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海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一天里所发生的远远超过了一个十五岁的男孩所能承受的,没人和他商量过,也
没人告诉他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妈妈爸爸突然之间变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而朝夕相处的爹娘,虽然他
们眼中有泪水,但他们还是狠心地将他推出了家门,就像栽在泥土中的小树,被人生生连根拔起,带着断裂的根须,
暴露在凄风冷雨中。
这个自称亲生妈妈的女人,虽然极尽和风细雨,却无法让他领略出一丝一毫的情感关联,而那个爸爸,徐天海心里若
有两排牙齿,一定发出了咯咯咯咯的声音,他想反抗,却莫名的恐惧。男人的眼里似乎充满了愤怒和仇恨。他觉得,
他就算再不喜欢他,也罪不至此。
可……
仅仅因为自己不肯喊他爸爸,不肯乖乖地进屋去睡觉,不肯正眼看他一眼,就招来如此灭顶之灾吗?就连所谓的妈妈
也给吓到了。
当第一个巴掌突然落到自己脸上时,徐天海呆住了,火辣辣地疼,长这么大,还没挨过巴掌的滋味,心里瞬间一空,
继而恼怒地回视着这个高大的男人。
“徐炜,你干什么!”张雪萍大叫,有些震惊,丈夫盼儿子盼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了,正是一家三口重续前缘
的激动时刻,情势突然急转直下,迎接儿子的第一步居然是他的铁砂掌。儿子的脸红通通的,那原本就不顺从的目光
此时充满了无限的恨意,这怎么可以!
抱住儿子,张雪萍全面爆发了压抑太久的母性本能:“别怕儿子,爸爸只是有点生气,你别误会,他是疼爱你的,妈
妈也一样,我们不能再失去你了。”
徐炜出以不意地走过来,张雪萍还没反应过来,也像麻袋片似的被拎开,在人高马大的徐炜面前,女人更加楚楚可怜
,弱不禁风,一阵风似的被丈夫摔进了另一间房,锁上门,徐炜的声音冷冷地响起:“我的儿子,我来管教。”
嗅到一股危险的味道,徐天海本能地向门口跑去,只可惜,徐炜的动作远比他干净利落,小鸡落到老鹰手里,徒然地
扑棱着弱小的翅膀,老鹰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儿子,嗯?我的儿子。”
“谁要做你的儿子,放我回去,你不是我爸爸,你个死老鬼。”
徐天海稀里糊涂地又挨了一巴掌,这次打在耳根处,顿时一片嗡鸣。
咚咚咚,张雪萍对着门板又踹又拉,发疯似地喊:“徐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我们的儿子啊,你为什么要这样
做,为什么……”
小鸡开始还很顽强地踹了老鹰几脚,渐渐地,恐惧完全占了上风,失去了起初的斗志,男人抽下皮带,一鞭一鞭甩过
来,毫不留情,小鸡躲闪不开,四面八方都是它野蛮的黑影,然后是一波胜过一波的火辣的疼痛。
我完了,爸爸、妈妈、苏湛,我要死了……你们为什么不要我了?
“叫我爸爸。”男人住了手,迫人的气息喷过来,语调冰冷而无情。
“死老鬼,我呸。”
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鞭挞,男孩倒在了地上,对面墙上的穿衣镜里,他看见一个完全陌生的血迹斑斑的人,满身满脸
交纵着可怖的血痕,挤了挤模糊的双眼,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个血人居然是自己。
男孩剧烈地抖动着,瞳孔深深地缩进了眼眶,第一次扭过脸来,努力正视着男人,声音微弱了许多:“别打了。”
“叫我爸爸。”
男孩咬着嘴唇,心里在哭泣,这是他唯一的活路,男人在等,手中的鞭子也在等,男孩吭吭哧哧地,带着数不尽的委
屈张了张嘴:“爸……爸。”
男人阴沉的脸上并无一点欢愉之色,紧接道:“我要你今天给我牢牢地记住了,你是我徐炜的儿子,不许你的血液里
带着肮脏的东西,再想做那种事,我就打死你。”
男孩的瞳孔浓浓地涌上深深的恐惧,恍惚地,隐约地感到了什么,却又完全不能肯定,只在最深层的意识里,激起逃
生的欲望,挣扎着向门口蹒跚而去,嘴里胡乱地喊着:“苏湛……”
一把薅住男孩,男人怒意更浓,整张脸都写满了厌恶:“下流胚子,还敢叫那个小崽子的名字。”
这次是无数个耳光伴随着拳打脚踢,房间里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成了男人发泄郁愤的武器,男孩开始意识模糊,已经感
觉不到痛了,血流如注,到处都是粘糊糊的甜腥味,连牙齿都松动了。
“徐炜,你是个混蛋,魔鬼,放我出去,你疯了,你一定是疯了。”张雪萍变了音调的尖叫闷在被锁的房间里,显得
那么苍白无力,男孩看了看那门,忽然有了点希望,伸出一只手:“妈,妈妈——救我。”
一声微弱的“妈妈”,好像打开房门的最佳钥匙,柔弱的张雪萍居然将门锁生生拉断,疯一样的冲出来,眼前的情景
使她在惊呆片刻后爆发出刺耳的尖叫,一头撞向了徐炜,徐炜毫不费力地抓住了她,忽然之间也失去了最后的克制,
大叫起来:“你的儿子,我们的儿子,他是个变态!是个和苏家小崽子乱弄的变态。”
张雪萍抖如筛糠,茫然地摇着头,看向儿子,依然茫然地摇着头:“不,你胡说,我的儿子不会的,他不是,不是…
…你胡说什么!”仿佛才有了意识,张雪萍勃然大怒,狠狠地扇了丈夫一个耳光,眼里冒出罕见的凶光来:“我不管
他干了什么,他是我的儿子,你要是再敢碰他一下,我就死在你面前,不信你试试。”
“雪萍,你冷静点,如果野马一次不能驯服,将来永远也不会是匹好马,你起开。”猛然推开老婆,徐炜冲向了早已
木然不动的儿子,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儿子血色模糊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冰冷……也许,就是这道冰冷令人失
去了最后的理性,父亲的脚缓慢抬起,其实很快,只是在儿子的眼里他很慢,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慢得连声音都听
不到,周遭静悄悄的,妈妈的脸失色变型,娇艳的红唇惊出一个圆圆的O型,定格在那里。然后,他就看到父亲那只
牛筋鞋底的印花纹路在眼前一闪,再然后,他感觉到自己飞了起来,看清了很多房间里的情况,也看清楚一把倒在地
上四脚朝天的椅子,男孩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尽量用自己的后背迎向地板,迎向那把椅子,其实,他根本看不到,什
么都看不到,只是用意识感觉到了,撞击所产生的那一声闷响,煞是悦耳,他知道一切都可以结束了,结束在一阵翻
江倒海的裂痛中,结束在一片深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57.倒戈
“是,我承认我是最自私的母亲,从前是为了他,现在还是为了他,只要他能好好活着,让我怎么样,都无所谓。苏
湛,不妨坦白告诉你,为了救我的孩子,我把什么都豁出去了,甚至不惜用别人的生命换取他的生命。也许一切都是
命中注定的,注定我们要用血的代价换取以后的安枕无忧,只可惜,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平安,内心的谴责一直伴随着
我度过每一天。抱着早已昏迷的天海,我们连夜开车往A市赶,那时候还没有修路,天公又不作美,下起了瓢泼大雨
,根本看不清这条路有多艰难,奄奄一息的孩子是我唯一不能倒下去的支柱,司机车开得飞快,可我还是嫌慢,只盼
着再快点,再快点,天海脸色苍白,好像快没了呼吸……”说到这里,张雪萍的声音颤抖着,仿佛仍然不堪回首即将
失去孩子那一刻的恐慌。
“他紧闭的双眼,微弱的呼吸,间歇的呕吐,冰凉的四肢,我感觉我马上就要失去他了,而这一次,再也没有挽回的
余地,如果真的翻车了,那我也要和我的孩子在一起,再也没有人可以把我们分开。可就在这个时候,车子猛然颠簸
了一下,嘭地一声车子就停住了,司机傻坐在那里,徐炜也呆呆地一声没吭,天,一个小女孩,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
候冲到路中央来,在那样的一个慌乱、无措的雨夜,仅仅为了一把被风吹跑的伞,就像是谁的恶作剧,我们撞倒了她
,看着她的身躯像个小小的纸片,落在了车后。”
苏湛有些激动:“你说的是苹果?”
张雪萍流泪不止,艰难地点点头:“应该是她,她怎么会一个人那么晚又下着雨还在路上徘徊?”
苏湛涩然道:“苹果是陪着妈妈去接下夜班的父亲回家,她每次都会很乖的等在厂门口,只有那一次,为了一把伞…
…”抬起头,苏湛很怨念:“你们跑了,为了你们自己的孩子,居然跑了,把一个受伤的小女孩丢在雨里,丢在血泊
中,如果她死了,你们就是凶手,一条鲜活的生命,你们……”苏湛说不下去了,此时的指责,毫无意义。
张雪萍也激动不已,仿佛在辩驳:“我们试图找她的家人,可除了那个孤零零的躺在地上毫无感知的小女孩,四周围
连个人影也没,司机狂按喇叭,我们大喊着,徐炜甚至还想把她抱上车一起走,可天海开始抽搐了,在我的怀里吐着
白沫,他快要死了……”张雪萍嘤嘤地哭起来,难以自拔地痛苦着:“我的孩子每一分一秒都在撕扯我的心,理性告
诉我,我们没有时间犹豫了,那个女孩不知死活,墨田是一个我再也不想踏进一步的地方,救与不救,将来都是个无
法摆脱掉的麻烦,我做了一件最不能饶恕的决定,我快要彻底的疯掉了,不停地向他们大吼着:‘放下她,徐炜,天
海在抽搐,他要死了,开车。’司机看我的眼神,我至今难忘,而徐炜看到抽搐的儿子,迟疑地放下了那个女孩,我
知道在他们眼中,我一定是个冷血无情的女人,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要我的孩子能活下去……”
沉寂,暗潮汹涌的沉寂,换来短暂的沉默。端详着熟睡中的人,微微蹙起的眉宇让人不得不起深爱之意,忍不住轻轻
触摸,一滴温润的泪滴落其上,苏湛随手抹去,沉声低问:“他活了,却落下了病根,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吗?”
张雪萍痛苦地一笑,满含酸楚:“或许我这么说太过于残忍,但我庆幸他什么都不记得,一张白纸,任我涂抹,就像
他从未离开过我们,为了你和你妈妈以后找不到他,也为了他能重新入学读书,参军入伍,我们更改了他的出生年月
,抹去了三岁,天海其实今年已经三十三了。”
苏湛恍然,难怪他的蚵仔哥年龄上有出入,人也看上去显得老成。看了一眼张雪萍,天下的父母哪有不自私的,为了
孩子,他们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可以不顾。
“对于天海来说,也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苏湛无限凄凉地说。
这心境莫名地吻合了张雪萍的,张雪萍忽然走过去,将手搭在他的身上,男孩结实的肩头仿佛可以承载更多,出神地
着望他,张雪萍喃喃地:“天海喜欢你,总有他的道理,你真肯一辈子都好好对他吗?照顾他,不管他将来如何,你
都肯吗?”
苏湛转过头,对视张雪萍,黑色的瞳仁平和而有力,张雪萍抽回手,也收回了目光,她在干什么?在默许他们这种不
正常的关系合理化吗?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苏湛?”张雪萍的目光咄咄逼人,仿佛要挖到苏湛的最深处:“给我一个承诺,一辈子都不背
叛他,即便他做了多么对不起你的事,你都要原谅他,永远地守在他身边,直到死。”
屋里一片死寂,苏湛静静的,张雪萍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提出了任何人都无法承诺的一个诺言。
有人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妈,你又何苦,这根本就是不平等条约,他不会答应的,我也不答应。”
“儿子……你醒了?”
“嗯,一直醒着,一个茶杯算不了什么,我没那么娇贵。”
“诶,你……又骗妈妈。”
“我不想打扰你说故事。”想起苹果的腿,徐天海神色黯然。
“喂,你怎么老这样?连妈妈都骗。”一个声音又惊喜又埋怨。
“不骗她那么多眼泪,怎么会有你臭小子叫妈的机会,还不快谢谢我!”
“我正准备答应妈照顾你一辈子,你该多睡会儿,错过了我的一片真情告白。”
“切,得了,我还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还老惦记着分手呢,真要做了什么,你还能管我死活。”
张雪萍一惊:“什么!天海,你们还闹过分手?”
苏湛狠狠瞪了一眼床上丧眉耷眼的某人,玩笑开大了,徐天海连忙挽回失地:“他敢,这辈子,他就是我的了。”
苏湛对着徐天海微微一笑,柔情蜜意尽泄眼底:“没见过你这么不讲理的人,果然遗传基因很重要。”
张雪萍满脸黑线,这话听着真刺耳,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看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开嘴仗:
“那你到底要不要答应这么不平等的条约呢。”
“不答应。”
“呃……”
“喜欢一个人也是要讲原则的,我又不是圣母。”
“苏湛,你给我听仔细了,要是你敢背叛我,我一定宰了你。”
“徐天海,你也给我小心点,要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下半辈子你自己一个人过吧,鬼才管你……”
这叫什么爱情承诺啊?张雪萍擦了擦额角上的汗,筋疲力尽,默默地走出房间,关上门,原本冷冷清清的走廊,此时
也多了一点久违的生气。
夜晚的星星隔着云层露出半个脸来,窥着人间各样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神情各异,闪烁不定。警卫森严的灰色小
楼里,紧闭的书房忽然爆出一声咆哮,吓得星星们也缩了回去:“妄想!想不到连你也疯了。”
“我没疯,我只要儿子能幸福。”
“这就是你的软肋,雪萍,你还是被他们利用了。”
“随你怎么说,我很庆幸我还有这根软肋,徐炜,你的呢?”
片刻的沉默后,忽然传来张雪萍的声音:“你给谁打电话?”
咔哒,电话没有拨打出去,传来一声毛骨悚然的冷笑:“那好,让那个瞎老婆子永远都躺在医院里好了,你们谁也别
想见她。”
“徐炜,你敢。”
“张雪萍,别以为只有你才有决定这件事的权利,这么多年了,我一忍再忍,够了,我受够了。”
“好,既然如此,那我正式通知你,从今天起,我带着儿子搬出这里,从今以后,你一个人过吧。”
“你什么意思?也想叛逃?哈——”徐炜怪叫了一声。
“你如果敢打这个电话,我也马上通知严律师,你会接到我的离婚协议书,这个权利想必属于我个人的吧?瞪什么眼
?天海说的对,我们谁也不是你的兵,离开你,我只会比现在过得更好,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孝顺我就够了,我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