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亿苦笑:“谁与你定情了,休得胡言。”
“那日你在酒楼,邀我和你回家的……后来,我们在城隍庙,你说过即是死了,也会念我,这还不算缘定今生么?”英姿佯装委屈。
千亿心中感念他至今仍记得自己每一句话,同时又笑他拿儿时戏言当真,正有一丝动心,那人却又没了正型:“公子,你若是不要我了,我便吊死在你家门前歪脖树上,即便做了孤魂野鬼,也定要日日夜夜扰你安宁……”
“你快去吧,”千亿打断他:“门前都是竹子,我倒想看看你如何才能上吊。”
英姿语塞,心中暗自怨自己还是书读的少,想不出个法子继续戏他。
千亿望了望厢房,叮嘱道:“英姿,他伤势初愈,你万不可像对我这般对他说话,以防得罪了人家。”
“他比你脸皮厚多了。”英姿反驳。
千亿蹙眉训斥道:“你懂什么!”
“我不懂,难道你就懂他?他是武林中人,没有你想的那般脆弱。”英姿解释道。
“你啊……”千亿叹道:“你当他是和你这般的鲁莽之辈么?方才他一番刻薄言论,你可听明白了?”
英姿摇头。
“他称自己为险恶小人,说你发得善心,那便是不由自主的感慨,为何你知他身份还要救他……”千亿垂眸,又道:“我第一次观他面相,虽是上了妆的,那双眼却掩饰不住的噙着一抹水光,你可知,这双眼噙泪之人,必是多愁善感。”
英姿闻言动心,觉千亿不无道理,可若说百枝门主会倾慕梅山鹰隼,这是怎么都说不通的事,笑道:“千亿,你快赶上相面先生了。”
千亿无奈的白了他一眼:“你真乃一粗人也。”
英姿不理责骂,收敛笑容,问道:“千亿,如果说真的在这世上,还有他人会爱我的话,你当如何?”
千亿眉梢一挑:“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英姿瞬间失落,想听他实言相告又怕那话太过决绝,犹豫着答道:“还是……说假的罢。”
“那我会娶妻生子,安自营生。”千亿道。
英姿一愣,心中激动不可言喻,上前一步再次拥住那人,这一次,那人没有抽身逃走。
23.斩首之计
接下来几日,小筑中安好无事,英姿依旧遵循着得寸进尺的原则时时粘着千亿,而六弦儿也在慢慢恢复。
一日,英姿千亿两人下得山去,来到苏州城布坊购置了几件合身衣服,天色渐暗,千亿便准备回山,而英姿却想着和他夜游街市,经过一番胡搅蛮缠,终于争得了千亿同意,二人去往码头,欲买舟下江。
然而,抵达码头后,英姿才发现,泊栏之内,竟无一只游船,就连平日里载客过江的小舟都没有。英姿暗暗在心中把苏州所有船夫以及玉皇大帝和龙王爷都骂了个遍,却不料正在此时,天上轰鸣一响,紧接着,大小水珠儿应声而落。
英姿连忙展袖遮于千亿头上,把那小人儿向自己怀中拥了拥,又左顾右盼寻找起能避雨的场子。
积云汇聚,天色只在弹指间即灰暗下来,闪电如靛蓝冰锥,穿过云层,楔入江面浓重氤氲之中。英姿观天即知此非阵雨,开始担忧袖下小人儿会被淋湿。
不待一盏茶功夫,江面雨雾里,朦胧可见一叶孤舟驶了过来,英姿连忙招手呐喊,那船夫闻声,便摇桨靠岸,吆喝两人上船。
护着千亿跃上甲板,英姿才见那船夫是名高大的汉子,赤膊持着重木船桨,英姿笑着答谢了他,又问:“大哥为何持着如此重桨,行这般小舟?”
那船夫嘿嘿一笑:“练膀子力气呗。”
英姿佩服的一拱手,转身和千亿前后入至矮棚,奈于船舱狭小,英姿让草铺于他落座,自己缩着身子坐在地板上。待两人都妥当,千亿方望眼于棚外江面,英姿则打量起对面坐着的一位年轻男子。
那人并未有多英气,却长了一张不同凡响的面容,只见他下颚如刀削,细眉清目,眉梢高挑入鬓,目光淡漠如霜,鼻梁虽高,窄似笔杆。而身上那价值不菲的蚕丝衣,过于松垮的挂于他肩上,胸膛锁骨皆暴露出来,微微发棕的肤色给素衣衬着,犹如赭缎搭白绸。
英姿当即好奇,心道这人面相不凡,定非常人。
千亿向外望了半晌,瞧着江面随天色渐暗波光隐去,细浪逐层升高,天亦连水成一江,叹道:“风掀层浪生天际为逐孤舟伴君来。”
千亿是以浪自喻,英姿闻此诗句大为欣喜,就欲去捉他的手。而这时,对面的公子轻咳一声,咏道:“天若晓浪追我意,何故不遣东风送?”听着,声音略显嘶哑,似是好久不说话了。
千亿笑说:“毋需谴风不谙情,君知浪意自逆行。”
白衣公子启目看向千亿,目光颇显落寞:“唯忧舟浪两相克,一朝缘聚浪即破。”
英姿在旁听两人之乎者也的对句,自己插不上嘴,生出几分郁闷,径自行到甲板上淋雨望江。
千亿亦起身追至船头,栖身棚檐下,这时听英姿与那船夫聊起天来:“大哥,为何今日江上无船?”
那汉子回道:“水滩出了大事,许多行渡江买卖的都去追究那劳什子事故了,我今日也是应了那公子的约,才冒雨载他。”
“哦?”英姿眼珠一转:“是何等大事这般劳众?”
那船夫侧目:“兄弟竟不知?这些天吴淞江上下都闹翻了,说要找个叫什么“鹰”的!”
英姿千亿皆是一愣,英姿拐弯抹角问道:“什么人物值得如此劳众?如是犯了案,何不报官府追究?”
“兄弟,你一看就不是江湖之人……”那船夫颇有些踌躇,想了想方答道:“那你可知长江水帮么?”
千亿抢先道:“听我兄长提起过,说是很大一个经营船渔业的组织。”
“还是这位兄弟广识……”船夫一笑,回身对上千亿:“水帮大当家的傅烨,你可听过这名号?”
千亿自然不知,但看船夫还有下文,答道:“当然,那是江南人人皆知的人物。”
船夫似是满意了,才半蹲于千亿身边,附耳说道:“傅烨……死了!”
千亿心中一紧,强压着自己不安的情绪,佯装惊讶的“哦”了一声。
那船夫又道:“四月十五大仓浦口,水帮召会上,那个什么“鹰”的小子闯寨,杀了百余人……当时在场的水帮人众,几乎无人生还!还有个叫什么绡姐儿的妓女,和他里应外合。”
千亿顾做怀疑状:“以一抵百?世上怎可能有那般厉害人物?”
那船夫一拍大腿,声音高了起来:“小兄弟,你不是江湖中人,不知江湖水深潜龙藏蛟,实际上,那厮还不算最厉害的,这水帮也并非无有强人,二当家的潘大海就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千亿听他跟说书似的,问道:“那他也死了?”
“厄……”那船夫犹豫道:“他若是死了,这帮做渡江买卖的弟兄们,也不必追究这事了……哎!”
言罢,船夫走回甲板继续摇起了重桨,再说英姿,方才千亿探得的一席话他全听见了,回忆起那日自己的确杀了水帮不少人,只是……不过二十余位,而听人言道,那日死了有数百,还有那傅烨与他当日并未谋面,如何死了也要怪到他头上?
事中有事,英姿想了想,便对那船夫道,下个码头靠岸,我二人欲下船了。
二人下船之际,千亿转身看那白衣公子仍毫无变化的坐在舱内,知他心中有事,于是留言道:“若能博舟一面缘,浪纵粉身亦无悔,待到他朝风袭水,愿再送君走一程。
“纵然粉身亦无悔么?”白衣公子昵念着,待缓过神儿来望向码头,才见那两人身影渐远,终消失在氤氲袭绕的灯火阑珊处。
英姿千亿回到小筑,已是打更之时,各自回房歇息了一晚,翌日,两人又与六弦儿议论起昨日江上打探来的情报。
英姿把船夫所言只字不漏的讲述给六弦儿,他亦是吃惊无比,但闻及傅烨已死,即道:“恶人恶报,上天有眼。只是他非死于我手,遗憾了。”
英姿一愣:“你未杀他,那又是谁杀了他?”
六弦儿蹙眉,心有余悸的想了片刻,方道:“那恶贼潘大海本是想派我行刺傅烨,谁知……我行刺不成,反遭他凌辱,而当时使我不得反抗的,也是那潘大海,他封我手脚数十处大穴……”
话说不下去,千亿英姿却都听明白了,一时各自沉默。
“六弦儿,你莫再想这事。”半晌,英姿一拍桌子:“我梅山中人何惧围堵?明日,我便去那总寨剿了那般匹夫,取了潘大海首级!”
六弦儿不言,千亿心中灵光一现,抬头问道:“英姿,你那梅山是什么地方,可还有别人?”
英姿点头,说起梅山,颇有些自豪:“还有两位师兄弟,皆是一流高手。”
“可与你相好么?”千亿又问。
英姿答道:“情同手足,千亿,你问这做什么?”
千亿不答,只让英姿把梅山中人事皆讲述出来,而后沉默思考,才道:“英姿,你不可鲁莽私自行事,你当那潘大海是傻子么?如你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去骚扰水帮,他们定严加防备,纵你是吕布再生,也难逃他千人围堵。”
英姿冷笑一声:“我梅山人,纵横江湖,从不忌惮匹夫蛮力。”
千亿反驳道:“以水帮势力搜城,不出五日,定会涉及此处,我知你不想留下,是怕给我招惹麻烦……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逃了一遭,你可回得梅山,那六弦儿该当如何?”
英姿当即蹙眉。
千亿轻挑眉梢:“我有一法,可保今后水帮人众再不滋事于你二人。”
英姿六弦儿一惊,又问是何妙计。
千亿遂道:“自古帝王将相猝死,皆由子嗣属下欲谋其位导致,潘大海未死,那定然是他图谋霸权,杀了傅烨,只是……陷害于你二人身上,再买通手下造谣惑众。那么……”说着,千亿看向两人。
英姿六弦儿示意他无需顾忌,有话直说。
“那么,现如今知晓此事真相的,除了他的帮凶,就剩下你二人,他也定会到此搜捕你二人。所以这些天,你们必须栖身于小筑,不得再出门去。若有来人,能躲则躲,躲不了,便要截了风声。”千亿叮嘱。
“水帮势重,人广,此事潘大海做的虽然严密,也非无有遗漏,但凡江山换主,皇位转移,皆会朝野内外争议不绝,他水帮之中,现今也定是混乱不堪的,而我三人,与其做瓮中之鳖,不如下得着反棋,直取敌首,只要潘大海一死,那水帮必纷乱再起,无暇顾及你等了。”
英姿遂问:“不知这招反棋要如何下得?”
“你修书一封谴信使送往梅山,调一人前来。自梅山到江南,需十日脚程方可抵达,现下潘大海倾尽人力捉你,你要施那缓兵之计,约他十日后决战,他定赴约,届时你不必去往,隔日,再告知于他十日后再战……如此这般来上几回,即便他有耐心,手下匹夫定会暗谴他办事不利,这个时候,你偷袭敌营,但不必与他恋战,只引他出来,而我方黄雀在后追击,你便折回,将他置于两难境地……”
“此真乃万全之策。”英姿赞道。
“此乃斩首之计,但不可真的除了贼首,你二人捉住他,莫取性命,只虏他回水寨,逼他当众说出自己图谋……”千亿一席话毕,看向英姿六弦儿二人。
“此法若可成功,六弦儿,你也再无后顾之忧了。”英姿道。
六弦儿眉头紧蹙,忧心道:“千亿公子高才,只是,我不可再留此地。”
24.夜会
千亿英姿皆疑惑,同时看向六弦儿。
六弦儿道:“两位不知,我百枝门二堂设在秦淮河畔,门中八名弟子于烟花之地做歌姬营生,而此番我受水帮陷害,必会累及她们……”
英姿连忙阻拦道:“你万不可再出谷,万一,你出去给水帮人众逮到,那……”
“鹰隼……”六弦儿打断英姿道:“我若不去,她们便要陷入和我那日一般的境地,而且是受我连累,那我岂不成了百枝门罪人。”
一时间,另二人都陷入沉默,半晌六弦儿又道:“两位不必担忧,我此番出谷,自会乔装改扮,而将消息传达之后,便会尽快回来与二位碰头。”
千亿见他决心已定,知晓阻拦无用,又叮嘱了几句,便与六弦儿打理行装去了。
不知为何,英姿心中涌起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可能是由于见过六弦儿受难时的惨烈景象,他颇为担心那人再遇不测,想极力阻拦,又觉六弦儿非自危之人。
越想,英姿越是烦乱,回忆起自己曾在三月楼羞辱过六弦儿,万般自责。
月如钩,夜静谧,一潭池水映竹影。
灯烛灭,望着落地窗外,夜色洒在青石地上泛出一层凛冽冷光,英姿心中渐渐涌出一阵莫名的凄凉,不由自主的起了身,走到院中。
厢房里的灯是熄了的,英姿对着那扇窗想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靠近,他是睡着了么?想着,轻轻一推,门应声而开。
六弦儿耳力极为敏锐,闻得响动,立即从床上弹了起来,第一眼就看到了逆光站在门前的英姿。
他很惊讶,英姿给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一时留下也不是,出去也不是,尴尬非常。
“咳……”英姿轻咳一声,回了回神儿道:“我……是问问你明日几时……启程?”
“五更……”六弦儿察觉到什么,也有些不自然了。
“好……好,那我便走了。”英姿匆忙别过目光,欲转身出门。
“哎……”六弦儿不自主的叫住了他,英姿亦再次驻步,望着他高大背影遮在门前,六弦儿思量半晌,起身移步到桌边,起了烛光道:“鹰隼,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走露了风声,更不会给你们招惹麻烦,我俏六弦儿虽出身邪门,却非卑鄙小人……也不会……恩将仇报……”
“六弦儿……”英姿打断他,借着灯光注视他的脸庞:“叫我英姿。”
六弦儿一时愣住,他方才解释的一番话,很明显这人并没去听……可叫他做什么,这有什么重要么?
相视无言,英姿单看着他,那是何其好看的一张脸,令他无言可喻,而那双看向自己的眼中噙着一抹水光……在这幽暗烛光的照映下,竟略显伤感。
“六弦儿……”英姿一时看入了神,无意的伸出手来,轻抚上六弦儿眼梢,似是想为他拭去那抹泪光。
听着他低沉动情的声音,感受那只手的轻抚,六弦儿心中一动,本能的躲开了,别过头去问道:“鹰……英姿……我一直在问你,你一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现在可以回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