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淮听到这句话,身形一震,脸上的表情更加哀伤和凄惨。眼泪决堤而下,他颤抖着抓住严洛晨的双手,紧紧握住,慢慢地说:“因为……你不是早就已经发现了吗?”
“你他妈在说什么?什么发现?你该不是真的精神失常了吧,尽说胡话!”严洛晨噙着泪,身体再度开始发抖。他想抽回自己的双手,却因为周淮强制地禁锢、自己身体的虚弱而不能得逞。
周淮定定地凝视严洛晨,双手紧抓着他的手腕不松开,“从那年冬天,你收到那条Burberry的格子围巾开始,在那顿只有你我跟苗雨三个人的年夜饭,我故意在你面前喝啤酒、吃红烧豆腐,一直到我住进你家里,按照小晨以前所有的习惯来照顾你的时候,你不是就已经察觉到了吗?”
严洛晨瞪着周淮,忽然感觉到,似乎他一直在坚持和逃避的某种东西正在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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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察……
严洛晨忽然就没了挣扎的力气,不,他只是放弃了。
是的,其实早在那年收到那条快递而来的围巾时,严洛晨就已经有所怀疑,只是他不相信周淮会只凭牢里那短短十几天的接触就能感觉出他跟“严洛晨”的相似。直到他这次刑满释放,住进他家里,他才真的相信。
不过这怪不了谁,只能怪他自己。
一个人就算再怎么改变样貌,从出生开始慢慢形成的小习惯、小动作却是很难改变,况且严洛晨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作为“洛晨”活着。连对洛晨不闻不问的苏君若都能看出他的不对劲,何况跟他在一起生活了五年之久、对他细致入微的周淮?
也许他最不该做的事情,就是答应林花花让周淮来酒吧上班。
严洛晨冷凝着周淮,“你的意思是,在那个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
周淮摇头,“不,只是感到奇怪。从监狱里第一次见你的面,就觉得你莫名其妙,似乎特别恨我,那种恨,是一种事出有因、发自内心深处的情绪,并非一个陌生人故意挑衅所流露出的恶意。还记得我在监狱的时候,去挑一个杀人犯的事吗?我从医务室回来躺在床上睡觉,你当时在我耳边问过我什么?”
严洛晨一震,他怎么可能不记得,“你当时没睡着?”
“没有。因为你对我的态度,似乎是认识我一样,所以我故意装睡,想着会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发现。结果很令我吃惊,我当时几乎就要抓住你质问,为什么会认识小晨。”
严洛晨觉得自己蠢透了,咬牙质问道:“那你怎么没问?”
“我怕会吓到你。小晨的交际圈子很小,他认识的人,没有我不认识的。如果他跟‘洛晨’认识的话,我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也不排除认识他、他却不知道的人。所以我忍住了,想着反正来日方长,说不定暗暗观察会发现别的什么。但是没想到第二天你就被苏君若保释出狱了。”
“你其实找人调查过我对吧?”
事到如今,干脆把一切都摊开了吧,这或许也是他自己内心一直想要的结果。
周淮笑了笑,松开严洛晨的双手,弯腰一把打横抱起他,“先上去吧,这儿太冷了,你身体还没好,不能多待。”
严洛晨挣扎,“放手,我自己会走。”
周淮拗不过他,只好放他下来,捡起掉在地上羊绒大衣帮他披上。
严洛晨没拒绝,他的身体确实很不舒服,本来感冒就没有好透,又在冷库里待了这么长时间,头又开始发晕,如坠云雾一般。可他不想在周淮面前示弱,以前那种被含在嘴中小心翼翼、极尽宠爱的对待,让他受尽了周家人的轻视,他也是个男人,并不需要这种宠爱。
走到卧室地面这段距离并不远,严洛晨在途中却几次险些滑倒,每一次周淮都会伸手过来要搀扶他,却每一次都会遭拒。
从地底下回到卧室,严洛晨才感觉身上稍微暖和了一些,头很晕,让他忍不住坐到床上。房间里的灯开了,看来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周淮也上来了,走到床头边扳动那个灯柱,地面的洞口合上。
周淮看严洛晨很疲惫的样子,忍不住按住他的肩膀,眼露担忧,说:“要不要再睡一会儿,还是先吃点东西。我煮了你喜欢吃的粥。”
严洛晨把头从掌心里抬起来,“不用。你告诉我,既然你老早就发现了,现在准备怎么办吧?”
周淮微愕,迟疑了几秒慢慢松开手,沉痛地看着他,“我还能挽回吗?”
“不能!”严洛晨想也没想就拒绝。
“小晨我……”
“你先听我说。”严洛晨打断焦急的周淮,“我刚刚已经说了,站在你的立场,你当初找个女人生孩子并没有错,我心里会不平衡会觉得怨恨那都是出自我个人的感情。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经历了死亡,占用别人的身体苟且偷生,在这具身体上经历的打击和挫折,远远比你的背叛要严重得多。到今天为止,我仍然没有能力让那些恶意针对我的人渣得到报复教训。所以我学会了认命,学会了审时度势,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虚与委蛇,学会了圆滑多变……这些,都是以前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根本接触不到的东西。”
“我在溪水镇那一个多月,才真正认识到过去的自己有多愚蠢和幼稚,也在回忆里体会到你对我的良苦用心,明白过去在你的羽翼之下,我过的生活是多么幸福。但是,比起从前那样在幸福当中愚蠢无知着,我宁愿像现在这样劳碌、清醒,能看得清人情世故。”
“我是个男人,我也渴望有一件事是靠我自己的手建立起来的,我渴望被爱,同时也渴望自由。可是周淮,你让我尝到这世上最美好的爱情的同时,也让我失去了作为男人该有的自由。我为了你,成了一个庸庸无为的男人,成了一只被圈养的宠物,所以,当我孤身一人骤然落到社会这个大染缸里,我的愚蠢和无知,就彻底暴露出来,让我吃尽苦头,受尽折磨。”
“好不容易,在朋友的帮助下,我走到今天,看透了这世上的人情世故,懂得如何在社会立足,但是你又出现了。”
“周淮,相信你比我懂得更多做人的道理,所以对于有所得必有所失这句话的感触肯定很深。”严洛晨抬起头,无比认真、平静地看着他,“在爱情和自由面前,我现在只想要自由。”
周淮绝望地看着严洛晨,走到他面前跪下,紧紧握住他的双手,艰难启齿道:“小晨,难道你不觉得你这样对我很不公平吗?从我妈告诉你那件事开始,我就彻底丧失了对你说清一切缘由的机会。现在好不容易……”周淮哭了,紧抓着严洛晨的手,犹如紧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好不容易,我知道你还在,知道我还有说清楚的机会,我不知道有多庆幸……”
严洛晨任由他抓着手,眼泪也无法抑制地落下来,心尖微微疼着,可他不觉得后悔,“周淮,我真的已经看淡了,就连当时是谁把推我下楼的我都不想计较。这些年我光是为了活着就已经吃尽苦头,根本没有力气再去想报复谁。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彻底的公平,有所得必有所失,明白一个道理,也是要吃过苦头才会明白。我兜兜转转到现在,最终也只是明白这些,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但是我也认了。我现在有朋友、有兄弟,有事业,我觉得我满足了,所以你的出现,你这么坚持要把过去的事情翻出来,对我来说,实在很困扰。”
周淮把头埋在严洛晨的双手上,肩膀微微耸动。曾经那样意气风发的男人,现在弓着脊背哭泣。严洛晨看着这样的他,心有不忍,可他如果不趁现在把一切都做个了断,他就无法走得更远。
“周淮,你放手吧,让我们彼此都自由。”
“不可能的。”周淮慢慢抬起头,语气很轻,却似乎隐含着什么沉重的它意。
严洛晨咬着牙抽回自己的手,愤愤地说:“难道你也要像苏君若曾经那样死缠着我?”
周淮摇摇头,站起来,背过严洛晨,说:“小晨,我刚刚说了,我一直都没机会跟你说清楚当年的事情,如果你当真离开了这个世上,我可能也就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去,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是你还在,还活生生在我面前,我就不能不跟你说清楚。”
严洛晨气得直点头,“好,那我就给你机会,让你说清楚,让我们之间来个彻底的了结。”也许是因为生气的关系,他的脸上渐渐浮出一片绯红,“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解释你背着我找女人生孩子那件事。”
周淮的背影很寂寥,那么挺直的站着,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量。他转过身,拉起严洛晨的手,把他带出卧室,来到客厅里。
“爸爸!”
严洛晨一眼就看到正在客厅里写作业的小孩,他瞬间愣住了。
记忆里,这个孩子还停留在三岁的模样,圆胖胖的脸蛋,清亮的大眼睛,小巧挺直的鼻子,樱红的嘴唇,乌黑浓密的头发,白皙的皮肤——很漂亮很可爱的小男孩。
然而时隔四年,当初那个奶气颇重的小家伙,已经七岁了。现在的他,脱离了婴孩时期的奶气和笨拙,拔高了身高,圆脸变成了鹅蛋脸,下巴略尖,因为瘦所以眼睛看起来更大,看起来不仅比过去更加漂亮,也更加伶俐。
严洛晨不知所措的眨了几下眼,下意识看向周淮。
老实说,他现在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孩子,当初他一手一脚照顾了他三年,当他是亲生的一样,后来知道他是周淮跟别的女人生的,又一度厌烦过他。事过境迁后,他没了最初的怨恨,现在再度面对他,不知为何竟会感到这般手足无措。
“爸爸,你什么时候才做饭?我好饿。”小周严坐在餐桌上,双手搁在上面,面前摆着书本和作业,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打量着严洛晨。
周淮对孩子温柔地笑笑,说:“马上就做,你先把作业写完。不过,在那之前,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周严眨眨眼,咬着下嘴唇瞪着严洛晨,最后乖乖地说:“叔叔好!”
“呃,你、你好!”
周淮对孩子投去赞赏的目光,然后转过头看着严洛晨,问他:“你觉得这个孩子长得像不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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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洛晨疑惑地看周淮,“什么意思?”
“你好好看看他,看他的相貌身体,长得比较像谁?”
严洛晨蹙眉看向小周严,虽然比过去更加漂亮,可模样依稀还有记忆中的影子,那时候只觉得这个孩子无比可爱,因为一直以为是收养的,所以也没计较过他长得像谁这个问题。但是现在周淮却一再强调这件事,让他不得不认真的观察起这个孩子来。
越看就越有种心惊的感觉。
周淮看着严洛晨慢慢瞪大的双眼,便说:“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严洛晨说不出话,整个人都有点呆。周淮揽住他的肩膀,对孩子说:“周严,爸爸跟叔叔有些事情要谈,你乖乖先写完作业。”
“好!”周严点点头,一副很听话的乖乖模样。
周淮拥着发怔的严洛晨回到卧室,将他扶到床上坐下,“看出来了对不对?他长得像以前的你。不,说他是你的翻版也不为过。”
“他……他不是你儿子?怎么会……”严洛晨真觉得不可思议,按理说,周淮的亲生儿子,长得即使不怎么像他,也应该像他妈妈,怎么可能长得像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那张脸实在是……如果拿严洛晨小时候的照片对比,几乎就是一摸一样。
这也太诡异了点。
“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怎么可能不奇怪?可那孩子的确跟他没半点关系呀。严洛晨过了两辈子,接触的女人除了他妈妈就是现在的林花花,上辈子喜欢过两个男人,也只跟周淮有过实质的肉、体关系,要说这孩子是他亲生的,这不是开玩笑吗?
严洛晨摇摇头,说:“你是不是给孩子整容了?”
周淮差点一口血吐出来。他拉了一把椅子在严洛晨对面坐下,认真的看他,“小晨,其实周严不是我儿子。”
严洛晨怔了一瞬,之后便怒了,“周淮,当初你妈跟我说你跟蒋婷婷在一起过的时候,你自己亲口承认了,现在又说周严不是你亲生的,你他妈还有没有一点男人的担当?这种谎话你也说得出口,为了复合,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承认了吗?”
周淮按住他,急切安抚他,“你别激动,听我说完,周严的确不是我亲生的,他……是你的儿子。”
严洛晨眨眨眼,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开始发烧导致出现幻听,但是眼前的周淮如此之认真严肃,令他想质疑自己都做不到。只是,这太可笑了,他从来没跟任何女人接触过啊,蒋婷婷要不是在周淮爷爷生日那天出现,他之前根本连见都没见过她,怎么可能会跟她发生关系,还生下小周严?
“周淮,周严是蒋婷婷生的吧。”严洛晨摇头,“我不认识那个女人,你爷爷生日那天,我是第一次见她。”
周淮点点头,“我知道,周严是蒋婷婷生的,但也的确是你亲儿子。”
严洛晨糊涂了,站起身,来回走动,左手按着额头,混乱地说:“我不懂!”
周淮见他神色异常,赶紧起身扶住他,“你冷静一点,那孩子是我拿了你的精子……”
砰砰砰——
“爸爸,爷爷打电话说奶奶不行了,叫你去医院。”周严在外面使劲砸门,边砸边喊:“快点啦,爸爸,你听到没有,爷爷说奶奶要死了。”
一切话语戛然而止。
周淮一下子愣了,整个人就像被定住一样动弹不得,可他的眼里却明显痛苦的挣扎着。
严洛晨回过神来,想起了什么,惊愕地问他:“周淮,你该不会这些年一直没跟你家里人来往过吧。”
周淮没说话,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门外孩子还在拍门,严洛晨看着周淮,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拖着沉沉的身体,打开房门。看着门外的小孩子,看着他那张跟自己以前相差无几的脸,严洛晨一时间心境复杂。
“爸爸,你听到没有,爷爷说奶奶要死了。”小孩子不懂死亡的真正意义,虽然他也挺着急,可到底没有表现得像周淮那样挣扎痛苦。他仅仅只知道死亡是件不好的事情而已。
严洛晨回过头去看他,发现他的手攥成拳头,忍不住说:“周淮,那是你亲妈,如果真的是最后一面,你还是去见她吧。别让自己将来后悔。”
周淮猛地转过身走到严洛晨面前,紧紧攥住他的手,“那你留在这儿,等我回来。”
严洛晨想了想,低头看看门口的小孩,点了一下头。
周淮得到严洛晨的承诺,之后便焦急地冲出了家门,严洛晨跟在他后面,只来得及看见车尾的灯闪了几下,便消失在路尽头。
“叔叔,你会做饭吗?”
一回头,周严正站在他身后,一手摸着肚子,眼带期盼。
严洛晨把两碗面端上桌,已经累得快要虚脱了。小孩看见吃的,欢呼一声,抓起筷子就大口大口吃起来,边吃还边嘟嚷好吃。严洛晨趴在桌子上缓了一下,感觉头不是晕得太厉害,才拿起筷子一小口一小口吃着面。
吃了几口,严洛晨便放下筷子不想吃了,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小孩儿,他心里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