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血缘
万籁俱寂的午夜时分,正阁中却不断传出流水的潺潺清响。
牧阿苏拧干浸湿温水的锦帕,卷在几根手指间轻轻替躺在床上沉睡的旭唯擦拭额头陆续渗泌的冷汗。
梦见什么了吗?旭唯痛苦紧皱的睡脸像似昭示梦境中的他正遭遇到无端惊恐的画面,扭曲的五官有着越发加重的趋势。
非常不安的继续给他檫掉争相涌出的汗渍,牧阿苏紧抿唇很是气恼又饱含怜悯望着那张此时几多可怜无助的脸,仿佛平
日言行可憎又目中无人的家伙瞬间小了几岁,怎么看怎么像当娘的在照顾不让人省心的儿子!超乎常理的思绪令牧阿苏
十分想掐死身旁正睡得不安稳的男人,迁怒嫌疑太显着:他明确旭唯并非自己儿子,也非自己的兄弟姐妹,对方是……
牧阿苏立即阻断过于深层的设想,并甩甩脑袋将它们完全摆脱。再次搓洗了粘满汗的锦帕,手执它向旭唯汗液泛滥的颈
脖伸去……
拿着锦帕的手突然被捏握住,微微吃惊之余牧阿苏发现旭唯缓缓睁大的黑眼睛专心致志地直视他,牢牢胶凝于他的脸,
细腻而缓慢的厮摩——
“……夕焰……”
!!牧阿苏不禁颤抖了下身体。原因格外简单,他也认识一个名叫‘夕焰’的人!一个在他梦境里时隐时现的英挺男子
,现实之外只存活于他的梦中!
为什么太子会喊出这名字?他认识‘夕焰’?
其实牧阿苏不知道两人第一次亲密欢爱时旭唯便已经喊过这唐突的名讳,恰处于失神状态下的他没注意罢了。
旭唯拉紧他,满眼迷惘中携着无名眷恋:“……夕焰,对不起。”
一贯盛气高傲的太子竟如此低声柔语跟谁说抱歉,牧阿苏纵使想象力丰富也从未浪费精神幻想过。追思每次梦遇‘夕焰
’,他都与另外个文士在一起,渐渐变成他独自出现还让自己看见水镜中的旭唯……尽管不挨边际,可牧阿苏难以否决
某种和‘夕焰’熟悉的感触!感触的来源迥异于记忆里与其相处过二十多年的家人,属于极度微妙的牵引!
双胞胎?不,比双胞胎更加的融合。
牧阿苏认真的俯望假似清明实则神智懵懂的旭唯,沉声道“我不是夕焰”即要抽回自己遭桎梏的手。
缩几下都挣脱不了,牧阿苏无奈地吁口气,面无表情的俯视固执紧抓住他不肯松懈的家伙:“我不叫夕焰,你赶快放手
,我要把水拿去倒掉。”
“……别走,我好困……”说话时,太子的眼皮开始打皱了,努力支撑两眼大张但几秒后又搭耸下来。
“困就好好睡,你拉我干嘛?你……”声音断在这里,因为再说多少也没人听:旭唯睡着了。恬静安详的模样与方才痛
苦的扭曲无丝毫贴合,呼吸渐渐趋于平稳,看来能好好入睡了。
继续收撤手,谁知依然被对方牢牢箍着。使太大力挣脱大概会连带这家伙醒过来,牧阿苏这般考虑一会儿终于放弃当下
收回手的念头。
人真的有多面性。今日颜文姬跳下城楼的事就如同根刺划拉着牧阿苏的心,不见血却常常感受锥疼难受的心情:倘若太
子能少纳姬嫔多许专情,这些女人根本不会情伤致死!牧阿苏察觉旭唯对她们的死相当在意,就算嘴上如何说厌烦她们
在对方死的时候仍旧会悲痛吧!最起码在他看来是这样。
尽量忽略旭唯刚刚叫‘夕焰’时的陌生温柔,牧阿苏犹豫地瞧了瞧旭唯紧握住他的手,片刻后轻拉贴靠在自己平坦结实
的腹部上——
无论旭唯知道与否亦或者他厌恶,这里所孕育的生命始终与他有切不断的血缘羁绊!
至少……当这个人无力谩骂厌憎的时候让他感受下命脉的流传。
……
几天后,牧昭罗到正阁请安,才踏进大门就惊见牧阿苏给两个小孩喂食的情景。
“姐姐,”眼盯孩子们并走朝围桌坐好的三人,疑惑道:“这是?”
“太子让他们先到我这里住,乳娘刚把人送来。唉,吃相很差啊!”天性使然,小娃娃吃东西虽糊弄,可贵为皇子怎么
也该爱干净吧!问他们为什么不小心点,二子异口同声说:我们一直这样吃东西,脏了她会给我们擦。
‘她’?应是指颜文姬。不管她多坏,对待两个非亲生的孩子那种用心尽力的慈母作风却有目共睹。听带人来的乳娘说
性格倔强小东西们从来不哭的,但在别人告诉他们颜文姬从今以后不能陪他们时,瞬间红了眼眶,薄雾蒙上又大又圆的
乌亮童眼……
太子最近连番受打击,貌似不放心再将儿子交予其他侧室照料抚养,没问牧阿苏的意思就直接派人送他们到正阁,住处
也很快打理妥当。
“要擦擦!”
神游中的牧阿苏耳闻稚嫩童声并感觉衣袖被什么拽住,回神一瞧,孩子们皱着淡淡的眉毛齐齐指着自己粘糊着残渣的小
嘴巴意示看不懂行情的牧阿苏快替他们弄干净。
把绢帕一人一张丢至他们身前,牧阿苏危险地眯起眼睛:“现在起你们要自己擦嘴,反正我不会帮你们的!喜欢懒惰不
动手,脏死了也没关系。
“嗯?”小东西甚不高兴地嘟高嘴,抗议的死瞪戴着面纱的高壮‘女人’:这‘女人’是个坏蛋!欺负人不给擦嘴还要他
们脏死!
“你们晓得手长来做什么的吗?是做事的。”牧阿苏嬉皮笑脸看向二子,手痒的同时大掌伸去拧捏孩子小小圆圆的嫩白
脸蛋,“连擦干净嘴巴都不会长大就跟你们爹一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呢!不勤劳会长不高的,想要永远当矮子还是变像
我样高大?”
“哼!你才不高!”对症下药的教育语言重重刺激小孩子的幼稚心灵,双方拿起摆在桌上的绢帕纷纷扭开头背向牧阿苏
,努力使劲地抹着粉红的嫩唇。
计谋得逞的牧阿苏咧嘴一乐,怜爱的刨弄小孩的后脑勺。
“嘻嘻……”默言看了很久,牧昭罗发出真挚的笑意,“姐姐,你整治娃娃的功力不减当年耶!”
“肯定的!连你我都应付得了,这些小家伙怎么上得了台面。”夸或贬牧阿苏都不在乎,承认他厉害才重要。
“哦,姐姐你暗指我小时候更不容易照顾咯?”
“本来嘛!八、九岁的你随随便便就可以拖着小池跑几条街,后面……女大十八变,大家闺秀风范倒培养得挺好。呵呵
呵……我的功劳。”
“笑得好难听。”牧昭罗故装娇嗔品评亲人夸张的笑法,不经意目光移到两个孩子脸上……顿时心猛烈地跳起来:两张
小脸近乎迷茫,两双眼睛纯真无邪的仰望着她,清澈无尘的黑瞳投映着刹那变得慌乱的她!
仿若在指责!
一下子撇开头,牧昭罗感觉呼吸些微急促。
“昭罗,你也坐啊!别站着。”牧阿苏手臂伸过准备拉她坐下休息。
“好。”坐下后牧昭罗尽量把视线从孩子身上移开,岔着话题:“殿下要姐姐照顾孩子,那么皇上让你出征的时候怎么
办?”
“简单啊!交给你照顾。”回想妹妹失去的孩子,牧阿苏既难过又伤感,“我相信昭罗你一定是位好母亲,不比谁差!
”
“……是吧。”牧阿苏的一句话令她不敢与对方四目交接,掩饰的不安里多数为羞愧和压抑:“放心好了,姐姐出征时
我会好好照顾他们。”
“昭罗……”
“其实我有个想法。朝中拥护太子的很少为何不多扶植些有用的人才?爹年纪渐老,日后太子登基只靠姐姐你一人帮辅
他唯恐困难繁重。”
牧昭罗在将军府很多时候会听他们讨论国事,而身为小女子的她常被老爹灌输不少政治思想,所以她突然这么说话牧阿
苏未感奇怪。“我考虑过,不过合适的人一直没找到。”
“你说过二皇子的近卫不错,干脆把他算上?”摆谈着,她试探性带出了荆棘。
“荆棘?他是挺好,但他作为二皇子的人,莫非我跑去挖角?”况且,像泰临般不受宠的皇子难得身旁有如此忠良的存
在,他怎么好意思给对方把人撬走!
“有什么关系呢?退一步讲,姐姐你可在为前凉社稷着想让国祚千秋万代。皇上传位给太子殿下,江山都是他的,何况
区区一个人?未来姐姐你要抵御数个国家的外敌,不必在意太多。”
小妹的劝说很具道理,牧阿苏琢磨了会儿:“先暂时搁置吧!这些事言之尚早。”
“嗯。”牧昭罗应承一声,继而唇边荡开了甜甜的笑……
回正阁的途中,牧昭罗步履迟缓几度回首。
她搞不清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不过坚定目标后便无法更改,能做的只有静待直至功成之日。譬如脚底的路,蜿蜒崎岖
亦要一步步踏下足迹……
杏眸远眺,行速逐渐快捷,走过之处余留青纱撒下的淡漠残香……
第四十六章:偏移
在母亲的宫殿中,泰临神态漠然如雕刻,毫不扭动地站杵原地任由别人摆布。
心如镜面,无波无涟漪。
三十多岁的美妇举手投足依旧洋溢详如少女似的青春娇艳,无零星半点的突兀怪异;白皙纤长的玉指繁忙在他身上理料
很久,最终拉正衣襟方算完毕。
“泰临,你性格沉闷不像其他皇子公主庄注自身仪表。今日乃你父王寿辰,你都不好好梳妆打整。哎,又麻烦母妃给你
费心!”弯起食指轻轻刮下泰临的鼻梁,雅妃甜美地笑道。
梳妆打整?以为他是女人吗?泰临心底冷哼着,表面亦平静无碍,对待母亲的态度没有积极只有缄默的听话顺从。好在
雅妃从不逼他做迫及底限的行径,隐忍怨怼让她自我满足高兴愉悦也省得挠心烦扰。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雅妃手捧住儿子的下颚,饱含慈爱的凝视:“我的泰临不输谁啊!华服着身同样是英俊少年。
母妃亲自缝制的新衣你可喜欢?”
旁人观来母慈子孝的美景在当事者内心早已变调不具原形:慈爱对泰临而言充其量只是雅妃的突发兴致,哪怕她对孩子
一向绝离打骂温柔相对并无能代表她有资格称为好娘。自己究竟是什么他定位得很确切很残酷:必然且无用的产物。
还说‘我的泰临不输谁’,明摆就输给了太多人。在皇城中任何人包括养马打扫的奴仆全晓得二皇子不受圣宠的事实,
谁都心了肚明为何唤作母妃的女人却好像丁点不知情的模样,到底是心思单纯的还是伪装无知?泰临自知面貌差强人意
,不若其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出众,就连名义上的皇兄旭唯也每每忽视平凡的他恍如透明!
父王更是……
泰临冷眼旁观用心给他检查新制美衣尚有哪不妥的雅妃:想他脸孔普通身材瘦小与皇族血脉还真差异甚大,这女人素爱
招蜂引蝶,指不定他就是对方与身份来历不详的野男人苟合所生的虚假龙裔;而文王悉数掌握于心,为保皇室颜面只好
隐藏,对自己的寒冷态度也解释通畅了。
额……腰带给狠狠拉了下,泰临被强迫回神。
“傻泰临!乱想些什么无聊东西?都没好好看母妃做的衣服!”皱拧眉头,雅妃嗔怪的瞪眼走神的儿子,“你总这么迷
迷糊糊的飘忽还绷着脸,难怪不得你父王的欢心!”轻轻楸起泰临的双颊,“别太孤僻了,经常笑笑嘛!”
如果泰临之前还有对她恶毒的猜想存在微渺的歉疚,那此刻连这微渺的歉疚也烟消云散:孤僻是不得恩宠的原因?应该
是不得恩宠才孤僻吧!
没有反驳的实际意义,泰临正面母亲目光飘至远处,努力拉扯嘴角露出僵硬的笑容:“儿臣明白了。”
“我的泰临最听话了。”雅妃欢喜抱抱他,便拉起他往殿外走去。
木然跟随着母妃轻快的莲步,他心中已然一片空白……
半路上碰巧遇到太子的人马,被雅妃紧拽不放的泰临瞟眼来者的队伍就厌恼地偏转头,本无情态的脸色又沉寂几分。
反观雅妃倒热络的迎上前去:“真巧啊!太子你们也蛮早的。”
即便不齿这个浪荡愚蠢的女人,旭唯都得维持场面上的礼仪:“见过雅妃娘娘。父王的寿辰宴席儿臣自当早于任何人到
。”礼貌的话语确实十分受听但更令人叹赏的依旧是身着王储锦服头顶白玉镶金冠的太子本身!清冷不失威信的气质与
出尘的清俊外貌……翩翩少年郎啊!
雅妃想着又暗自偷瞧泰临,心忖这孩子如能长得再好看些就和他的太子哥哥同样完美了吧!哎……叹了口气她竟忘记不
久前才高兴的说过‘我的泰临不输谁’这般言论,开始埋怨起儿子差强人意的容貌。
雅妃的小动作很自然落进泰临眼里:顿露嫌弃的真神情令他毫无点滴的悲哀,都习惯了何苦自怜自哀呢?美人或丑人最
终都将盖棺入土,下地之日管它相貌好恶与否终究化成腐臭皮囊,残破白骨!
雅妃不清楚儿子的心思,好奇地看看旭唯他们又问:“太子,你的正妃呢?她怎么没和你一块?”太子的队伍中有牧昭
罗跟西苑排得上号的两三位姬嫔,以及一众禁卫……把人过滤个遍也未见太子正妃的踪影。
“她身染恶疾四体难动,必须好生休养。毕竟算不上光彩事,儿臣已暗自向父王禀明。”谎话连篇的变相诅咒畅快出自
旭唯之口,平淡闲聊的样子好像生病的人与他无所关联。
泰临最恨的就是旭唯这种无谓轻蔑,莫非天生脸丑命也没价值?只会注重皮相的家伙往往下场很惨!商纣周幽谁不凄凉
收场……但旭唯爱美人并不认真对待,或许祸不至于像古人前辈那般可悲。
眼望母亲雅妃继续兴致盎然的讨论太子妃牧阿苏的病状,泰临咬紧牙骨焦躁的挪开脚步,大有撇下他们直接走人的趋势
。
跟泰临类似不爽的还有一人——禁卫头领‘苏木’!
他娘的!阿斗太过分了。自己就站在后面居然还咒他恶疾缠身全身瘫痪?真当他卧床养病?好啊!他现在就回去躺着挺
尸,混蛋阿斗的周全扔给这家伙自己保驾!
牧阿苏气啊!干嘛混账太子不能消停下?不张嘴还好一张嘴就伤人!
郁卒归郁卒,现实不允许心底的愤慨表露。尔后,牧阿苏怏怏的尾随一群好像和睦家人的皇室步向皇帝设宴的皇宫正殿
。
旭唯即使不喜与雅妃讲话也尽量维系为尊者的风度,太子的姬嫔们在旁侧缄默微笑不发一声,禁卫和宫女也都低垂脑袋
认真走自己的路……除却泰临。
耳闻雅妃用甜润的嗓音说出与年龄毫不相符仿佛乔装稚嫩的话,而旭唯有句没句的应搭时……泰临只觉数十只老鼠在反
复抓挠他那颗闷躁的心,有种濒临崩溃边缘的无形压力在逐渐袭击他!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