必须得更正一下,徐天海很认真地:“不,我是他的夫君。”
琬星楞了楞,想不出这里边还有什么弯弯道道,只好摆摆手:“好啦,你们还不都一样,喂,你还没回答我,他帅吗
?”
这个也很重要,徐天海腼腆地点点头:“挺帅的。”
“嗯,那就好,不枉我小女子夜盗虎符,远走他乡……”
“琬星,若有一天我回不去了,你要照顾好老爸老妈。”徐天海忽然垂下眼帘,声音低沉地说。
琬星望向徐天海,不禁恻然:“我会的。”
暴风过后,沿海地区并没有恢复往日的平静,长长的海岸线笼罩在风雨飘摇的恶劣天气里,各级政府采取了一系列的
安全防范措施,将各城镇的损失力求降到最低,面对这突然袭来的暴风,沿海一带的人们早已学会了如何适应,从容
面对。
海上救援指挥中心的办公大厅灯火通明,这里的工作人员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几艘出海的渔船尚未归港,还有一
艘已经失去了联络,人们拥挤在这里焦灼着,催促着,等待着,也盼望着,一旦出了海,岸上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聚
集在这里获得最新的消息,温柔宁静的海发起怒来,它是多么的可怕,翻腾,咆哮,漆黑一片,平安,无处可寻,这
里是唯一的希望。
派出的救援小组终于传来一个好消息,一艘渔船在导航船的帮助下终于安然返航,人们一片躁动,彼此互嚷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