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自己忘记过去,欺骗自己,也不想接受失去孩子事实的女人,她是多爱多爱她的孩子?要一名像奶奶一样充满母爱的人放弃自己的孩子,有多难呢?要一名缺乏母爱的小孩实行这个工作,又有多难呢?
所以,到昨天为止,我都办不到。
今天,我办到了,跨出了第一步,可是那名母亲又要将我拉回原点——
「妈妈以为……以为……以为你……以为你已经接受妈妈了,还是不行吗?就算……就算你不是妈妈的孩子——妈妈还是——还是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妈妈这样还不行吗?妈妈要怎么作才对?怎么做你才会接受妈妈?妈妈想爱你,妈妈想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句子的最末几乎是用哭喊的方式说出。
可是夫人的眼泪已经不是我最在意的事了。
『妈妈想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
夫人……她已经知道了?什么时后知道的?
「呃,我……」一串语无伦次之后,错愕以及静默。
沉默间,夫人在想什么呢?我又该怎么回应呢?如果说夫人只是一连串事件的帮凶,我该怎么办?但如果,夫人是真的,打从心底希望如她所说的,希望能把我当成她的孩子,我又该怎么办?哪一个才事实?哪一个?
许久,夫人缓缓地开口——
「大概是去年十一月的时候……我看到你……你躺在花园中,那个时候妈妈想起小楠,想起小楠他……走的样子,所以我……可是我——」句子断在这,许久都没有下文,只听见身后传来啜泣与滞塞的鼻息,而我,没脸也没胆起身面对夫人,面对夫人的眼泪,面对等会儿会再出现的,更多的,让泪腺溃堤的自白。
夫人突然大力深呼吸两口气,抽起一旁的卫生纸清脸,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
「我曾经失去一个孩子,而且,我没有能力挽回他,可是,菩萨给了我一个机会,他派给我另外一个孩子,让我能弥补以前的错。那个孩子很乖,也很懂事,我想过,我会不会知道他不是自己的孩子后,因为介意所以无法做好妈妈的职责,可是,我也告诉自己,我要好好疼他,把以前来不及给出去的,都给他。今天,那个孩子,他拒绝我,我想知道,我想知道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是不是哪里有我看不到的盲点,所以孩子才不喜欢我,我想知道我能不能改过,有没有这个机会,再继续疼爱菩萨给我的孩子。」夫人很镇定,语气平合得像在告谢,而我,眼泪早就淋湿枕头,双眼浮肿,眼皮发出阵阵刺痛,泪水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所以……我……」夫人深吸一口气,咽下唾液,提出了问题——
「妈妈有资格继续爱你吗?」
抱紧棉被,无法回答,也说不出话来。
眼前跑过无数回忆截影,一名女人与我。那个女人会把我喜欢的菜夹多一点到我碗里;那个女人会担心我身体的小痛有没有可能演变成大病;那个女人会在冬天脱掉自己身上毛衣罩在我肩上;那个女人会要我多吃一点水果,希望我的营养均衡;那个女人怕我上学太累,总是会要他的管家接送;那个女人会在我卧床的时候,即使手边的事再忙也要亲自照顾我,甚至会在大半夜趴在我床边不肯回房休息;那个女人会关心我学校的生活;那个女人会关心我身体,甚至希望我把病痛转渡给她;那个女人会抱我会摸我的背会摩娑我的脑勺,那个女人还会吻我的额头她还会……
『你是妈妈的骄傲。』
『好乖。』
『疼吗?你受伤像在割我的心一样。』
『穿暖一点,别着凉了。』
『哪里痛要跟妈妈说喔!』
『妈妈秀秀。』
『多吃一点。』
『晚安。』
『不可以挑食喔!』
『好孩子。』
『过来让妈妈秀一下。』
『妈妈的心肝……』
『妈妈爱你……』
她会……爱我……
即使,即使,即使,即使,即使他知道我不是……我不是谢楠,她还是,爱我。
我知道,我也知道奶奶也会爱我,可是,可是,可是奶奶老了,再活也不过几年,夫人则是……可以爱我,好几年,好几年,好几年,长大,成年,甚至还有以后,好几天好几个月好几年,夫人都会爱我。
夫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我的答案。
我能回答吗?回答了,是不是代表真的可以成为夫人的孩子?夫人是不是可以保护我,不受谢彪和谢逍的折磨?是不是可以在夫人的爱下生活?但是奶奶呢?
如果不回答呢?我可以回家,我可以领到一笔钱和奶奶一起过着新生活,当个真正的人,而不是当一个奴隶。只是夫人会心碎吧?
答案理所当然是二吧?是二吧?我不能回答吧?我要拒绝夫人对吧?
对吧?
13.流转
那天,我最终都没有回答夫人。
我没有回答她。
原本以为夫人会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挫折而退,但是没有。夫人自白后的隔天,她仍像先前一样守在我床边,默默地,做任何她认为可以为我做的事。
她想喂我吃饭,我挥掉碗盘,下次她改将餐点放到一旁,哄我多少吃一点,我不吃躺回被窝不理不睬,她仍会在一旁守着。不合作运动和努力不懈的关爱一来一往,有时会因为肚子饿或是想上厕所妥协一些,但大多时间仍是我想尽办法拉开和夫人之间的距离。
拒绝喂食,拒绝夫人的外套,拒绝擦澡,拒绝碰触,拒绝对谈,最后拒绝一切看护——
「你待在这会让我没办法休息。」
这句话顺利赶走夫人,换到短暂的分离。
当身子稍好些,躺在花丛间沐浴朝日暖阳,现在是夏初。等到暑假结束,转学之后,一切就会结束。就算夫人都知道了,计划有些偏差,但我还是可以离开,为这件事画下完美的句点。
计时器正式启动,虽然还没办法算出正确的时间,但日子已经开始倒数,就像国三准备考基测一样,日子会从三位数变成二位数,再从二位数变成个位数,最后变成1,当时间数到尽头时,就是我冲出禁制线奔回自由怀抱的时候。
虽然夫人还是会关心我,但说什么我都不会也不愿再会应她了。
那天之后夫人憔悴许多,表情总是笼罩着一层哀伤色彩,每每看到夫人神色黯然的低头沉思,眼珠漆上闪烁泪晶,心脏会莫名抽痛,这种痛会延伸到身体各处,头皮、肚皮、手指、脚指。一位想爱孩子的女人,原本以为可以再度给予孩子母爱,成为一名母亲,几天前还是那么美好的互动,现在却只能接受孩子的冷漠以对,我懂那种感觉,那种心疼,那种纠结,希望破碎后的世界是一场噩梦,无力挣扎,无力挽回。
但,我想回去,我真的,真的想回去,我想成为一个人,不想再当奴隶,不想再作演员,不想再扮演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我自己。
虽然痛觉不会麻痹,但是感情是会减退的,感人的东西看久了是会免疫的,心痛久了也是会麻木的,适应那种哀伤,习惯那种感觉,久而久之就会觉得没什么了。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白天在家上家教课补足下学期的进度,晚上继续替谢彪温床,日子并没有多大的改变。
当我以为可以这样过到暑假结束,我却在暑假前收到了谢逍找我到书房去的传话。
之前谢逍做了什么,我当然不会忘记,怕归怕,但这次,我会跟谢逍说清楚,之后暑假就转学,然后结案领前退出谢家,我绝不再留恋。
只是,古人说过的几句话『人算不如天算』、『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硬生生地打断我的决心——
「我要改变契约。」谢逍站在书房角落,背对着我,似乎在找什么书籍,书房内昏暗微黄的照明让气氛更显得凝重。
改变契约?这个时候?
静默,真的无话可说。
「接下来这几个月你……」话说到这谢逍便预言又止。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还要我做什么呢,谢逍。
谢逍放下手上的书,作回书桌前沉思,许久才出现低喃。
「这几个月,你就好好陪灵吧。」
灵?是指夫人吗?
怎么回事?为什么现在又要我做这种事?
困惑,不解,或许谢逍看到了,只是他宣布的答案让人更加旁徨——
「灵大概……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
几个月的时间?什么意思?
只是谢逍并未再说下去,便要我回去休息。
几个月的时间?什么意思?夫人时间不多了?生病吗?什么病?谢逍这么有钱,还有什么病不能请医生治疗?
不知不觉加速脚步,在屋子内寻找夫人的身影,前几天看到夫人感觉不是还好吗?虽然憔悴了些,但还是到处忙碌不是吗?
夫人的寝室、饭厅、大厅、会客厅、储藏室、车库可是无论哪儿都看不到夫人的身影,其实这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夫人本来就常常不在大屋里,无论参加什么活动或是和谢逍出门,可是,为什么?为什会那么慌?
在花圃中乾等,直到傍晚才看到谢彪的车从林中驶出。
夫人从车上下来后便往我这边走来。
我该逃走吗?不,谢逍刚刚才说要我好好陪夫人,所以我不能逃。可是……可是我这些日子做了那么多伤人的事,我有资格陪在夫人身边吗?
「你在等妈妈吗?」夫人弯下腰,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仍就是那么和蔼可亲。
该怎么回答呢?低头看着膝边的彩虹彩叶,又看看戚树林,最后偷瞄夫人的裙摆,不自在甚至有些羞愧。无地自容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最后只得轻轻点头。
「等一下妈妈可以带晚餐到你那儿一起用膳吗?」夫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高兴。
点点头。这阵子无论什么事都窝在房内,吃饭、上课、睡觉,甚至有过一整天都不出房门的记录。
眼角馀光瞄到夫人俯下身,脸侧多了细白手指,手却再碰触前犹豫了一会儿,并未像从前一样抚上脸。
闭上眼,伸手轻扶夫人的手,将它强压在脸上。
摸我,像之前一样,摸我,然后吻我,拜托,吻我。
脸颊浸浴在香嫩的手掌间,虽然有些冰冷,却再温暖不过。眉间出现轻软触感,前额感受到轻声吐息。
倾身扑上,双手环抱夫人,一头窝进颈间,紧紧地紧紧地……
14.残空(上)
仍是书房,狭暗的空间内挤满了五六名男人,只能认得出来几个,其他有些陌生,男人们不怀好意地逼近,脸上带的笑容让人从尾椎根部往头顶窜出震震恶寒,转身逃跑却被一股力道绊倒,回头时,一名男人已压在身上,强行撕裂衣服,恣意曲折身体,其他男人则在一旁,制伏挣扎挥舞的手、脚。
散落在身体各处的阵阵抽痛不停蚕食知觉,像包上一层薄膜,无法呼吸,却也无法失去意识,无论怎嘶吼都喊不出声,触觉像浸泡在冰水中一点也不真实,唯独清晰存在的只有疼痛,从身后传来的,那个永远无法麻痹的疼痛。
男人的阳具在口中、股间穿梭,从未间断,白色浓稠腥膻液体不断溅洒,脸上、身上、腿上,甚至从嘴角、股间流出,男人们一次又一次侵入,彻底享尽后才一一离开,直至剩下一个人。
眼角黏着液体,视线一片白糊,早已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那人俯下身,将脸贴近耳边,那股拂掠耳壳的气息我认得出来,是这几年来将我压在身下夜夜蹂躏的人。
男人吐出的热气在耳翼灼烧,从那嘴中发出了恶魔般的低喃——
不要以为你逃得掉……
惊醒。
额头沁出涔涔冷液,发根则是泡在汗水中,嘴间大力喘息,又深又急夹杂着些许抽咽,午夜时分,夜阑人静将声息突显得特别清晰。
「怎么了?」夫人的关切从顶头响起。
摇摇头,把身子缩小好窝近眼前的怀中。夫人搓抚我的后脑勺和膀背好一会儿,在额头轻抿好几秒才又睡去。
好不容易等到夫人的呼吸再度稳浅,谢彪的声音才又钻出脑袋在耳边回荡——
『不要以为你逃得掉……』
牙齿无法自主地左右磨蹭,胃部隐隐作痛。
把身子缩得更小,像胎儿一样蜷起身,头尽量靠近夫人的胸口,夫人的呼息和体温令人安心,像全自动的摇蓝,可以甩掉刚才的恐惧和不安。
窝在软被里和夫人一起同床共眠路陆续续已有十日之多,做噩梦的夜晚也是如此,梦中的我总是逃不了也躲不掉,不断重复着被谢彪那群人轮奸的梦境,只得惊醒才能中止。惊醒后也无法睡去,抑或是说死撑着眼皮,不想睡去,因为再度睡去时仍就还是那场梦。
跟着夫人睡,谢彪就不会在夜晚出现,但白天过的越幸福,晚上的反差越加严重,因为这只是短暂幸福,这幸福稍纵即逝,几个月过去后这一切的幸福会像烟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睁着眼,无法克制自己不看着前方的胸口。夫人的胸口,没有玲珑巧致的胸部,当然也不是像奶奶一样可以往后甩得布袋奶,而是平平的,什么都没有。
是的,什么都没有。
谢逍改变契约的那天,夫人便问我『有没有想要什么』,夫人还说只要是她可以办得到的,她都会给我。
当时我只轻轻地回『我怕黑』。黑夜是残酷的,黑夜是谢彪的时间,黑夜,无尽的黑夜,一天又一天漫无止尽的性虐,即使有皎洁圆月,还是黑夜。
黑夜是无法避免的,所以夫人也不可能拿出太阳给我,但是,她可以把我带到她房间一起睡,只要谢逍不在,我就可以和夫人一起睡。
第一晚和夫人共眠,兴奋到好晚好晚才睡去,只觉得这几年来的忍耐终于获得补偿。直到某一天一觉睡醒来,看见大片大片黑发散落在米白色枕头上,我才了解谢逍为什么要改变契约。
当时的恐惧和不安跟过去看到爷爷手被卷进去的情形,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只能呀然无言地看着发片发愣,而夫人比我震静许多,甚至带着笑容对我说「别紧张」。
望向夫人的头,原本密部着黑色乌溜秀发的头顶,一夜过后只剩稀疏几繓,这能不紧张吗?
夫人倒是不以为意,马上到梳妆台打开盒子取出一顶假发,迅速梳整后戴上在回到床边,拨着假浏海微笑地对我说:「妈妈这样还算可以见人吧?」
戴上假发的夫人很美,加上微笑更美。夫人微笑地问我她美不美,我也应该要笑着回覆她,但是我完全笑不出来,反到是眼眶不能自已地泛红。
最后只得低着头轻点两下回应。
不久后才从叶叔口中得知消息——夫人前些日子身体不舒服,检查才发现是乳癌在作怪,而且发现时已是末期,不管做多少治疗再活不多过半年。夫人与谢逍决议做治疗,治疗首先将两边的乳房切掉,接着做化疗。
医生说化疗药压制的效用会随着使用的人而有差异,至鱼夫人是哪一种,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夫人仍每天带着笑容面对客人和家仆。夫人邀请了所有的亲朋好友来聚餐,但从不告诉他们自己怎么了,夫人还会自娱,说她每天只要几分钟就可以换不同的发型,甚至可以早上是俐落短发晚上是左右两条麻花辫。
夫人会定期回诊,虽然听叶叔说没有一次是好消息,但夫人仍就和往常一样,看不出任何端倪。
佣人们也知道会失去好主人,一开始大家都陷入愁云惨雾之中,唯独当事人不是这么想。夫人比任何人更正面、更积极,夫人认为既然没有多少天,就活的快乐点,吃自己想吃的东西,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留下任何遗憾,而现在一切得一切都是夫人最想做的事,有什么好不快乐的呢?不久后,大家也学夫人一样积极,不讲任何丧气话也不讲任何勉励话,大家只看着未来,向夫人学习人生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