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视着银幕,李彻仿佛与角色融为了一体,体会着王爷每一分最细微的感情。
短短一百二十分钟,刻画了君臣二人从幼年到中年,整整半辈子的分分合合。
忠诚,背叛;信任,猜忌;付出,掠夺。两人仿佛是在试探谁比谁更残忍。肆无忌惮的伤害后,伤口即使愈合,留下
的疤痕也会时时警醒,令人永远无法释怀。
然而到最后,君臣竟能放下仇恨,一起笑看风云。
李彻跳出人物的内心,竟然想笑。只是一句道歉,一句承诺,一个拥抱,真的可以消弭仇恨,一切重来?
爱情究竟有多伟大,以至于可以抛弃自尊,忘记伤害,让人卑微到尘埃里去祈求一个目光的施舍?
李彻想,纵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两人交握着手,看一幕幕悲欢离合。
君臣反目时他没哭;皇帝大婚时他没哭;宴中皇帝无情的辜负王爷的期盼他没哭;王爷被幽禁折辱,抛弃尊严,祈求
皇帝放过他时他没哭;王爷心死如灰,对皇帝举剑相向他没哭;一路荆棘的尽头,两人上演那个饱含辛酸的拥抱时,
他没哭。
主题曲响起,银幕闪黑,列出一长排演员与工作人员的名字。
看完了自己不顾一切也想演绎的角色的一生,李彻忽然荒谬的觉得,这一切不可理喻,不堪推敲,不过如此。
接着是长时间的静谧。不少观众起身离开,许久,人几乎走光了。
李彻兴味索然,却听得飘起一段悠远的胡琴。
银幕逐渐转至灰白,几名观众停住步伐,辨认出那是皇帝和王爷小时候出宫,与宫人失散的一幕。
若非郑越在身侧,李彻从未有耐心看到这里。
镜头从一望无垠的雪地逐渐拉起,灰白中出现了淡淡的色彩。
年纪尚幼的两个小小皇子,摇摇晃晃的跋涉前进。两人不断跌倒,不断爬起来,紧握的双手却从未分开,于雪地中渐
行渐远。
镜头中没有出现两人的正面,也没有一句台词。那一段旋律夹杂着风雪,在绵延无尽的山脉间反复奏响。最后一个远
视角是两点小小的黑影,以及高远的青空。乐声仿佛淡入了苍茫的天地,让人心也随着疏广惆怅。
漫长的旅途,风雪中前进的两个小小的黑影,李彻忽而捂着脸,潸然泪下。他懂了王爷。
原来爱是蜿蜒过千山万水,历经春夏秋冬,疲惫困苦,遍体鳞伤,也绝不愿松开双手的执着。
……
周一中午,电视里插播一则新闻:韩氏集团总裁的长子韩言等十二人由于操纵股市,已于今天上午十一点十五分被LZ
公署正式抓捕。新闻背景是这些人昔日的风光照片。
其中一张韩言穿一身黑色礼服,带着矜持骄傲的笑意,带头鼓掌。这张照片拍自韩言参加的一场慈善晚宴。
认识他的人无不唏嘘。
远在布里顿的韩悦下午才得到消息。
他很快想清了前因后果。
韩氏在岛发展多年,各分支之间派系分立,早已离心。韩言太招摇,成了众矢之的,加之韩则之死被怪到韩言身上,
于是LZ公署查证韩言的犯罪事实时,几名老人不但没有袒护,反而第一个推出他当挡箭牌。
韩言入狱后,有韩则父亲的阻拦,韩氏也必然不会救他。
我不能冲动,也不能软弱。韩悦将花瓶的碎片按进掌中。我要不紧不慢的在布里顿读完学业。现在韩氏第五代直系只
剩下我。
我不急,韩氏就会急。韩氏需要一个继承人,所以他们会主动来找我。
我需要掌权。
父亲软弱无能,哥哥只有靠我来救。
韩悦从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这样理智的思考问题。
郑大少最近很惶恐。韩则死了,死在他面前。有谣言说是韩言指使他害死韩则。韩言前脚安慰他别在意谣言,后脚就
进了监狱。
忽然有人敲门,他吓了蹦了起来,仓皇的寻找逃走路线。
谁知那人竟有钥匙。
“郑先生,我是郑越的秘书小霍,受他之托来帮你。”
郑大少警惕的盯着这个面容过于稚气的年轻人,不知他是怎么找到自己QS湾公寓的。
“郑先生,你曾参与配合过韩言,致使郑氏的股价大跌吧。”
“你胡说。”郑大怀疑他带有录音装置,猛地一推,青年手里的文件散了一地。
小霍摇摇头:“韩言被抓捕后,你也开始遭到怀疑。不仅是金融犯罪,还有谋杀。”
“韩则的死与我无关!”
小霍捡起几张文件递给郑大。郑大看的心惊,立即将纸撕了。
“没用的,”小霍一脸怜悯,“这是郑氏在警局的关系人提供的复印件,原件在警察手里。郑先生,你不想坐牢吧。
”
小霍搂住六神无主的郑大,给他戴上一顶鸭舌帽,带他下楼:“郑少也不想让你坐牢,所以郑少趁经济科尚未给你立
案的空挡,为你安排了一条路。”
郑大怀揣一包证件,惶惶预备登机,小霍拽住他。
“你干嘛!”郑大一惊一乍。
小霍笑着交给他一打银行卡:“差点忘了,这是郑少为你准备的,在那边总有一张能用。你躲一躲,享受半年,然后
回内地。郑少或者为你重新安排身份,或者想办法摆平案件。”
郑大一下子感动起来,小心的收起银卡。
这么些年,他毫无顾忌的尽情打压弟弟,从不留手,就是因为他笃定了弟弟会顾及兄弟之谊,永远不会真正和他翻脸
。然而此时,抛却这种自私的算计,郑大忽而久违的感受到亲情的存在。
在熙熙攘攘的机场大厅,他回忆起当年一家人刚到鸿岛,他鼓励闷闷不乐的弟弟提起心情,然后两兄弟土包子一样在
HK车站的免税店疯跑的情景。
“密码是郑先生和郑太太的生日。”小霍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直等到飞机起飞。
他拨通电话,笑出虎牙。
正午太阳很大。
小护士看见一辆熟悉的宾利驶入医院。司机打开车门,一身黑色西服,没系领带的郑少下了车。在墨镜的映衬下,他
的脸庞白而瘦。他挡着阳光抬头望了望,然后取下墨镜,走进医院大楼。
小护士也望了望,蔚蓝的天空中有一道白线。
郑越对看护点头示意。
洁白的病房里,郑启半躺着,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不错,双眸回到了以往的温和有神。“爸爸。”郑越到病床边与
父亲贴了贴脸。父亲冰凉的肌肤让他心中一黯。
看护带上门出去。
“韩氏的事,老周已经告诉我前因后果了。”郑启中气不足,“你四月同陈娇一起去内地,将内地对金融犯罪的关注
引到鸿岛,然后用法律手段解决问题,这一点很好。”
郑越点头,捂着父亲发凉的手。
“至于你哥哥,我知道他做了什么。你恨他是应该的,所以我放任你。”
郑越停住手。什么叫恨他是应该的……
“但他毕竟是你哥哥,也是我儿子,你别做得太绝。”
“……我会的。”父亲不点明,郑越也应的含糊。
“阿越,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这么快?老大虽然傻,却不是白痴。他上机前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是不是真的,他应
该怎么办。”郑启顿了顿,“我对他说,是真的,相信你弟弟。”郑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郑启叹了口气:“爸爸大概等不到你同阿娇结婚了。你和那个李彻断了,爸爸很高兴。你真的打算不再同他来往了?
”
“爸爸,我现在才想清楚,当时只是跟女人腻了,想换个口味试一试。李彻一来长的好,二来很有手段,欲拒还迎。
我那时候错以为是爱情,傻乎乎的往套子里跳,大把给他投钱,其实心里早就后悔了。只是年轻气盛,不好意思承认
而已。”郑越搬出纨绔公子迷途知返的论调安慰父亲。
“阿越,别怪爸爸前段时间对你太严厉,爸爸是为你好。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不论对郑氏还是你的前途,都是事
半功倍。而男人……”
郑启休息了一会,强撑着继续说:“爸爸爱你,才事事为你考量。生怕你多走一步弯路,多经一点坎坷,多受一句责
难。爸爸不想你为了一时任性,让自己的人生路走的艰辛。”
郑越只知道自己的爱情被父亲无理的打压,还从未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即自责又感动。
“我知道了,爸爸,我不会再去接触他的。”
郑启从枕下拿出一直保持通话状态的手机:“你听到了吗?”
对方默默的停止通话。
郑越的呼吸一下子变得冰凉。
傍晚郑启睡下,郑越终于有时间联系李彻。可对方手机关机,魏太傅也不知道李彻去哪儿了。正下着雨,他开车绕了
鸿岛三周没发现李彻任何踪迹,最后到了李彻旧时的租屋。
他懂得了父亲的想法,然而他心甘情愿。他浑身湿透,在屋檐下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对面的窗户没有光,雨声让他烦
躁不安。
一盒烟去了快半盒,一辆电车在他面前停下。郑越抬头,赫然发现那让他牵肠挂肚的人穿着套头运动衫,戴着墨镜,
站在将要下车的乘客中间发呆。
他将烟蒂按在垃圾桶里,三步并作两步拽下李彻,拉到巷子中央,蕴着怒气,劈头盖脸道:“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
道我找了你多久,你怎么不吭一声就不见了!”
“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就不见了……”他声音颤抖。
墨镜摔在地上踏碎了,失魂落魄的李彻与郑越对视。他眼神幽暗,分不清睫毛上挂的而是雨滴还是眼泪。郑越许多话
郁结在心里百转千回,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人就这么淋着雨,如同要站到时间的尽头。
李彻蓦地拥住衬衣已经湿到透明的郑越。
“对不起。我知道会被世人指责,知道前路坎坷,知道将来会有更多无法预料的困难。”
“……尽管如此,我依然想和你在一起,想要你在我身边。我这么自私,对不起。”
冰冷的身躯因为拥抱而微微回暖。
他在怀疑什么,他在担忧什么,李彻闭着眼睛,感受着对方的自始至终的坚定,忽而一笑:“所以郑越,原谅我的自
私好吗?如果郑氏以后无力为继,我养你。”
郑越用了近两分钟才听懂李彻的话。
他抱住李彻,混着雨水,轻轻摩擦他的脸颊,倾听他的呼吸,彷徨担忧了一年的心悄然安定。
“好啊。”
第十八章:余音
郑大狠狠甩了把汗,摘了额头的矿灯,抛下工具冲出矿坑。他挤开众人到矿头面前:“我再也干不下去了,求你了借
我两千块钱坐飞机回鸿岛。到时候我还你二十万,两百万。我是鸿岛郑氏的大公子,你看,我还有汇丰的黑金卡,虽
然我不知道密码……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
矿工们面面相觑,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赵妈打扫着别墅里每一个角落。她扶起柜上一个精致的镶边相框,认真擦拭。相框里是她家小少爷与未婚妻的订婚照
片。
娇美的未婚妻与郑越握着手,笑得含蓄甜蜜。
接近下班,郑越埋头于文件。女助理为他倒了杯咖啡,不自觉的将注意力投向壁挂电视。
荧幕里播放着郑越正式出任总裁后,郑氏的历年年会集锦。
郑越沉着而井井有条的向股东和员工们叙述郑氏一年到头的成功与战略失策。从一开始的略显拘谨到后来的成熟自如
,每年都有细微的变化。
图像切换,播到第一年年会时,有关《大齐帝国》的剪辑。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
女助理自然记得,那是太子出宫后被困封地,郁郁不得志,太子太傅教导他勿要沉迷于易学相术的一幕。
这段话一共出现了两遍。第二次出现时,被太傅用来指责指责太子登基后被改变的心硬如铁。
郑越侧了一下耳朵,立即被涌进来的高管和秘书包围。
他早已习惯了繁忙,听众人陈述之余,还能抽出闲暇回忆那年的时光。
天地为炉,众生为铜。
人们在其中苦苦挣扎。
当初所坚持的一切:信念,理想,自尊,底线,被侵蚀改变的不成样子。
虽然过后回首,觉得当时的困境不过尔尔,可那时候觉得前路一片黑暗。
越是往前,越是黑暗。
绝望到自我怀疑,绝望到身心俱惫。
几乎在曙光出现的前一刻崩溃倒下。
大都会华灯初上。
韩氏大楼顶层正在举办答谢晚宴。
名媛环绕,绅士聚集。韩悦一身白色西装,举着香槟,在人群中谈笑风生,游刃有余。
韩言在看管的推搡中进入单间。
他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洗了一把脸,拿起末端被磨得尖锐的牙刷,在墙上刻出时间记号,然后躺回床。双手枕在
脑后,看着洁白的天花板,一脸平静。
陈娇盘着发,穿一袭红裙,无聊的坐在舞场外。一个彬彬有礼的青年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念念有词了半个小时,终于下
定决心,到她面前。
“你好,我叫Louis,我有荣幸认识你吗?”
陈娇收回眼神,不经意的打量这名年轻人。半晌,懒洋洋的伸出柔若无骨的左手,矜持的微笑。
Louis惊喜的轻抬她的手指,弯腰在指尖一啄。
几个小女生从影院出来,兴奋的讨论李彻新主演的电影。
“对了,你们知道吗,虽然李彻现在这么出名,可是在他出名之前,离乡千里,半年都住在一个二十平米的租屋里,
边拍戏边打工呢。”
“是啊,当时鸿岛的记者恨他勾引了年轻有为的郑董,编造虚假的丑闻,让他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当年电影拍
了一半被搁置,他被迫凄凉回乡,对比现在风光无限,可真叫人唏嘘。”
“哎呀我看见一辆保姆车,里面坐的会不会是李彻呢。”
响起一串笑声。
也许再往前一步就是光明,也许道路的尽头只是悬崖。
即使是男人,他也曾经疲惫到绝望,软弱到哭泣。
可他自始至终坚信,自己必须一直向前走下去,不能停步,不能回头。
不论失去多少,不论被改变多少,不论下场到底如何。
让命运来证明,这条路所通往的结局。
高管们抓紧时间在电梯中同郑越说话。
电梯门打开。
透过玻璃墙,昏黄的路灯下,有人撑着一把红伞。繁密的雨线在灯光中坠落,触到伞时,散做纷扬的白色碎片。
“明天再谈吧。”郑越将文件往女助理手中一塞,脱离众人,冒雨走下台阶。
郑太太卸耳环时看到那张旧相框,摇摇头。
“赵妈,丢掉吧,其实老郑自始至终都没信过。”
赵妈为郑太太梳着头:“太太,那张照片里的小少爷很帅,我不舍得丢。”
李彻仰望雨丝,不知在想什么。他依旧如初次来岛那般眉清目秀,而眉宇间的青涩再也不见了。
他穿着短袖衬衣,短发因新接的角色而染上几缕碎金。闭上眼睛,夜风携带着晚夏的气息,以及踏水而来的脚步声。
女助理怀抱一堆厚重的文件。
隔着玻璃墙,她看见郑越淋着雨,快步过去,低头钻入伞中。浅灰色西服溅了几滴深色。李彻笑着转头,对他说了句
什么,然后两人一同离开。
顺着雨飘来轻轻的说话声与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