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几次,云子墨都忍不住,想给杜宣打个电话,说些什么。
可每次话到嘴边,号码也拨了一半,还是停了。
就像徐冉说的,他是个忘不了过去的人。
十分的心,未必就能给杜宣,留下十分的空间。
没法全心全意爱人,怎么好意思,再用那种间接示好的方氏,纠缠另一个人?造成更深的伤害?
倒不如,趁还来得及,早点刹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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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汉风云》首映礼那天,云子墨也去了现场。
按照惯例,晚上会举办一场小型庆功宴。
制片方除了邀请剧组一干主演、广告商,还会给本市几家大型的经济公司,以及各地卫视台的控股公司发去邀请函,只看对方肯不肯赏脸。
这过程里,倘若导演或主演跟投资商有合作的意向,又相谈甚欢,或许下部戏就有了着落。
虽然只是场小型宴会,但一眼扫过去,清一色都是珠光宝器在身的社会名流。
夜色迷人。
人更美好。
侍应生穿梭其间,以独有的专业姿态,殷勤的服务,妆点这个用金银堆砌的圈子,别样的繁华璀璨。
云子墨拿着酒杯站在角落里,等待宴会散场那一刻。
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静默无语,连会场门口出现的那阵不小的骚动,都没有注意。
进来的是个气质绝佳的男人,穿一身浅灰色西装,尽管色泽普通,可是在那种宽肩腿长的高大身形驾驭下,依旧美好得逼人呼吸。
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在此出现的人物,意外的居然到了眼前,会引起骚动,实在正常。
等一众人簇拥着那人,停在离云子墨只有四五步远的地方,开始轻酌、谈笑,云子墨也不由得侧目。
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像是感应到了,那人也在同一时间,朝云子墨看过来。
眼睛里香槟色的虹膜,流丽,深邃。
可转瞬就淡漠了神情移开了视线,不过分刻意,却也不是不刻意。
云子墨看得出来,那人其实是对他心存怨怼的。
没有人愿意捧着一颗真心,任人糟践,那天他松手的时候,大概就能料想到今天的结局了。
在心底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把杯子里的酒喝完,转身去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找了个阳台外面背光的柱子靠着,就听到两个熟悉的声音在交谈。
一个是陈伟敏。
另一个,是杜宣。
陈伟敏把一袋资料交给杜宣:“照您的意思,都办好了。”
杜宣问:“是分开买的?”
陈伟敏说:“是。用了几个不同的名义,肯定看不出破绽。”
杜宣点头,拍拍陈伟敏的肩:“让你做这种事,也是大才小用。”
第48章
陈伟敏连忙推诿,又说:“其实,那也就是个小人物,不必太在意的。”
背对着立柱的杜宣,声音很平:“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小人物,未必没有他的优势。至少没顾虑,瘫到底,也有胆有脸重来一次。”
像是有感而发。
陈伟敏呵笑了两声,说:“是这个道理。什么人,一旦没皮没脸起来,反倒所向无敌了。”
所向无敌。
这个用词,是有些玄妙的。
杜宣很给面子地从喉咙底笑了一声。
云子墨把那阵对话听在耳里,隐约觉得,恐怕会有事发生。
果然,不出一个月,程旭公司就出了事。
似乎是“旭阳建设”被人匿名合伙收购,股份又一度被贱价抛售。
具体什么情况,云子墨不是特别知情。
不过还是第一时间想起了,那天杜宣跟陈伟敏的对话。
诸如“小人物”、“分开办”、“不同法人”、“破绽”这些话,还一直留在他记忆里。
看着程旭一张脸日益憔悴消瘦,却还要故作乐观,云子墨忍不住想要怀疑。
可他还是不信。
他不信杜宣会这么仗势欺人,那个男人,一向将“风度”、“修养”,跟他自身融合得近乎完美。
买卖不成,就撕破脸,太不符合他为人处事的准则了。
一向绅士的人,总不会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对程旭赶尽杀绝。
打了几通电话过去,总没人接。
应该是有事在忙吧。
云子墨带着心头那点将生未生的疑虑,直到晚上,才等来了杜宣的电话。
杜宣直接报了个地名,让他过去。
云子墨虽然一肚子疑惑,不过有些话,确实是当面问更好。
去的是老地方:一品人间。
到了顶楼,包厢门一开,看清楚那暧昧灯光下,或坐或站的几个人,云子墨觉得,眼皮一抽,然后就跳了上来。
跟半弯着身体,正在给人点烟的程旭视线撞上。
程旭一惊:“你怎么--”
沙发上,原先还在跟人说着话的杜宣,笑着说:“别介意,人是我请来的。”
程旭一僵。
过了两秒,才像是解冻似的,继续给坐着的几个人,奉烟捧酒。
云子墨僵直了手脚过去。
房间里一时几乎没人说话。
原先在谈的话题,这时候谁也没人有继续的意思。
连云子墨这个半路进来,对前情一无所知的人,都再清晰不过地感觉到了,程旭那欲言又止的尴尬。
反倒是杜宣,把人喊来,却并不特别往这边看,像是要故意晾他一晾。
云子墨压下要起身离开的冲动,在那突兀的气氛里,听见程旭说:“杜少,您看--”
声音被“砰”的一下爆响,盖过去了。
杜宣亲自开了瓶,正叼着雪茄,往一个空杯子里倒酒。
倒满小半杯,让服务生递给云子墨。
转而对陈伟敏说:“可别拿次货敷衍我啊。”
陈伟敏笑着说:“给您的,肯定是好东西。”
杜宣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视线似有若无地带过云子墨。
陈伟敏又逗了几句趣,才把话题带回程旭身上:“‘旭阳建设’这几年的成就,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杜少就常跟我们说,该好好跟程总学学,怎么把业绩做上去。毕竟,陷入当年那样的困境,还能险中求胜,一朝翻盘,这份能耐,实在是很不简单,由不得我们不佩服啊。”
其余几个人一应点头应和“万分佩服”。
杜宣笑而不语。
程旭一张脸黑红,像是被戳中了羞耻穴,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向一众人赔笑:“强将手下无弱兵,我这点小打小闹的生意,肯定不能跟陈总你们相提并论,更不及杜少拨拨小指的零头了。”
杜宣被奉承了,只坦然从容地笑了笑,仿佛见怪不怪。
被捧惯了,多听一句,也未必就会让他觉得刺耳,或不耐烦,少听一句,更不至于颜面无光。
他的兴致似乎还不错,很愿意跟人倾谈的样子:“倒也谈不上什么强将弱兵,他们呢,也就是跟着我久了,摸对了我的脾气秉性,知道我这个人,向来人不犯我,我也不愿犯人。”话风陡然一转:“可还是有人不识相,喜欢一而再,再而任三,触我霉头。”
第49章
听语气,似乎就只是随口说说,这么简单。
可是一众人,谁也不说话。
在那种异样静默的氛围里,程旭突然就心慌了,身体坐直,往前倾:“杜少说笑了,谁敢触您霉头?”
杜宣扬扬眉毛,没接话的意思。
程旭拿着酒杯在手,想向对方敬酒,对方不接,想放下,又怕坏事。
一时,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场面尴尬得,几乎让人不忍再看。
突然,云子墨铁青着脸,腾地起来,几个大跨步走到程旭跟前,一把拽住程旭手臂:“走!”
这个举动,顿时让屋里人都愣了。
杜宣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双眼微眯,盯着云子墨,依稀看起来都有些冷。
云子墨又试图拽了一下程旭,程旭万分为难地朝他摇摇头,一脸的欲说不能。
云子墨一惊,手无意识松了。
杜宣脸上这才恢复了一点笑意,对陈伟敏说:“老陈,你们去隔壁另开间房,我这儿有话要说。”
陈伟敏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其余的人也赶紧跟着起来,除了杜宣,就只有程旭坐着不动。
陈伟敏朝程旭比了个请的手势,说:“程总,走吧,我们去隔壁再谈。”
程旭望着杜宣,在脸上尽力挤出笑容:“对不起,杜少,小云一向想什么做什么,不是有意的。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您包涵。”
云子墨像是很不敢置信,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又听见程旭对他说:“小云,你先回去,好不好?”
云子墨没动,站得笔直如松,视线箭一样射向杜宣:“你为什么要这么作践人?”
在场众人又是一愣。
1依次扫过去,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摇头,一脸无辜。
扫过程旭的时候,程旭也赶紧摇头:“小云,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的,我还有事要跟各位老板谈,你先回去好吗?”
看神情,与其说,没有意识到被羞辱,倒不如说,甘愿为了某些原因,忍辱负重。
云子墨觉得一腔怒火左突右跳,怎么都找不到宣泄口,生生烧得他五脏六腑火烧火燎地疼。
仗势欺人的人,一脸坦然自若,不觉得羞耻。
被欺负的人,也不至于在乎到翻脸反抗。
他这个半路闯进来,打抱不平的人,突然就成了笑话。
是啊,他有什么立场,替别人叫屈呢?
程旭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有他自己的分寸,也有他不得不做的原因。
再说了,四年前他受过一次教训,难道还不够?
真要被人再当筹码用一次,才能长足记性?
他这是,强出的什么头呢?
云子墨压下心头的苦涩,转身就走。
转身的一瞬,分明看到程旭有刹那的迟疑,动了动身体,然后终究还是忍下了。
出了一品人间,还没来得及拦车,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高大的男人挡着他,没事人一般:“我送你回家。”
云子墨埋头往旁边跨了步,试图绕过去。
一声不吭的抵触情绪,态度再明显不过。
可惜他越是躲,杜宣越是挡,寸步不让。
来回几次,连路人都侧目了。
云子墨忍无可忍,咬牙说:“让开!”
杜宣嗤了一下:“这是为了他,在对我迁怒?”云子墨不说话。“你就这么在乎他?”云子墨依旧不吭声。“你给我睁开眼好好看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可以卖你一次,就可以有二次!今天跟四年前,有什么区别?就那么个软货,都能让你放在心尖上供着。你该不会,想再被他卖一次吧?”
第50章
云子墨突然觉得,体内火烧火燎,如岩浆般的怒火,又烧了上来。
他几乎忍不住捏紧了拳头:“你别欺人太甚!”
杜宣冷笑:“怎么,我说得不对?我有冤枉他一个字?”
云子墨像是再也控制不住愤怒似的,刺了回去:“你是第一天知道我爱他吗?”
不是喜欢,而是爱。
杜宣窒了很长一口气。
有那么一段时间,几乎都不在呼吸了。
脸上所剩无几的温色,一下子就沈得没了影。
目光依稀都有了森冷的味道:“很好!好得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果然绝配!倒是我枉做了小人!”
嘴角挂着嘲讽的笑,也不知道是在笑对方,还是笑他自己。
他兀自冷笑了一阵,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一把拽住云子墨,两指掐住云子墨下巴,少有的阴冷了表情说:“识人不清,有眼无珠,大概就是说的你!记住了,下次再被卖到我床上,可别指望我能手下留情!”
云子墨下巴被捏得生疼,心里也不知道是失望多些,还是难受多些。
嘴上并不轻易认输:“能早一步看清你,我想,我还不算太识人不清,有眼无珠。”他也望着杜宣冷笑:“你让陈伟敏动的手脚,真以为没人知道吗?查起来,再闹上法庭,你觉得自己能逃得了?”
杜宣不以为意:“哦?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云子墨直接说:“我有耳朵,听得很清楚。”
杜宣嘴角勾起来,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尴尬,更别想从他脸上看到慌乱或是胆怯,反而一脸玩味:“不错,你还学会偷听了,真不简单。为了姓程的东西,你倒是什么都可以折损。”
云子墨沉默。
杜宣笑得更加玩味,声音压低些:“想告我?可以,好好做。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善长仁翁,让人欺负到面上,还能让谁好过的。话说回来,姓程的要真有种,敢真刀真枪拼一场,我倒真佩服他。全看他舍得不舍得,要知道,这么些年的辛苦所获,又还是付出那么大代价得来的,一朝失去,也不是人人,都吃得消。”
最后几句话,一字字说得虽轻,但贴着耳根传进来,像是一下下沉沉撞击着耳膜,让云子墨浑身止不住颤开来。
他从来都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温柔的男人,骨子里流的血,其实反而兽性得可怕。
狼终归就是狼。
再温驯的狼,那也是狼。
是必然嗜血的。
可弱肉强食,就真的合乎道理么?
怎么人生而处于强权一方,就能理所当然,肆意欺凌弱势一方么?
没这个道理。
云子墨在那一瞬,觉得骨子里,有种血性的东西,在奔腾喧嚣,激烈得仿佛要破体而出。
他抬起眼睑,迎上杜宣的视线,突然像是镇定下来了,一字一句,缓缓说:“你这种人,懂什么生活的辛苦呢,可笑我还以为……算了,再苦的日子,他也不是没经历过。他一个男人,总垮不了,我相信他。”
杜宣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哂笑一声,盯着云子墨看了会儿,才静静松开捏着云子墨的手指,不置可否地笑着问了句:“是吗?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第51章(修改)
公司四面楚歌的境况,让程旭几乎挤不出任何多余的时间跟云子墨见上一面。
不过隔两天打一通电话,倒像是越来越习惯成自然了。
在这样的逆境里,彼此安慰,互相打气,从前那些年扶持前行的亲密记忆,就一股脑回放再回放。
近到眼前似的,莫名熟悉。
隐约让人觉得,这几年的那种种隔阂,暂时都可以先被抛在脑后了。
云子墨在试镜挑剧本之余,偶尔想起来程旭单身一人,忙着应对各种压力,大概睡不好也吃不好,就会给程旭做些东西送去。
吃着热腾腾的新鲜饭菜,程旭憔悴的脸上,也会有短暂的松爽,眼睛亮得超乎寻常。
偶尔程旭在苦闷之余,也会在电话里故作轻松似地开玩笑:“如果我这次真输得身无分文,以后就只能靠你养我了啊。”
云子墨在电话这头,过了半天,说:“就算一无所有,从头再来就是了。”
这几乎是他们,最温馨的一场对话。
很快“旭阳建设”岌岌可危的状况,压得程旭连开玩笑的心思都没了。很多个夜晚,他们在城市的两端,隔着薄薄的手机,相对无语。
语言在这一刻,苍白得近乎无力。
只能彼此陪伴,默默等待最后的判决。
不过让云子墨没想到的是,会在这最后关头,迎来杜姗的到访。
坐在咖啡厅里,杜姗没有做任何多余的试探,就单刀直入地说:“莫云,你放手吧,算我求你了。要知道,你多在他身边一天,只会多连累他一天。”
云子墨捏着糖包的手一沈,说:“你误会了。我跟他,并没有放手这种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