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遥回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睡的正熟的云章,也不想打扰他,便一直坐着等他醒来。这一等便是等到了日上三竿,云章
懒懒散散的撑起身,揉了揉眼睛,看见正坐在桌旁看着自己的司马遥,脸上却忽然一红。
司马遥问:“怎么了?”
云章踌躇着,说道:“我昨日喝醉,是你将我带来这里的?我、我可没对你做什么吧?”
司马遥敲了敲他的额头,说:“你想的美。”司马遥理了理衣口,继续说:“京城的赏菊茶会想必你是未曾见过,你先
起来,一会儿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云章却面露难色,“青云的事我尚且……”
他未说完,司马遥便打断道:“这份心你大可不必操了,此事已经办妥付青云定不会有差池。今日不想其余之事,你只
随我畅游一日即可,否则日后我去了覆云城,你便是想见也见不到了。”
那么是赏菊呢,还是看你呢?云章看着司马遥满脸笑容如昙花初绽一般,这人不轻易喜形于色所以难得见他笑一笑,此
时看见,云章也不禁随他笑了起来。
待到正午,两人出了门,走在那河堤畔,一旁是满街酒家、酒家旌旗飘摇、各色招牌菜名令人目不暇接。还未赏菊,便
闻着满街花气菜香,云章不禁口馋了。
这人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司马遥一看便明了,掩口轻笑:“你既是食指大动了,倒不妨进去看看有什么昔日未曾尝过
的菜色,算在我账上,多少也无妨。况且这菊花酒最是清新怡人,值得品一品。”
云章欣喜的连连点头,跟着他随意走进一家客栈,这客栈布局精致,阳光从一侧斜射进来,倒也显得宽敞明亮。窗前有
一袭竹帘,外面树叶略有泛黄,深褐木桌边角雕着百花,这细致的装潢直至红泥碗筷也别具一番风味。
点了几碟菜,便尝着那晶莹的菊花酒。这菊花酒需先采菊去蒂,取花朵二斤,浸泡十斤美酒,十天左右便酿好了。云章
昨夜里饮酒太过,今日尚且有些宿醉,但尝了几口菊花酒,倒也觉得神清气爽舒服多了。
但云章却依然是满目愁容,侧目看着客栈外,低声说:“他身处牢狱,让我怎能舒心。青云太过逞能倔强,我怕他出言
不逊顶撞了那些狱卒……”
司马遥将酒杯斟满,道:“大理寺卿同徐大人有些交情,不必担心的。近日`你可万万不能提及此事,现在无人追究你的
责任,你只顾自保便可以了。”
“司马……”
“你若再说,便是拆我台子了。”司马遥含笑打断他的话,将酒杯举到口边,“你知道,付青云生性骄纵,我并不喜欢
他。你若想让我替你分忧也罢了,但你真的想扫我兴致吗?”
自打认识他以来,还是头次听见他将话说的如此直白,且还是面带微笑的。云章并不少有蓝颜知己,虽然很多都是一杯
酒的交情,但却并无菲薄之意。
但司马遥不过只算是朋友,不同于那些风月场合的人,也与付青云不一样。
云章不再说话,举杯饮尽。待到菜上齐了,云章抬起头对着司马遥,夹了些菜到他碗中,说:“你多吃些,看你瘦的样
子,整日奔波也很累了吧。”
司马遥道:“我的武功可比你强多了。”
云章说:“这与武功无关,多多少少总得有人关心一下才是吧?你时常淋雨,却都不顾自己,你若真去了覆云城,那倘
若是个蛮荒之地,又该如何是好?”
“我若去了覆云城,此后再不相见,你又会想起我多少?”
云章看着司马遥,张张口却欲言又止。半晌,他正经的看着司马遥,“我不会忘记你的。”
惹得司马遥哈哈笑着,说:“竟是胡说,好似我命不久矣似的。罢了,我亦不为难你了。你不是略同文才茶艺吗?我带
着请函,稍后带你去东市百花廊‘子衿苑’。”
云章拿了块菊花碎瓣撒上的粉糕往嘴里塞,模模糊糊的说:“十多年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也不知到底读了多久圣贤书
,反正作出的诗词,师父‘淫词浪句’四个字概括全了。”
“我喜欢你的诗。”司马遥托腮看着他,“一去一生一人愁。”
此情此景,再度提及此句却让人黯然伤神。当时初见,而如今,不日或许就将别离。似乎打翻一柜前尘旧事,惹满目尘
埃。
“当时也不过随口几句罢了,”云章苦笑,“我从未认真写过诗词,大抵是因为无法触景生情有感而发吧。”
“你只是游戏人间,”司马遥说,“你何尝不是玩世之态。”
“你说得没错,”云章无奈的叹了口气,“这又未尝不好?未必看得透透彻彻便是好,若是能醉死花间又如何不是件好
事?”
“未必看得透彻便是好,云章,不要再去追究你以前的事了。”
司马遥忽的说到此事,云章有些没回过神,他顿了顿,低头说:“你亦不明白,该是什么便是什么,这段往事的亏缺让
我无法宁静。这感觉一直牵引我,一直到我来到这里,我走在朱雀大道,甚至觉得无比熟悉,却如何都想不起。这就是
命运,我的命。”
这就是命运。五字掷地有声。
司马遥搁下酒杯,微微叹了口气,“走吧,想必此时过去也恰好开始了。”
第肆拾柒回:相思相见知何日
子衿苑所处的百花廊又称飞虹桥,这一旁栽种着各色花草,不论四季春冬总有一色花朵盛放。如今菊花正盛,其余的花
草已暂且移开了,远远看去,满廊金菊怒放如金霞晨光。
云章与司马遥漫步其间,却还是刻意避开了热闹的人群。
忽然间渴望宁静,渴望悬泉瀑布,渴望坐看云起。云章倚在桥边,觉得有些困倦。
“真看得眼花缭乱了,”云章不想让司马遥瞧出自己的疲惫,于是看着桥下湖面笑道,“可惜已是午后,方才也吃饱喝
足了,现在品茶怕是也尝不出个滋味了。”
司马遥道:“若说茶艺,我也不甚了解,也不过是凑个热闹。”
云章侧过头,却见两人结伴走过来,一人金色长发水色锦帛,另一人谈笑风生、紫衣缀步。云章并未多想,便朝那二人
呼道:“九王爷,长安!”
李华与长安应声看向这边,司马遥却下意识的偏过了头看向一旁的回廊。长安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在看见司马遥的时
候,却又变得淡漠。
司马遥毕竟为徐庄周的门客,他为徐庄周做事众所周知。长安同徐庄周似乎也有些恩怨,更何况现在付青云入狱,皇城
内乱尚未平息,正是一个多事之秋。相遇在此,难免会有些尴尬。
李华对云章说:“因皇上身体尚未康复,所以我与几位皇子受邀来此。”
云章道:“我同司马出来散散心,随处走走,不过他有请帖,便想不如来看看好了。”
李华也不问付青云的事,只是对长安笑道:“既然大家相遇至此,不如就一起进去了?长安身为沉香阁之主,对瓷器古
物了解透彻,想必对茶艺也略知一二吧?”
长安脸色并不好,但还是点了点头,“只是卖弄,无需介怀,一起进去吧。”
子衿苑前院两侧有一处回廊,屋檐上挂满了红色的信笺。正前摆着一排盆景,这儿有一处双层小楼,算作是接待客人的
前厅,李华常年在外,倒也没有几人知道这便是九王爷了,所以也少了有人来献殷勤。
云章随着他们走入后院,向着茶楼走去,坐入席间。
面前一杯清茶余兴,司马遥坐在一旁垂头不语,李华便说:“听闻这水是惠山雪水,冬雪夏藏,入秋后便运来京城,以
雪煮茶,味更清洌。亦有扬子江南零水,也不知是那种水煮的茶更为甘口?”
长安这才说道:“或许是雪水,雪水最轻堪比玉泉。”
李华笑道:“但茶叶本就味浓,雪水无法发挥其性质,除非收梅蕊净雪,不然‘煮茶滞而太冷’。我想大概是庐山水帘
水最清吧,只可惜听说取水来时马车翻了,所以今年是无缘一品了。”
云章坐于一侧听的神情恍惚,这这这哪里是在泡茶,分明就是奇文广录!
“司马公子认为呢?”李华转而看向司马遥。
司马遥依然是那一副表情,清清淡淡的说道:“惠山离京师路途遥远,就算味道极佳,运到时也不免沾了泥土露水的杂
味。其实苦雪煮茶不过是为了增添雅兴,真正要品的还是茶叶本身吧。”
三人都说完以后,不约而同的齐齐看向云章。云章一愣,张口啊啊了两声,匆匆说道:“我只知将石子放置于水中可以
清洗尘土泥沙,饮时只需取上面一勺。不过今次主要是品花茶,花茶本就平常,或许雪水泉水的确能浸出另一番风味吧
……”
“你看起来倒是心不在焉,是为了付青云的事烦忧吗?”李华说,“在处刑之前徐庄周一方定会有所举动,杀人不须惜
手劳,你只需在一旁看他们如何搅得天翻地覆即可。”
他如此一说,云章反而情绪更加低落,莫不是自己只有看着的份,而一点忙也帮不上?
此时有女子落落大方的走到厅中正前,看着满堂宾客,笑道:“家父把持今年茶会,他日前正在外办公,或许一会儿便
能赶回。在此之前,还有一位贵客驾临……”
女子轻轻掀开后面的帘幕,走出一个乌发齐肩、额上配紫珠玛瑙,一副西域人俊挺面孔、穿深朱色刺牡丹图纹长衫的人
。他目光落在司马遥那一桌,笑了笑,在正前一侧站定。
因紫宸殿一事,在场富甲官臣都识得他,也知道了他便是覆云城戎宣王樊陆终。
覆云城盛产玉石翡翠,独据一方照顾过很多生意,有些官臣在外聘人贩卖珠翠,其间那些拿得出手的货便都是产自覆云
城。
若说的不体面些,樊陆终或许称得上是在场许多人的衣食父母。
于是上前敬酒的人络绎不绝,无非不过阿谀奉承,他喝了一点略表诚意,便起身径直走到司马遥身旁坐下。
司马遥也并不拘礼,接过一只杯子推到樊陆终面前。樊陆终伏在他耳旁,低声道:“紫宸殿一事却是我安排,只可惜没
能连着徐庄周一起拖下水。不过我玩得很尽兴,待到处刑那日以后,我便带你回覆云城。”
司马遥不语,他大概也猜到这层关系。因为有人看见樊陆终与楚筱进宫,并且要求召见付青云,知情者告诉了徐庄周,
徐庄周进宫想支开付青云却被挡在玄武门外,情急之下才演了一出假逼宫的戏。
“在广陵楼看见那块玉佩的时候我就觉这三者之间定有某种关联。现在得以看来,徐庄周很在意付青云的生死,但他当
真的是出于情感的在乎付青云吗?至于云章与楚筱就更加蹊跷,楚筱所作所为大半都是关联着云章。或许并不能这么说
吧,楚筱只是在试图抹灭那些和云章的过去有关之事。”
司马遥看向他,目光凌厉,“你到底想干什么?”
樊陆终笑道:“我想知道楚筱和你们之间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云章看见樊陆终的口型动着,却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只觉司马遥的脸色一点点的变化着,到最后竟是有些愤怒的神色。
气氛并不愉快,堪可说是沉闷,云章看得出司马遥不悦,或是怀着对他的愧怍或是出于对樊陆终的不满,他走过去拉起
司马遥,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司马遥只是轻轻答了一声。
樊陆终杯中的茶洒出,司马遥只觉得脸颊上有些刺痛,发梢与衣服微微浸湿。樊陆终看着他站在面前背对自己,笑道:
“既然来了,也敬杯茶再走吧,承蒙你作陪,请替我问候徐庄周。”
云章正想冲过去责骂,司马遥只是拉着他的衣服,将他拗出了厅堂。
两人站在楼外小亭中,司马遥坐下拂了拂湿了的头发和衣服,只道:“戎宣王性傲,你我如此不留情面的离开,依他的
行事作风,倒也不足为之懊恼。”
“你刚刚不是也生气了?”云章想起樊陆终同他说话时他面上的怒意,不禁有些委屈。
司马遥看着他,想起樊陆终说的话,只是苦笑:“那不是一回事。”
半晌,司马遥开口打破沉寂:“云章,你同你师父平日都不见面吗?”
“师父平时都待在一处幽谷中,数月前不知为何却来到了京师,此后也是行迹不定。不过若说此事,你为何会认识我师
父呢?”云章不解的问道。
楚筱平时不易示人,但从那时在小城中看见楚筱披黑袍与司马遥见面,再到楚筱来到京师,日后总是频频出现于徐庄周
与司马遥身旁,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司马遥并不作回答,心底暗自揣测莫非樊陆终开了什么条件,楚筱才答应为他作伪证?确实如此,如若真的可以另辟蹊
径,那么金蚕对楚筱便不是必须,她也无须顾忌付青云。
种种事情太过繁复,司马遥眼前一阵晕眩。云章正看着亭下积水,忽觉司马遥倒在了自己肩上,云章唤了几声他仍不见
醒来。
云章将司马遥送去了医馆,大夫只说是过于劳累了,开了几服药,多做休息即可。
云章舒了口气,这才发觉司马遥身体状况并不大好,这人素日那副清清冷冷的神态也不过是强撑着罢了。尤其紫宸殿事
发,更是扰人不安。整个皇城都颤颤巍巍,更况且是当局者?来如风雨,去似烟尘。蓬莱旧事,烟霭纷纷。
傍晚时,云章去东市买了些香木,焚香以养性、以安神。
司马遥醒来时,那淡雅却浓厚的香气拢上心间,窗外黛云远淡,千山斜阳,残枝疏影。
云章煎好了药回房,见他醒了,面露喜色,走到床边坐下,将碗搁在一旁,“药还有些烫,你休息一会儿再喝也不迟。
大夫说你需要多多休息,你若有何事未曾办妥,告诉我让我去做就好。”
司马遥摇摇头,却不知自己竟是太累了昏了过去,“也无大事了,不过是宗正寺那边让我去取一些今年菊月里的贡品,
你若是不觉麻烦,便替我去拿了吧。”
云章乐意的笑道:“不麻烦不麻烦。”
索性云章乐滋滋的跑出了医馆,向着宗正寺走去。或许是因为今日多生事故,所以早早的便又衙役巡街,除去商家酒馆
未曾歇业,大多民居、府衙都已闭门了。
云章走到一条宽长的巷子中,忽然看见那靠墙边上有人围着烧纸钱。
此时天色正暗,那火光忽明忽灭,隐隐看去还有墨绿色幽光。云章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放慢了脚步,轻轻走了过去。心
想这还未完全入夜,怎么会有鬼祟出来作怪?
云章低声唤了一声,那两人忽然蹭的一下蹦起来,吓得云章跌倒在地上。乍一看,那两只疑似是鬼的也惶恐的望着自己
,云章喊出来:“唐亦唐营,你们这是干什么?”
唐亦和唐营这才松了口气,唐亦说道:“今天是大哥生辰,我们想给他捎些纸钱。”
这弄得云章哭笑不得,“哪有人趁着故者生辰的时候烧纸的?”他又望了望那团火,这才发现那墨色的光线原来是一块