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样最好……”
阮四时又要骂。
赵雁声笑。
“阮师兄性情爽朗,却不是什么热心人,何必一定要管这件闲事?若被掌门知道了,恐怕多有干戈。”
阮四时还是硬撑。
“我有尚方宝剑!”
他耐着性子又道。
“你真以为我是闲着没事一定要管你?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你可知道,西风决第七重,念随意动,引发心魔,几代来死在这一重上的不计其数。排行二十一的那位自从三年前到了这一重,真气激荡,时常呕血不止,你以为是谁的缘故?”
赵雁声看他。
“心魔由己而出,自然是他自己的缘故。”
阮四时气的站起来。
“赵雁声!”
赵雁声淡淡看他。
“我前日也想,我们本就是露水姻缘,左右相处不过七日,能生出什么惊天泣地的情缘,如今阮师兄这样说倒明白了,……原来还是行功的缘故。”
阮四时不可思议的看他。
“你、你竟是这样的人……”
赵雁声道。
“我本就是这样的人,阮师兄不知道,谢琅官五年前便知道了……”
阮四时终于一掌拍出。
“哗!”
赵雁声右侧的书架倒了一半,架上的器物书籍具散落在一地木屑之中。
阮四时怒极而去。
08.
赵雁声把书从木屑里一本本拣出来。
苏同生到的时候,天已全黑,屋里却没有点灯。
苏同生道。
“怎么不点灯?”
他知道赵雁声坐在书案边的椅子上,却没有答他。
他又道。
“你说了什么话把你阮师兄气成那样?冲到我院子里把树都打翻了。”
过了一会儿,依旧没有声音。
他知道赵雁声在笑。
他也笑。
他道。
“我不像他那么笨,我只问你一句话。”
他说。
“他们家二十一,你是不是喜欢他?”
黑暗里,赵雁声笑出声。
他说。
“是啊……”
屋外传来花盆被踏翻的声音,苏同生却似并不惊异,点点头寻了张椅子坐下来。
“当年你说他太小,只是错将淫事当作情事,如今他十九了,你仍旧不信他?你到底在怕什么?”
风吹着门前的叶子哗啦啦的响。
“我要的不是一朝风月,我要的是一生一世。”
赵雁声握起一拳木屑。
“师兄,我有没有和你说过那以后的事?”
他说的“那”通常只指那个时候。
苏同生摇头。
“难道不是师尊救了你,带你回西风楼?”
“是。”
赵雁声很是轻松。
“但那之前,师尊带我去了勾魂滩。”
“哦。”
赵雁声道。
“那是下游的第一处险滩,江上渔者落水,总有一副残骨漂向那里。渔者的家眷见不到回来的人,便去那里等待,多少等来些东西,带回家收殓。”
他说,“我没有等到他。”
他笑了,苏同生也笑了。
“原来你是疑他没有死?”
赵雁声摇头。
“我知道他已经死了。”
苏同生不说话,赵雁声又接着说。
“他性格霸道无耻,但凡有一丝生的希望,总会拖我在身边。只有注定死了,才会一个人逃出去。”
他抬头。
“师兄,他为何不死在我身边?”
苏同生恩了一声,“怕你伤心?”
赵雁声微微笑。
“临死都要告诉我实情的人,不怕我伤心。”
他道。
“他是怕我不伤心。”
“什么?”
阮四时以为听错了。这对师兄弟唧唧歪歪的让他出火!
赵雁声声音放低。
“他怕我不伤心,忘了他……”
声音如石下的细沙。
冬夜幽静。阮四时站在门口,见他右手仍搭在几上,手中的木屑却已磨的很细,轻飘飘烟一样由指缝里漏出来。
阮四时张口结舌。哪有人会这样对自己的爱人!胡说八道!
苏同生却只道。
“你是几时起这样想的?”
赵雁声想了想。
“就在快忘了他的时候。”
阮四时又没忍住。
“什么!!”
赵雁声道。
“我回去岭南,那些佃户当作他回来了,见我年纪不对,便认我做少主人。园子里很多落花,我竟能住在他的房子里,听他的佃农罗嗦农事。”
他说。
“我本以为我绝不会回去。那里是他长大的地方。园子里有他栽的花,一砖一石都是他踩过。书房里全是他从各地搜来的奇书,那些秘籍,还有已经失传的诗文集子。上面总有他画下的记号。还有他的卧房,和他后来布置在楚江的一模一样。”
他喃喃自语。
“我怎么会回去那个地方,我怎么忍心看那些东西?看他还欢快的时候,或被人算计的时候,后来苦熬逼毒,密室里干掉的血,还干净的滴在地上。”
他说。
“可是我去了,想看看也好,然后看见那些东西,竟也觉得很好。”
他看向苏同生。
苏同生摇头。
“你并没有忘记他。”
赵雁声道。
“可是我已不再记得他。”
他悠然道。
“那种痛,我忘了好久了。”
阮四时已跨进门内,赵雁声正抬起头,目光穿过屋中的暗影落在枝稍上。梧桐的枝杈曲折屈张,在风中凛然不动。
“等我再想起来,竟是再见到谢琅官。”
他很疑惑。
“只是几年的时间,我走过去触到他,竟觉得是鲜活的。我本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每日看看书,回家收些田租,打扫庭院,将陈家的踪迹再藏的好一点。可一触到他温热的身体,心中竟痛起来。好象什么伤口裂开了。”
他思索着。
“我本以为他离开便好,可只要再见到,这种感触便更深。我想带他走,他吃我做的饭,穿我选的衣,整日与我一起,天一黑即欢爱,他在我身下流泪,辗转呻吟。每日每日,我醒来再不会宛如一梦,他必在我怀中。他的心,他的身,只能记住我一个人的名字,他无论何时,都只能叫赵雁声。
“可这是什么?
“他也是堂堂男子,凭什么必要被我囚禁,为我左右?他凭什么必要受我辖制,由着我日夜在他身旁,强他一个一生一世?”
苏同生叹气。
“你这难道不是喜欢他?”
“师兄,这才是最寒心的事。”
赵雁声笑。
“他竟早料到了。他早知道我会忘记他,他早知道所谓情爱不过幻影,记忆终将破灭。他早知道思念抵不过还活着的人,我却真的抵不过,把他忘了。”
苏同生眉头皱紧。
“雁声,你想的太多……我就从来不想,你阮师兄当年对我一见即衷情,是不是为了谢玲官。”
“同生!”
苏同生道。
“你的私事,我不能再管,只是你这一走,这段情缘便会断绝。你想清楚,多年前你已错过一个人,如今自己再要抛下一人,再不是上天的过失。”
09.
周平也在听。人走后,他进去书房,赵雁声还是坐在坏掉的木架旁,一手撑着头。
周平说,“你明明是喜欢他。”
赵雁声说,“那又怎么样,终于有一天会忘记,那时候谁又是谁?”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赵雁声嘴角弯了弯。
“周平,你是不是喜欢我?”
周平身躯摇了摇。
“原来你早知道……”
赵雁声摇头。
“我不知道。”
周平立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抱住他。
“我这样抱着你,你觉得怎么样?”
赵雁声被他枯瘦的手臂搂住,只像两支木柴靠在肩上。风从当中流过,安宁的像从前坐在桃树下,一边的柳叶拂在肩头。
周平道。
“如果是谢琅官抱着你,你觉得怎么样?”
赵雁声想了一下。那个人看自己的眼里只有怨恨,自己看他只有悲哀。
“雁声,对自己好一点,他是真正爱恋你,你为什么不可以相信他?”
赵雁声固执。
“等他过了第七重,就会如梦初醒。”
周平抵在他肩头。
两个人在黑暗里相拥,如很久以前的雨夜,或是不久以前的那一天。
“你身上的伤,是不是他?”
赵雁声还是问。
“这些并不全是旧伤,静日宫除了他还有谁能伤了他的近侍?”
周平沉默一会儿。
“你难道以为他对你也会像伤我时那样,只是一时之激?”
他说。
“芳菲尽,是使人知道自己心意的毒。”
他说了这一句,却像难以忍耐一样,还是将剩下的话咽进喉咙里。
终于放开他。赵雁声盯着他的眼睛看,周平的眼珠是有些浅的茶色,这两日浓重的痛苦使它们浑浊,此刻却像重逢时那样。
“那你的心意呢?”
赵雁声问。
周平答,“我已经死了。”
赵雁声又笑了。
只有他懂得这句话。
只有周平在那么多年后与他重遇,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与他灵犀相通。
“你都喜欢我什么地方?”
赵雁声忽然轻松起来。他开着玩笑,摸自己的脸。
周平却叹。
“你现在要我说,我可说不出来了。”
赵雁声的身形已和往日完全不同,只有眼睛的形状还像当年。
他记忆里黑白分明的眼睛,寂寞的气息,已经变了另一种样子。他所经历的已经远远超越他们共同拥有的回忆。
但是即使这样,两个人只要挨着,竟马上又像回到从前。
“雁声,我可不可以亲亲你?”
赵雁声“吓”的一声。
周平不好意思。
“我以前就想亲亲你……”
“……来吧!”
好大方啊……
周平迟疑的亲在他肩上。
赵雁声笑,又有点想哭。
“你亲那种地方干嘛?你以前就想亲这种地方?”
周平不好意思。
赵雁声遮住泪光。
周平慢慢亲在脖子上。
这样的姿态,丝毫看不出他受过多少创伤,曾经有过多少矛盾着徘徊在生与死的岁月中。他好像初次做这些事,显得犹疑又凝重。
赵雁声怀抱住他,与他亲吻。
周平的身体都在发抖。
他竭力与他吻着,沉重的令赵雁声难以回应。
周平也感觉到了,他脸上不知是羞惭还是情欲,热热的熨在赵雁声脸上。
“对不起,雁声……”
赵雁声骂。
“你究竟还做不做?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他把周平又搂紧一点,周平不好意思的呵呵笑,把头埋在他胸前。
“雁声……”
周平只轻轻重复着这个名字,多少年了,他每夜睡在他身边的时候,想做的事,在和别人做的时候,想着他……,现在终于可以做,却都回不去了。
“雁声……”
“好了……”
番外:良宵
之一,
天山静日宫,琼华殿。
“萍生,你看。”
谢琅官向一旁一个苍白消瘦的男子扬了扬手上的白绢。
“十月初七,他已经回南宫了。”
谢琅官漆黑的双目笑的有些张扬,绮丽的眉扬起来,生动异常。
“才十天,除却路上的时间,他只在那宅子里呆了十天呢。”
谢琅官支着面颊微微笑。
“都给我料中了吧,这个人。”
周平没有说话,他知道他不用说话,这个二十一师叔让他坐在这里,只是要说给一个人听。
“萍生……”
谢琅官撒娇的走过去抱住他。
“你知道为什么我问师兄要了你吗?”
他抱着他轻轻的摇晃。
“就是因为你不说话……”
他挑开周平的衣衫,吻在那些狰狞交错的红痕和青印上。
“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很安静。”
他笑。
“就是要这个样子……”
他拿指甲轻轻划着那玉石一样麻木的皮肤。
“我知道顾除夏都是跟师兄怎么编排我的……”
他拥住周平,压在他耳边学那位药堂总管的语气。
“二十一师叔天纵奇才,三年已窥至西风决第七重门径,然心魔丛生,真气躁动,若再一意孤行不加收敛,终将成为伤在这一神功下的又一人……”
谢琅官轻笑。
“什么心魔丛生……他当我不知道……”
周平感到他指下加力,闷哼一声。
“他无非是想说,我被赵雁声迷昏头了。”
谢琅官亲他的眉头。
“萍生你是知道的是不是?我只是想看着他怎么死……”
他喃喃道。
“我只不过要看他怎么把自己困死在自己设下的牢狱之中……”
他磨蹭着周平的鬓边。
“……父子逆伦,真是什么痴情种子?不过是再无可信之人罢了。”
谢琅官微微笑。
“他只是在绝望。”
他说。
“愚蠢的人。”
之二,
“十七,朱蠛是个什么样的人?”
又是圆月,谢琅官召了周平相陪。
他曾经多次问过,那个死在芳菲尽之下的崇清王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师侄都只是沉默。
但这次他却答。
“是可怜人……”
琅官笑。
“听说他折磨的你生不如死?你的妻子也因此身亡……你仍觉得他可怜?”
身下的眼珠依然波澜不惊。
琅官想念起他刚来的时候,文雅清秀,恐惧绝望。
他失望的看着现在这双茶色的眼珠依旧剔透脆弱,却已无动于衷。
他说,“他只是困于自己的幻境中,和弟子一样。”
琅官趣味的看着他,他叫他的名字,“萍生。”
他问,“是怎样的幻境呢?”
周平微笑。
“和师叔也一样……”
琅官大笑。
他捏断了他的臂骨,周平疼痛的落下汗珠。
琅官一一舔去,又吻到他突出的断骨上。
“萍生今天和别时有些不同……是喜欢这样的天气么……”
他将他的躯体翻折过来。
“那就好好尽兴……莫要负了这圆月良宵……”
之三,
谢琅官只是去看一个梦境。
那夜夜入到他梦里,折磨他无法入睡,使他久久无法突破第七重的梦魇,杀了他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