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夫人在大屋内忙录,晚上和我一起睡觉。在枕边夫人会和我聊大大小小的事,聊聊最近的生活和过去的生活。夫人不仅问我本名叫什么,还问我以前的家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会来这,习不习惯这里的生活等等。
多数问题我都避重就轻地回答,既没有提起谢彪的恶行也没有说出和谢逍的交易,对于过去的事则是半扯谎。我跟夫人说以前和爸爸一起生活,后来住爷爷和奶奶家,现在则是没有亲人。我其实是还有一个奶奶,那个奶奶在等我回家,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事端,所以我选择撒谎。不知道夫人是听出来我不愿多说还是相信我的答案,对我的过去也不会问太多或是问太深入。
当她想问的都问完时,夫人改成说很多很多过去的故事,以前她是怎么和谢逍一起打拼,最落魄的时候曾经两人合吃一碗阳春面,甚至去自助餐只夹一点点菜,其他添饭喝汤免费吃到饱,最后是如何投资成功,变成现在年收入上亿,而且几乎没有什么外债。
夫人和我每天每天都聊到很晚很晚,日子很普通却很幸福,虽然会作噩梦,但和夫人互动就可以得到洗涤,当日出地平线照耀大地时,又是崭新的开始。
就在快要忘记夫人的病况,日子过得幸福美满时,夫人无预警地倒下了。
那天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前前后后几天也都没有特别忙碌,但就在接近中午时,夫人从大厅到饭厅的路程中倒在二楼走廊上。
夫人紧急被送到医院治疗,紧接着住院。在夫人离开后,大屋内并没有陷入兵荒马乱的状态,很多事情夫人早就委办给叶叔或其他资深佣人,而且其实并不是那么突然说倒下就倒下,从夫人眼角漏出的倦态越加严重就可以知道,除此之外夫人晚上睡觉得鼻息声也日益沉重,夫人这两天处在随时随地会倒下的状态是众所皆知的事,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默默地、慢慢地等待这一刻。并不是大家无情,只是没有人想剥夺夫人享受最后快乐的权利。
住院后,夫人的身体像瀑布一样往下坠,从此一蹶不振,血色被抽乾甚至有点泛紫。点滴一包换一包,大大小小的药,一台台看不懂的仪器,管线布满床,接着装上氧气管、鼻喂管和导尿管,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除此之外,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听那呼息声就知道气道有多滞涩难通,光呼吸
就能耗费掉大半体力,即使气切也无法改善吸不到气的问题,因为一团一团的肿瘤已经几
乎占满了整片肺,即使是外行人的我,看到那张X光片也知道情况很糟。
夫人谢绝任何会客,只准她的亲人和贴身佣人近病房。住院后不久,还有体力能好好讲话时,夫人说她想像玛丽莲梦露一样,在大家心中留下最美的印象才离去,所以现在不能会客。到时候她会穿着她最喜欢、最漂亮的衣服入殓,还要请最好的化妆师帮她画上最美、最迷人的彩妆。
夫人在病房内很积极的面对死亡,毫无畏惧,她曾捧着我的脸,用额头碰我的额头说:「这不是在迈向结束,而是准备进入一个新的开始,懂吗?」
我懂,不过只有理智理解,感情面完全不能接受,总是逼着泪水夺眶而出。旁人的眼泪对当事人想必是一种另类的心灵摧残,但我就是止不住,只能拼了命去厕所、揉眼睛。
最后几天谢彪和谢逍都在场,全程陪着夫人,连工作都在病房附属的会客室进行,最后一天的清晨,夫人轻轻握了我放在床边的手,示意我靠近,夫人开启了颤抖的唇,使尽力气说了这一生最后一句话——「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办法看到我三个孩子结婚生孙子,以后要记得烧照片给我。」这句话说很慢、很久,声音小到像蚊子一样,禁不起一声噪音干扰。
夫人看到我的两道泪河,撑起乾瘪细瘦的手在半空中颤抖,无论怎么努力都构不到夫人想要的脸颊,我弯下腰将被病魔摧残得肿胀、粗糙却再温柔不过的手贴在我的脸上细蹭,小心翼翼地挑起嘴角,展现自然的微笑给夫人安心,最后点点头,轻声允诺。
那天半夜十一点三十二分,夫人告别了过去,迈向另一个全新的旅程。
15.残空 (下)
夫人双手环抱肚脐躺在蔷薇雕花环环缠绕的木棺中,脸上尽是祥和,让人看不出来生前是否受到什么痛苦。应夫人要求,将木花漆上了七彩颜色,棺内也有成千鲜花点缀在夫人身侧,整具棺郭清丽而不艳华,极为符合夫人的风格。
葬礼简单而不失庄重,仅仅大屋内的人参与。佣人们合力在大屋的后花园挖个3公尺深的土坑,将夫人放在最底部,最后填上土。
夫人的墓没有传统中式坟墓的隆丘,而是立了一块只有半面经过削磨的石块,石块上刻着夫人的生平、如何温良恭俭让地扶持谢家,最后病逝于此。
下葬仪式一个早上就结束,佣人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而我回到了谢楠的房间。
从上锁的橱柜内拿出刚来这个家奶奶帮我缝制的书包,里面有一串古厝的钥匙,换上初来这穿的衣服,再将奶奶的信收进书包里。除了这三样东西,其它房内的一切都属于谢楠。
叶叔说谢逍准许我参与夫人的葬礼,只是结束后就得回去,叶叔会载我回古厝。
背上背包跨出大屋,叶叔已经备好车在门口。坐上白色小轿车,静待车子驶出密荫戚树林,我就要回家了。
归心似箭缩短等待的时程,大屋离古厝有将近四十分钟的车程,对我来说可是一转眼便到达古厝。
但看到古厝时,满心头只剩错愕。一落二聚头的红瓦古厝外观并未改变,只是原本种在墙外的吊篮九重葛沿着墙壁攀爬满,甚至蔓延到庭内,现已枯黄成死叶,围墙外头一圈山茶未受照料早已死去,只剩杂草丛生,年久未有生人气息。
打开古厝大门院内积满蜘蛛丝,整座古厝像极了废墟。
叶叔唤醒站在门口发愣的我,递了一包牛皮纸——
「董事长说这是你该得的。」
接过手,检视里面的物品,是一本存摺、一张提款卡和一个刻有我本名的印章。存摺内印着一个2和很多个0,将东西全部放回牛皮纸内,点头示意便进到屋内。
车子萧飒而去,只留下古厝和我。
「我回来了。」
这声招呼是说给葬在后头的爷爷听的,爷爷,我回来了。
古厝内的摆设完全没有变动,只是全都蒙上了一层厚灰,才进到屋内,爷爷昔日的身影便浮现在眼前,熟悉的木桌木椅,怀念的味道。
虽然很想直冲去疗养院接奶奶回家,但如果奶奶看到古厝变成这样,不昏倒才怪,毕竟她跟爷爷住了大半辈子的家,现在像废墟一样,所已决定先将古厝打扫一番再去找奶奶。
古厝因为没有缴水电费早就停水停电,令人庆幸的是以前爷爷挖的地下水井和手动抽水器还能使用,挖到一把打火机可以烧柴煮水,这些生活技能过了三年多都没有忘记,至于吃饭走五分钟到菜市场买些馒头包子还过得去。
花了两天将屋内灰尘打扫干净,去除内外杂草,将衣服都洗净,确定恢复『家』的机能后,搭公车到市区的老人疗养院,准备接奶奶回家。
「什么……意思?」
这是一栋先进的老人安养中心,离古厝有些距离,奶奶原本希望可以住在镇上的疗养院,虽然较老旧但至少有街坊邻居相伴,只是当初来接洽的那群谢家人希望奶奶在这间比较有联系的疗养院,而且这里设备非常齐全,病院就在对街不远,无论做什么都比较方便,讨论许久奶奶才答应来这安养。
只是现在,柜台小姐说没有奶奶这个人。
「可不可以再找一下,高林阿蝶,高山的高,双木林,阿是左边一个耳朵右边一个可可亚的可,蝴蝶的蝶,我奶奶她是三年多前住进来的,我还有跟她一起来,所以不可能没有!」
原本想说给奶奶一个惊喜,在安养中心偷偷找奶奶的身影再过去抱住她,但是找来找去,跑遍了整栋大楼、花园和餐厅都看不到,干脆直接来柜台询问,可是柜台说,没有这个人。
柜台小姐一脸困扰,又查了一遍,最后细声呢喃:「我找一下离院资料。」
离院?难不成奶奶受不了没人闲聊跑去镇上的『老厝边安养中心』了吗?
「高林阿蝶,是住在桂安里的高林阿蝶女士吗?」
「对对!」
柜台小姐眉头一皱,轻声地说:「她已经过世了喔。」
什……过……怎……怎么可能?
「半年前过世的。」柜台小姐眉头再度深锁,
「过世?怎么……怎么可能……是不是搞错了?」这么健壮的奶奶,总是清晨就起来做事,甚至比我脚健的奶奶……之前还写信过来不是吗?怎么会……怎么会……
「我们中心就只收过一个高林阿蝶女士喔,应该不会有错。」
「可是——」可是我之前离开的时候奶奶还很健康啊!而且……而且……谢家的人都没有……都没有提到这件事……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连络我?」为什么都没有人跟我说?明明就有留资料,留谢家的电话和地址,明明就有说有事情就要找我,为什么都没有人连络?
「您是她的家属吗?」柜台小姐显得有些诧异。
喉头不知何时已开始哽咽,浑身颤抖,脖子僵得无法点头。
「真的非常抱歉,当时我们连络不到任何家属,所以……」连络不到家属所以?所以什么?
「所以按照无人认领的程序进行火化,然后将骨灰安置在第十三公墓……」
第十三公墓……第十三公墓……脑内拼命画着镇上地图,回想该如何搭公车去。
向柜台小姐道谢后,我并没有直接到公墓去,经过一番遮腾,夕阳早就落下,只得明天再去公墓问个清楚。
回到古厝内,一屁股跌坐在木椅上,满脑子都是懊悔。
早知道奶奶已经老了,为什么我这么贱还要贪恋夫人?为什么不早点结束回来陪奶奶?我究竟是为了什么离开家去那里?是为了奶奶啊!是为了奶奶!结果却害奶奶一个人,一个人孤单地活了三年,最后走掉还没有人陪!我究竟在干什么!?我——
那一晚,在无尽的懊悔中沉眠,我梦到了奶奶在黑压压的地上,呼喊我的名字,她孤独一人,拼命呼喊我的名字,而我却在云的那头浑然不知。
16.冽岚
一早醒来梳理杂乱的头发。
昨晚哭了一夜,两片下眼睑红肿不说,身体异常疲倦,是谁说哭累了,睡去醒来就会好?醒后的空虚还有悔恨根本不会退去,何来之说?
我是不是也要把自己灌醉,醉了,然后睡去,醒了,再继续买醉,如此一来,是不是就可以不必面对这种伤痛?
用力甩甩头。
如果这么做了爷爷奶奶都会难过吧?我不能重蹈爸爸的覆辙。
必须好好考虑未来才行。
先去公墓那边确认奶奶的事情,然后问问看能不能要回来,要回来之后埋在后面跟爷爷葬在一起,然后呢?我现在高二肄业,所以应该要念完高中,念完高中后要干什么?现在我这边有两百万,一天控制饭钱一百块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所以一个月是三千,还有水电费和额外一些钱,每个月算五千好了,每学期还有学费,学费是多少?五千?一万?如果说是一万的话……
拿起纸,稍微算了算念完高中要多少钱,接着算大学,看来这笔钱只要不要乱花,大学打点工到毕业都绰绰有馀,甚至可以攒一些钱下来开店。
我想继承爷爷的衣钵,开一家植栽公司……说继承衣钵好像也不对,因为花店没有直接传承下来,不过走这行一定是八九不离十的事。
换上国一买的衣服,袖子和裤管在那时都是过长,现在穿却刚刚好,这是奶奶带孩子所累积的智慧,在抽高时买比较大的衣服可以穿的比较久。
打开古厝大门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人倒抽一口气——
非常眼熟的车子,黑色很长的礼车,是谢家的车!
怒气、焦躁的情绪一拥而上,等会要和他们理论,为什么奶奶的事情没有通知我。
可,看到下车的人第一个想法却是……
逃跑。
转身回到屋内,还来不及将门闩栓上木门应声被撞开,身穿靛蓝色西装的人们毫不犹豫地跨进门槛,他们对这幢古厝并没有兴趣,因为视线是笔直地盯着我看。
要逃跑,要逃跑,要逃跑,但是要逃去哪才对?屋里没有一个门是可以上锁的,后门?厨房的后门?可是很久没有开过了,打得开吗?不管了——
转身直奔后门,将绣蚀的铁门闩拉开,有些吃力,但仍能正常运作,好不容易推开铁门,却在冲出去的瞬间被一股强硬的力道推回屋内。
这一摔跌得头昏眼花,好不容易抬起头,那个人就在眼前。
你来这里做什么,谢彪。
即使清楚眼前的人已经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但胸口仍不能自已的大力急喘。后头不稍多时便传来声响,想必是三年前来接我的那些人,今天和谢彪来这做什么?
谢彪并未开口,而是以下巴示意后头来的人。
「呜——」吓然由后被架起,双手强制压在腰后失去自由,接着我感受到力道,身后的那两人是有目的地地将我扭送往某个方向。
难道要把我带回大屋?我不要……我不要!
「放开我!」一阵挣扎,接着是一声熟悉的声响——
『啪!』响亮的巴掌赏在左脸,脑带嗡嗡作响,随后才慢慢传出热辣刺痛,这完全是谢彪会做的事。
「放开我!」待晕眩结束,再度极尽所能挣扎,想逃离男人们的掌控,未料右臂突然传来针尖般的刺痛,世界随即降下帘幕,失去了意识。
睁眼,一朵朵雕着牡丹花的淡靛蓝色天花板映入眼帘,猛地起身,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空间,这三年来一直待的地方,但摆放的物品却和谢楠房内有些差异,这是谢彪的房间,之前有来过一次,应该不会错。
下了床,原本想飞也似地冲向出口逃跑,却被身上的衣服、右脚踝的冰冷和『喀拉』响声分了神。
身上穿的不是我的衣服而是米白色的浴袍,至于脚上的东西……
低下头,一只发着银光的铁圈环套在脚踝,圈环的那头系着跟拇指一样粗的铁链。
怎么会?
那铁环两端衔接处被烙封的密合死紧,环环相扣的铁链也同铁环,没有任何缝隙,搜寻铁链的源头在寝室的书桌旁,不是愚蠢的绑在桌角,而是个焊烙在一起的交叉铁桩,深植在地板深层,这链条的长度足够让我进卫浴盥洗,足够躺在床上睡觉,也足够我在房内的起居室吃饭,但是我无法碰到房门或是打开窗户跳下去。
这是什么?囚禁?你想囚禁我吗,谢彪!
『喀的』房门冷不防地打开,谢彪走了进来,脸上仍旧不带任何表情,根本无法猜透他的心思。
和夫人一起生活的那四个多月几乎和谢彪没有什么交集,晚上他也不会找我,本来已经被遗忘的差不多的恐惧,现在前仆后继地从尾椎骨冒了出来,本能告诉我要离谢彪远些。
「呜——!」仅仅犹豫了几秒,在考虑是要躲进房内将门锁起来还是要跟他理论时,谢彪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一把掐住喉头将我压在桌上。
身体这一撞,头晕了好几秒,可以想像得出来接下来他要做什么,可跟以前不同的是,我不必再扮演谢楠,我没有顾虑,我可以反抗,而且我必须要反抗。
只是三年多前刚来这时的精瘦身材都抵挡不了谢彪的力量,更别说这三年都没运动训练的软手弱脚,无论多使劲反抗都没有实际的功效。才伸出手便被谢彪擒住,他从我腰间抽出睡袍腰带,捆绕几圈将双手绑紧在一块,最后腰带的那头紧握在谢彪手中,双脚即使踢蹬十数次也无法踢中站在双脚间的谢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