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纸箱都是还没开封的宅配货物。宏一拉起透,无意间看见箱子上的寄件人一栏都写着透住在稚内的家人名字。
「……老是寄一些不需要的东西过来,真是烦死了。」
像是要回应宏一的视线,透用充满抗拒的语气说道。
「你这么说可是会遭天打雷劈哦。」
虽然宏一口头上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斥责透,但他也不是不知道透的心理。毕竟宏一也曾因为母亲透过文乃送来的东西
,而觉得郁闷。
书包掉在地板上,从书包里还滚出两罐啤酒。宏一想捡起来时,透像流浪猫一样迅速从旁边拿起酒。
宏一短暂碰触到的手指就像金属一样冰冷。时间应该已经超过十二点,透究竟坐在那里多久了?
「别好死不死挑牙齿发炎的时候喝酒,会变得更痛哦。」
「刚刚已经吃药了,没关系。」
「……难道你是配啤酒吞下去的吗?」
「是啊。」
少年若无其事地说道,令宏一叹一口气。
「下次别这么做。」
「知道啦~」
透一说完就打开新的啤酒罐。但宏一夺走啤酒,一口气喝下去,然后捏扁啤酒罐。透见状,露出有点酒醒的表情。
「医生还说自己不会喝酒……」
「我只是不喜欢喝,又没说我不会喝。」
宏一再拿起一罐啤酒,放到自己大衣的口袋里。
「就算是失恋,也不能这样任性地喝闷酒啊。」
透瞬间睁大眼睛,接着闹别扭般地紧咬着下嘴唇。
「……医生听到了吗?」
「我正要回家的时候,你们刚好在那里,所以我也没办法出去。」
「……反正你一定觉得我很可悲吧。」
「我没有这么想,反正女孩子又不是只有她一个,振作起来去找下一个吧。」
宏一心想,真亏自己说得出这么刻意又没干劲的安慰话语。果然,透闻言立即用充满怀疑的眼神仰视宏一。
「像森住医生这种人,根本不可能了解我的心情。」
「所谓像我这种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医生长得又高又帅,再加上还是做牙医师这种社会地位很高的工作,一定也很有钱,女人可以随便你挑……」
真是不象话。
「你这样只是在胡乱迁怒吧?你的女朋友被抢走,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说的也是……」
透再次紧咬嘴唇。低下头的前一瞬间,他的眼睛似乎蒙上一层眼泪。宏一不自觉地在那一瞬间感到内心一紧。
透和修司说话的时候,感觉还挺泰然自若,没想到实际上他是出乎意料地受到严重打击。
透低着头转身走进房内。几秒钟后,再次从厨房传来不晓得弄倒什么东西的剧烈声响。
「真是的……」
宏一叹一口气,脱下鞋子进入屋内。
宏一觉得很吃惊,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这么照顾他人,根本不像自己的个性。他打开暖气,把茶壶放在炉火上。隔间相同
但是家具完全不同的房间,让他有种不可思议的奇妙感觉。
透一脸醉醺醺地呆坐在地板上。宏一也因为一口气喝下啤酒的关系,觉得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膨胀。虽然体
质上是可以喝酒精饮料,但因为平常不怎么喝酒,偶尔喝一次就有点醉了。
宏一随意翻了翻厨房,泡了即溶咖啡。当他把冒着热气的杯子放到透面前的时候,透按着因为第二次跌倒而撞到的额头
,一边缓缓抬起头。
「这是咖啡。可以取暖,也能稍微解酒。」
「对不起。」
透乖巧地用双手捧起杯子,吹了吹热气。
「你明天还要上课吧?身体暖和之后快点去睡觉吧。」
「……医生要回去了吗?」
透隔着热气往上看站起身的宏一。平时精神百倍的模样隐藏在暗处,透一脸没精神的样子。宏一看到他那张稚气未脱、
十分靠不住的脸,不禁觉得他有点可怜。
宏一并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事情就觉得不甘心,也认为因为一见钟情而神魂颠倒实在很蠢,不过,或许年纪已经到二十
岁后半的人,是无法理解十五、六岁少年的内心感受吧。
「我知道你的内心受到很大的打击,可是别因为一个女孩子,就露出这种可怜的表情啊。」
宏一拍了拍透的头。
「这世上有很多人一直觉得很难过、痛苦。如果像你这种不管是家庭方面、身体健康状况,或者经济方面都很幸运的人
,还露出一脸不幸到极点的表情,可是会受到惩罚的。」
「是啊。我真的……很幸运呢。」
透轻轻笑着,低下头。
「不管是爸妈还是姐姐,他们都很疼我。」
透开始低声说起往事,话题也像醉鬼说话一样很跳跃。
「明明我一个人留在东京,会让我们家的生活费变得很吃紧,可是我一说自己想考东京的大学,他们就答应让我留在这
里。一个礼拜还会打两通电话给我,担心我吃不好、穿不暖,送很多东西过来……我真的很幸运。」
透仰望着宏一,因酒醉而有些朦胧的眼神露出胆怯的神色。
「他们这么重视我,我也很重视他们。可是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会背叛他们,都会对他们感到歉疚。」
「什么意思?」
透再次低下头。
「他们明明这么疼我、爱我,还把我养到这么大……我却喜欢上修司。」
瞬间,宏一不太了解透的意思。
透把脸埋进膝盖里,用含糊的声音继续说道。
「不只是修司。我一直……从一开始,让我心动的对象就都是同性。有远远看着就结束的人,也有像修司一样变成朋友
的人。可是,我都知道结果是什么。像这次一样,我只能咬着手指,看着对方变成女孩子的男朋友。」
宏一心想原来是这样,他终于抓到重点了。
「……只要试着去告白不就好了吗?」
但宏一说出这句话后,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很蠢。透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你是认真的吗?光是想象跟对方说了以后他会有什么反应,我就想死掉。」
「……」
「医生也觉得很恶心吧?」
「不会。」
透露出一脸不相信宏一的模样,轻轻吸一口气。
「你知道吗?我很害怕会被喜欢的对象说感觉很恶心,或是嘲笑我……同样的,我也很害怕被家人知道。在这么开朗的
家人面前,我一直配合他们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也一直很内疚自己并不普通。所以不管怎样,我都想早点和家人分开
。」
「……」
「不过,就算分开,他们还是会担心地打电话过来,还寄很多东西给我……每一次都让我觉得很歉疚,觉得自己真是肮
脏的坏人。」
喜欢别人这种应该受到祝福的事情,对透来说,却似乎常常让他受到良心的谴责。不但无法说出自己的心意,甚至被罪
恶感折磨,无法对其他人诉苦,只能独自往肚里吞。
「如果是一个人独居,我就不必担心会被发现,还觉得有点松一口气……不过,一旦一个人独处,我的思考就会不知不
觉渐渐往坏的方向思考……像是在深夜,一想到我只能这样独自活下去,就觉得很害怕……」
宏一还以为透是任性地想要享受独自生活的乐趣才独居,没想到他居然有这么阴沉的想法,让宏一有点吃惊。
因为是很复杂的问题,令宏一无法轻易说出安慰的话语。
沉默一阵子后,透轻轻动了动身体,揉着眼角。
「……你会跟别人说吗?」
虽然因为喝醉,才给了透摆脱束缚的机会,一口气说出实情,不过他似乎很快就开始后悔。
「我不会跟别人说。」
「……对不起,跟你说这么恶心的事情。」
「我刚刚也说了,我不觉得恶心。」
「不必勉强自己。不管是谁,一定都会觉得恶心。我知道的。」
可是,宏一并非装模作样才那么说。
他无法理解对同性抱持恋爱感情的情绪。如果对方的心情是冲着自己而来,老实说他或许会觉得厌恶。但是,透并不是
喜欢宏一。况且在这样的孩子面前,根本没什么好觉得恶心的。
透害怕受到伤害的露骨威吓,就像猫咪拼命弓着背吓唬敌人一样,总让人觉得很可怜。宏一只想抚摸他的喉咙,好好安
慰他,一点也不觉得厌恶。
「感觉恶心的,不是你自己吗?」
虽然不想伤害对方,但是对方偏激的想法,让宏一不自觉地想多嘴。
「你是觉得想跟朋友发生关系的自己很恶心吧?」
透瞬间连耳朵都变红。
「我才……没有、想发生、什么关系。」
「可是,非友情的『喜欢』不就代表那种事情吗?」
「……不可能因为喜欢,就跟那种事情画上等号吧。」
「那么,你喜欢那个朋友,究竟是希望怎么样?」
透瘫坐在地板上,视线在地板上游移着。
「在开学典礼的新生说明会上,我第一个说话的对象就是修司……我也说不出我喜欢他什么地方,可是当我察觉到的时
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他了。」
除了透是男的以外,宏一还挺能理解当时的情形。修司这名少年不但外表好看,也很会照顾别人,他在学校一定颇受欢
迎吧?就单相思的对象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的类型。
「我……我并不是希望会怎么样……」
透带着哭声说道。
「我知道了。抱歉,说了那么奇怪的事。好,快点去睡吧。你一直坐在那个地方会感冒的。」
宏一想为这个话题画下句点,抓着透的手臂拉他站起来。透背靠着墙壁,静静地开口。
「……虽然我还没意识到这种事情,但是……也许正如医生所说的。」
「什么?」
「或许,我就是喜欢修司……想和他做那种事情……我真是太低级、太恶心,真想死掉算了。」
透交叠着双手遮住眼睛,身体靠着墙壁缓缓滑下,再次跌坐在地上。
这家伙发酒疯的模样还真难看……宏一瞠目结舌之际也觉得透很可怜。如果自己就这么放着他不管,他可能一整晚都会
沉浸在自我厌恶的郁闷情绪里。
「你是不是有点太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你的洁癖太严重了。不管是谁都会有这种渴望或欲望……或许对象是同性这
点是有点罕见,但是,你这样逼迫自己不太好哦。」
「因为……不管怎么想,我都太特殊、太异常,又很奇怪!像医生这么正常的人才不可能了解我!」
「你又知道我很正常?人类或多或少都认为自己是特殊又异常的。」
透用湿润的发红眼睛往上看着宏一。
「……医生也很特殊又异常吗?」
之后想想,或许不只有透,连宏一也有点醉了,毕竟他在餐会上意思意思地喝了一些酒,刚才又一口气喝下一罐啤酒。
像是受到仰视自己的眼睛之诱惑,宏一内心交杂着类似疼爱无力生物的感觉,以及烦躁又残酷的冲动。
宏一伸手抓住透的肩膀,把透压在墙壁上。
「……医生?」
宏一另一只手的掌心伸进透的制服外套里时,透的身体连动也不敢动。
「把我当成他吧。」
透摇摇头。他的身体被夹在宏一和墙壁之间,行动完全被封锁住。
「如果这样做,我一辈子都没办法见修司了。」
「……那你就闭上眼睛,默数到九十九吧。」
宏一的手掌往下移动。透发出哀叫声,指甲抓着他的手腕。
「不要……」
「不要紧的。」
「什么……为什么……」
「你只是被特殊又异常的男人封住抵抗的能力而已。你是被强迫的,这不是你的错,所以你根本不必感到歉疚。」
如果现在是大白天,宏一和透也没见过几次面的话,他大概不会这么轻易就强迫对方。但处于半夜的特殊精神状态,再
加上酒精,在这两者的交互作用下,似乎能产生特殊的磁场。
宏一用和治疗牙齿时同样的秀气手指碰触着透。
透显然感到一片混乱,双手抓着应该远离的对象之脖子。
「不要紧。」
宏一在透耳边,像念咒一样反复说着。
「没有人在看,你不必觉得有罪恶感。」
透摇了好几次头。然后,他的身体有点瘫软,似乎终于解放了。透吞咽了好几次口水,呼吸也加快,小小的身躯颤抖着
靠在宏一身上。
就像不要让未成熟的少年有机会涌起无益的罪恶感或者羞耻心一样,宏一用手帕迅速善后,清洁透的身体。
「看吧,根本没什么,这种事情才不像你所想的那么严重。」
「……丢脸死了。」
透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抽抽搭搭地哭诉。
「我根本没这么想过。」
实际上,宏一一点也不觉得讨厌。他原本是为了消除透内心根深蒂固的自我厌恶才碰透,但是一见到透压低声音忍耐的
模样,他甚至觉得自己似乎变得很奇怪。
酒醉的时候还被别人做出这种事,透就像全身无力一样,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
「你的房间在那里吗?」
因为隔间相同,所以宏一大致上能猜到,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透从沉重得快合上的眼皮深处,投射出类似胆怯的怒视。
宏一耸耸肩,说:「我还没有那么多管闲事,并没有想过要换个地方继续。」
大概是酒精的关系,宏一抱起透体温有点高、瘫软无力的身体,把透抱进他猜测的房间里。他把透放在少年该有的简单
床铺上后,透就像蛤蛎潜进沙子里一样,穿着制服躲进被单里。
从外面上锁后,宏一暂时保管透房间的钥匙,接着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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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宏一说自己因为喝了两罐啤酒还有几杯小酒就宿醉,文乃一定会捧腹大笑吧——这是隔天当他睁开眼睛觉得头重脚
轻时,浮现在脑海的念头。他看了看时钟,时间已经接近九点。
结果宏一回到房间后,喝了从透那里没收的啤酒,一边读着厚度几乎可以拿来杀人的推理小说,一直到天亮都还醒着。
虽然他把昨晚对透做的事情归咎于酒精饮料和夜晚气氛的关系,让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但是过了一晚,他试着在干燥白
天的阳光下回想事情的经过时,却觉得那怎么想也不像是正常大人应该做的事。
他洗把脸、换好衣服,出门前也姑且按了一下隔壁玄关的门铃,但是没有人应门。看样子透应该是去上学了,让他暂时
松一口气。
宏一只在平日的休诊日去银行或邮局处理事情。办好后,当他拿着清洗完毕的衣物回家,时间都已经过了正午。
两名高中生站在入口大厅的一侧。从制服的颜色来看,光从背影就知道那是透的两位好友。
当宏一走过他俩旁边时,原本站在内线电话前、近距离面对面的两人突然抬起头。
「请问医生今天有看见小透吗?」
这位名叫亚美的女孩子一点也不怕生地问道。
「不,我没看见。怎么了吗?」
「今天要考试,他却没来学校。我猜可能是他牙齿还在痛的关系。」
修司回答,按了按门铃。
「看样子应该是不在。」
「都是因为修司说了奇怪的事情啦!哎哟!我明明就跟你说要保密的。」
「你少臭美了,他怎么可能因为这样就没来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